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过后，春耕开始了。农民们分到土地后，不再受集体的约束，能够自由的在土地上耕种了，除了年底下来必须交公粮外，剩余的粮食都是自己的，那个高兴劲儿真是无法形容的。农民们一边吆喝着牲口播种，一边放开嗓子吼起了乱弹。吆喝牲口的声音和乱弹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此起彼伏。
　　 秀云两口子也和别人一样开始春耕了。由于身体上的缺陷，四牛自从会劳动就给生产队当饲养员，犁地赶车的活计几乎没干过，现在突然要他种庄稼，摆在眼前的困难是不言而喻的。他不会犁地，掌握不住犁把，身后的犁沟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地耙过后，一半种子仍然暴露在外面，“随草干”也不听话，还得秀云牵着走。春耕进行到一半，小麦和蚕豆刚刚播种到地里，第二天准备要种青稞了，晚上“随草干”生病了。秀云给牛配了药搅拌在饲料里，但“随草干”嗅了嗅没有吃。因为自己没有给牛治病的器械，便让刚放学回家的富贵叫上周钟去请兽医。来回十多里路，兽医还没有请到家，牛已经死了。第二天把四牛用架子车把死牛拉到镇子上卖给一个专门收死牛死马的贩子，卖了不到一百元。剩余的庄稼靠亲戚朋友帮忙种上了。
　　 秋天，家家户户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时，秀云和四牛并没多少好心情，忙碌了大半年，由于分地的时候没有重视，没有分到好地，加上不会耕作，产的粮食除去种子，比生产队里分的倒还少几百斤。年初的时候四牛还指望苗圃里干活，也能够得到几百斤粮食的报酬，春耕过后老支书卸任后，新支书自己承包了苗圃，四牛的这点希望也破灭了。
　　 “儿子，别上学了帮爸爸劳动行吗？你妈又要干活又要看病，忙不过来，还要……”
　　 懂事的富贵点点头，“嗯。”
　　 “我给你买一匹小马驹……”四牛的眼睛模糊了。他知道儿子学习成绩不错，是班里的前五名。这一年富贵十三岁，再有一学期就小学毕业。
　　 又过了两年，国家取消了赤脚医生制度，秀云变成了乡村医生，从此不再享受国家每月五元的补助，但药品可以自己经营、自负盈亏。村主任的儿子成了县食品公司的临时工，借保健站的房子办了一个粮油代售点，秀云和另外两个医生只好将药品及医疗器械、办公用具分开，搬到自己家里。秀云因为只会看病不善于经营，赊欠出去的药费收不回来，遇到特别困难的病人只按成本收药费或者干脆不收，加上家用开支，不到两年便没钱购药，但找她看病的人却不少，她把病诊断后便开一张处方，让病人到别人的药铺里去买来药后，该打针的打针，该输液的输液，分文不收。家里人见挣不来钱还要花费时间，极力反对，邻居们也嘲笑她不会过日子，也有好心人劝她向病人收取诊断费的，但她不接受这种劝说。有人问她为什么白给人看病，她呵呵地笑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为银们（人民）服务嘛。”
　　 包产到户后，大多数人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有的修了新房子，有的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收录两用机，秀云家的日子却不见起色，遇上庄稼受灾的一年粮食都不够吃，还要靠亲戚们接济。富贵也一天天长大了，到了订婚的年龄，村里几个和富贵同龄的孩子，女的许了人家，男的也有了未婚妻。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订了婚，而自己拿不出订婚的钱，秀云两口子心里未免有点发急。富贵十六岁那年，他们下决心一年不吃肉，把年猪卖了，又卖掉两只母羊，积攒了一点钱，便央媒人给富贵提亲，问过好几家的姑娘，媒人只去过一次就回绝了，含蓄的人家就说女儿还小，过几年再说，不含蓄的人就说，娃娃（富贵）人不错，勤快懂事，大人也都是好人，可是让女儿以后怎么过日子呀，我们总不能看着把女儿向火坑里推……。
　　 秀云有个侄女叫花花，小富贵两岁，那时候还没有许人。秀云心想别人嫌我们穷，自己的亲哥哥总不会嫌我们穷。正月里她去回娘家的时候，亲自向哥哥和嫂子提亲，哥哥还没来得及开口，嫂子说话了，“你姑姑，你是知道的，咱们的花花从小是娇生惯养大的，吃不了苦不说，什么活计都不会干，光是脾气大，一旦不高兴就摔碟子砸碗，你本来就苦，又得让你操心，并且离得那么远，有什么事情我们也不知道，有个困难什么的娘家人也帮不上，你们还是在近处给富贵找一个吧。”
　　 秀云不知道是怎么从哥哥家出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到家就病倒在炕上，高烧不退，经过一个星期的打针输液才慢慢好起来。
　　 附近几个村和富贵年龄不相上下的姑娘，只要还没有订婚的几乎都提过亲。富贵对对象的要求也逐渐降下来了，不再仅限于未婚的姑娘，离过婚的也行，带个小孩的也不嫌弃，但还是没有人肯嫁给他。就这样，从十六岁开始提亲，直到二十五岁富贵还没找上对象。他不再对要媳妇像当初那么热心了，当有人告诉他某个村里有个退婚的姑娘或者离婚的女人是，他会迟疑半天说，以后再说吧。而这样的信息到了秀云耳朵里，她会毫不犹豫的央好媒人提上礼品去提亲。
　　 正当秀云一家为富贵的婚事一筹莫展的时候，好消息终于来了。
　　 夏天的时候二十里外的一个村里有一户姓王的人家的媳妇难产，八个小时还孩子生不下来，当地的医生检查后不敢接手，便把秀云推荐给了他们。秀云去后不到一个小时孩子就顺利出生了，母子平安。老王一家对秀云非常感激，当得知富贵还没有娶到媳妇，便答应替富贵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
　　 前不久老王听说他们邻村有个有个姑娘二十了还没有婆家，他托人打听清楚原来是那个姑娘的哥哥二十九了，因为家里穷也找不上媳妇，父亲要用女儿给儿子换媳妇，前几年向那个姑娘提亲的人多，都被她父亲一口回绝了，后来人们知道了情况就不再有人去提亲了。
