六
　　 死刑是在工作队撤离一个半月以后，由公安机关执行的。我是在死刑执行以后的第五天，在县长途汽车站碰见一个张家围子大队的大队干部，是他告诉我的。那个大队干部还告诉我说；那个胡蝶迷胡香玉，真也算是个痴情的女人，跪在监狱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监狱的领导不得不叫她进去跟史继见了一面。
　　 史继那小子也真挺尿兴。戴着手铐脚镣还跟胡蝶迷笑嘻嘻地逗壳子呢，一见面就说：胡蝶迷小姐。别来无恙。我约摸着我相好的该来看我了。你是怎么把那两盒烟和那些嚼咕送进来的？你真是神通广大。我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有你这样一个相好的，此生足矣。
　　 蝴蝶迷只是一个劲儿哭，两只眼睛早就像两个大红桃子哭得又红又肿，史继就说：是不是你婆家人又欺负你了？你等我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我不在乎什么寡妇小媳妇，能娶上你这么个天仙似的小美人，是我史继的福。你等着，到时候我用八抬大桥去娶你。
　　 那胡香玉只顾呜呜一个劲地哭，到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狱警喊了一声时间到了。胡香玉这才想起来要说话，可是史继已经被带出了接见室的门口，胡香玉就冲着门口大声喊道；史继。我肚子里怀上了你的孩子。一准是个儿子。长大了我让他替你考那大学，考你的那个南开大学，二十年后，他又是一个史继……
　　 胡香玉可着嗓子叫喊着，整个监狱都能听见。风把她的喊声带到很远很远的山谷里，于是深深的山谷里，就长长地回响起一个声音：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史继……
　　 那个大队干部还告诉我，史继死后，阴魂不散，一到夜里十二点，就穿上他那身蓝卡几中山装（那是蝴蝶迷给他做的，准备他考上南开大学报到时穿的），挨家挨户串门，笑嘻嘻地说：我一死，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忘了？我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今天晚上就得在你们家住下了。
　　 那些个老娘们早就哭红了眼圈儿，赶紧趴在炕沿上咚咚咚磕响头，说：好兄弟，我们咋能把你忘了呀？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呀。我们一辈子都记挂着你的好呢呀！
　　 后来他们就在后山的一个老林子里头，偷偷用石头盖了一座小庙，摆上史继的牌位，每蓬初一十五，就到庙里去上供上香。
　　 对这件事，大队也研究过好几回，也始终没拿出个处理意见。
　　 蝴蝶迷胡香玉还把史继留给她的一本叫什么《离骚》的手写的书，摆在牌位前供着。隔几天就上山上去烧一回香。
　　
　　 七
　　 回到县进修学校我原来的单位，一次在县府小礼堂听活学活用的报告，碰上了吴股长，他龇着大黄板牙告诉我说，史继的那个已经调回到南开大学任教的语文老师白梅，带着一万元钱马不停蹄地从天津赶了过来。可是等到她赶到奶头山美女砬子下的时候，枪声已经响了。她踉踉跄跄地扑过去，一头扑到史继血淋淋的身体上，哭喊着说：史继。老师来晚了！我来晚了呀！史继……
　　 她把史继的头紧紧抱进自己的怀里，俯下身去，用她那鲜红滚烫的青春的唇，亲吻着史继那宽宽的早已经冰冷了的额头…..
　　 白梅和胡香玉掩埋好了史继的尸体，白梅就直接去了县政府和县公安局，她指着县革委会主任和公安局革委主任的鼻子，大声质问道：你们是滥杀无辜！你们是明目张胆地践踏法律！法律上哪一条规定打白条算贪污？你们为抓典型搞政迹，无视法律，草菅人命，是一种犯罪！我要上省上中央告你们！我要为史继付回公道！你们也要为你们践踏法律而付出代价！
　　 打倒四人帮的第二年，在白梅的四处奔走下，史继终于得到平反，恢复了党籍，恢复了名誉。
　　 鸡冠山后山的小庙，也好象随之得到了正名，每逢初一十五，就有三五成群的人们到庙里烧香上供。
　　 蝴蝶迷胡香玉每次上山去烧香上供，都带着 一个小男孩，她告诉小男孩说，那牌位上供的是你亲爹。你长大了， 一定要考上你爹要考的那个大学——南开大学，替你爹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心愿。
　　
　　 八
　　 虽然史继得到了平反，但我心里一直有一种对不起史继和胡玉香的感觉，觉得如果我没有把史继交给我的账本交给工作队，史继也不会命丧黄泉，也许现在已经坐在南开大学的教室里，正在眼珠一眨不眨地盯住白梅听她讲课呢。愧疚之心，灵魂上背负的一个沉重枷锁，一直使我不能释怀。毕竟那是一条鲜活的年青的生命呀！如果不是死于诘劫之年的非命，说不定这个天资聪慧的史继能成大气候大人物呢！
　　 而对于胡玉音，我也一直深感歉疚和愧悔，当初她跪在地上求我， 我竟大包大揽地说，史继不会有事，顶多是教育教育。我幼稚的承诺却完全等于零。我给胡玉香吃的定心凡，也成了一个地道的编局。胡玉香有一百个理由，抱怨我，怨恨我。我也深深地恨自己，恨自己的肤浅，恨自己的无知，眼睁睁一个年轻的生命被残杀，我却无能为力。
　　 所以，自离开第九小队，我便再不敢回去。即使后来史继得到了平反，山后的小庙也得到了正名，我本应该去吊唁，去到史继的坟前烧一柱香，以表示对他的愧疚和缅怀。却又怕碰上胡玉香，自己无颜面对。
　　 几年以后， 我调到了地区文化局工作，心里的纠结却还是一直不能释然，胡玉香的影子，时不时就会在我脑海里浮现，而久久挥之不去，那一幕幕往事，也常常会在我梦境里重现，令人不堪回首。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道第九小队和胡玉香，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