　　 当老王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秀云后，四牛和秀云犹豫了几天，怕富兰不答应，也怕人家的姑娘看不上富贵。最后还是咬咬牙，一面给富兰做工作，一面让老王替他们找了个媒人去提亲。结果事情进行的较为顺利，富兰虽然不愿意，但看着哥哥快三十岁了，还找不上媳妇，甘愿牺牲自己。对方也很满意，媒人只去了两趟事情就定了，并且互相都没有要多少彩礼，这让秀云松了一口气。
　　 两个孩子的喜事同一天举办，日子选择到正月初八。经常一番筹备后，婚事如期举行。远处的亲戚朋友头一天就到了，近处的亲戚朋友也如期而至，绝大多数是受过秀云恩惠的患者，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人也来恭贺，有的是慕名而来的，也有凑热闹的。在这个村子的历史上，曾出过举人，也有过拥有八、九百亩土地的大地主，也有中学校长，还没有哪一家人过喜事有过这么热闹，这么多客人来恭喜的。按理说这应该是秀云一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可是她并不怎么高兴，当富兰坐上迎亲的牛车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哭了起来，她发白的头发被风吹的披散开来。
　　 自从富贵成家后，秀云更忙了，家里家外的事都要她操心，但她觉得日子有了奔头。没有病人的时候她带领儿子和媳妇除了耕作责任田外还上山开荒，种油菜种药材，养猪养羊，日子便一天一天好过气来。手里有了余钱她又订购了一千多元的药品，让儿子经营，自己只管看病，看病卖药的收入补贴家用。
　　 第二年的四月里兰兰出生了，这使秀云高兴的不得了，孩子还没满月，只要家里来人，她就把孩子抱给来人看，“你看这鼻子多像她爸爸呀，嘴巴像她妈妈，他们说眼睛像我，你看像不像？就是没有一样像她爷爷的地方。哈哈哈…….”秀云又开始喜欢和人开玩笑说荤话了。
　　 秀云的日子平静而忙碌，一会儿在责任田里干活，一会儿有照顾媳妇照看孙子，一会儿又给人看病，有时候还要去出诊，她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大，除了本村人有病了找她看，周边几个村的病人也来找她，因为她看病收费很便宜，从不给病人开贵重药，也不多开药，病好为止，经过她诊断的病就是到县医院去透视做B超也几无差别。她还有一门特长就是接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保险率。上医院分娩的话，至少得花几百元，而她只收取几十元，如果实在困难的家庭就免了，人家给她做一顿好饭吃也就满足了。她成了保佑方圆二十里之内孕妇的“活菩萨”。
　　 就在兰兰刚满三岁的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安宁和幸福，富贵媳妇趁着赶集，跟上浙江人跑了。浙江人是个油漆匠，一年前来到田家旮旯里给人油漆家具，就是富贵请到家里油家具的时候和媳妇勾搭上的，富贵却不知道。几年前四牛就患上了心脏病，全靠药物维持，经过这次打击后，病情越来越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了。秀云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年，她的头发全白了，给人看病不得不带老花镜，给病人打针输液的时候，手抖的好半天扎不上针，来找她看病的人慢慢少起来了，除了村子里她不再出诊了，尤其是晚上再也没有病人来打扰她，因为晚上她根本看不清楚药瓶上的字，怕把药配错。秀云闲暇的时候就带着兰兰到村子里走走，回来后便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坐一两个小时，如果偶尔有人看病或取药，她才起来陪来人一起进屋。她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刚放好的东西转一个圈就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也越来越唠叨了，把一句话颠三倒四说几遍，看到熟人也不主动打招呼了。
　　 随着信息和交通的发展，近几年农村又建立了新医疗合作，人们有病不再去找农村医生看，而是去乡镇卫生院或直接上县医院去治疗，因为药费可以报销。找秀云看病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十天半月还没有上一个，她背了三十多年的药箱搁在衣柜上好久没有动过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除了几个亲人和紧邻外，她也被大多数人慢慢遗忘了。
　　
　　 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又坐了八个钟头的汽车赶到老家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当他走进富贵家大门时，院子里已经空落落的，因为凌晨五点已经出殡了，到下午人都散了去，只留下几个帮忙的人在收拾碗筷盆盘桌椅板凳。
　　 田钟在灵堂里行过礼后，坐下来和富贵开始拉家常，询问四嫂生了什么病，怎么不来个电话，怎么走的这么突然。
　　 “妈妈什么病也没有生，晚上还吃了一大碗饭，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早上起来的时候说头有点晕，我让她躺在炕上休息，我去做饭，直到我饭做好叫她就再也没有醒来。”富贵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或许是像人们说的妈妈治病救人行了善事，走的时候一点痛苦也没有……”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条挂在房檐下写着“德高望重”的挽幛被风吹的啪啪作响，院子里走过几只鸡在争相啄食散在地上的饭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