　　 这天下斑，我刚骑上自行车穿过马路，就听有一个人一边大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追了过来，我赶紧停下车，扭头一看，真真把我吓了一跳。是吴股长。铁算盘吴股长！
　　 张大学，你真叫我好找！吴股长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说，我昨天到局里找你，说你下乡了，今天一早我又到局里堵你，说你上宣传部开会去了。我就下斑来堵你。总算把你逮住了。
　　 看着一脸汗津津的吴股长，我有些奇怪地问：你找我有事？
　　 是胡总胡玉香派我来的。是专程派我来找你的。
　　 胡总？胡玉香？我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张大学，你还不知道吧。是呀，你离开县里好几年了。我现在是给胡总 的花木公司当会计。吴股长刚说个开头就有些眉飞色舞起来，你知道史继那个老师白梅吧，她老爸是个有名的专家教授，是专门研究园林的，还是什么蝴蝶专家，白梅领她老爸到张家围子考察了一番，就跟带他到处转到处考察的胡玉香说：你们这里有得天独厚的山林，把山地开辟成花木园林，种上几种有商业价值的鲜花，再栽种城市里绿化需要的树苗，就是一条宽广的致富之路。我负责在城里帮你们销售。我有好几个学生是搞绿化工程的。只要你们按照我教你们的科学的种植方法，你们开辟出的这片山林，就会成为一个取之不尽的聚宝盆，家家都能富裕起来。
　　 胡玉香带领会村村民，在荒山野岭没日没夜地苦干了三个月，一个像模像样的花木园林开成了，当年就种上了老教授送来的花种，第二年就见到了可观的效益，家家腰包都鼓了起来，第三年种植的绿化苗木，也被订购一空，张家围子第九小队，家家都成了万元户，家家的茅草屋，都翻盖成了二三层的红砖小楼。村里成立了花木公司，胡玉香被选为总经理。后来老教授又叫妇女们在花园子里逮蝴蝶，又教她们作成工艺品，拿到国际上去卖，攥了不老少外汇，公司就更财大气粗了。还要在省城开办分公司和销售站呢。县里的书记县长带着各乡的头头来参视取经，号召会县向张家围子学习，走共同富裕的致富之路。胡玉香被树立成了典型，县报发了长篇报导，省报头版还摘登了一大段。胡玉香一时间成了县里远近闻名的知名人土，女企业家了。
　　 吴股长越说越兴奋，嘴里喷着唾沫星子，我也听得很激动，没想到张家围子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胡玉香竟成了女名人。这时吴股长又继续往下说道：
　　 胡玉香给史继生的那个小男孩，白梅特别喜欢，被带回天津了，她妈妈是一名退休老师，非常喜欢孩子，就交给她妈妈培养了。胡玉香现在也是孤身一人，人又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派，追求的人可就海了去了。一色都是念过大学的英俊小青年，没点层次的人，谁敢往前靠呀？可她一个也入不进眼，连县长书记介绍的人，都没兴趣见。后来她才就跟我说了实话，说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容不下别人了，那小子一直勾着我的魂，弄得我没着没落。后来她打听到你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就说这个子心里肯定也是叫我占下了，只是这个小白脸，面子矮，心里想的，嘴里不敢说，要是挌史继，早就把我抱到炕头了。那小子没这章程，就得我上赶子他，上赶子把自己送上门。我不能再等了，待到哪一天那小子叫哪个騒狐狸精，把生米煮成熟饭，我就得后悔一辈子。所以，胡总立马就派我来找你，先叫我把她的意思跟你说明，叫我跟你说，她觉得你跟史继是一样的好人，一样有出息的人，她想找的男人，就是你这样的男人，说你虽然有点娘娘几几的，她也照样希罕你，非你不爱，非你不嫁。这才叫我打前站，先跟你说明，她明天就自己亲自开小车来接你，立马就回县里登记结婚。一切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你这个新郎官了…….
　　 结婚？叫我和她结婚？我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天恋爱也没谈，就叫我和她结婚？……
　　 怎么叫一天没谈，自从你到张家围子的第一天，你第一眼见到胡玉香，眼神就不一样了。你敢说你这些年，见了那么多别人给你介绍的女人，你一个也相不中，不就是因为你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些个女人没有一个能比上她的，你又不敢明面承认。
　　 一下子擢到了我心坎上，我也一下子涨红了脸，吴股长却眯缝着一对小黄眼珠，噗哧 一声乐了说：张大学，我说中了吧。我老吴不光会拔拉算盘，人心里的小九九，也瞒不过我。你可要知道，现在追胡总胡玉香的英俊小伙大学生，能排出二里地去。独独唯对你情有独钟，你还端啥架子？胡总可是说了，这桩婚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你欠她一条命，她要叫你拿你这个大活人偿还她。行了，我说的够透彻的了。明天你就要作新郎了，赶紧回家好好捣赤捣赤，得精精神儿神儿地上花桥呀！
　　 我张大着嘴巴，瞪大着眼珠瞅住吴股长，嘴唇激烈地颤抖着，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心口窝里却一阵热流翻卷，心尖尖也一阵激烈地狂跳，竟有几颗晶莹的泪花儿溢出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