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想，财产分给她一些是应该的，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也没享什么福，但事情必须要弄清楚，如果杏花真的是因为在外有人而提出离婚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不能做活王八，还是个瞎眼的王八。
　　 晚饭后，杏花梳洗了一番后换了专门的舞蹈服装就出了门。吴为悄悄地跟在身后，到达跳舞场地后，坐在一个角落的花台边，利用黑夜与植物的掩护，监视着杏花的一举一动。
　　 杏花跳的并非是广场舞，而是双人舞。不确定是哪种舞，但她正和一位男士勾肩搭背，熟练而优雅地舞动着。
　　 这样的杏花他是陌生的：身材丝毫没有走样，穿着红黑丝绒的套裙，昂首挺胸，在节奏感强烈而欢快的曲子下与朦胧的夜灯下翩翩起舞，如一只蝴蝶。镶着荷叶边的裙摆随着圆润的臀部扭动而展开、收落，十分诱人。
　　 骚货！吴为在心里低低地骂。他猜测与杏花跳舞的男人肯定与她有一腿，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常年离家，杏花肯定不甘寂寞，早与这人勾搭上了。特别是一曲终了，杏花对男人露出了一个灿烂而温柔的笑，吴为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怒火中烧的吴为正想冲过去“捉奸”，突然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吴丽丽爸爸吗？你好啊！”
　　 吴为抬头看，是鲁宗仁。“鲁老师好。”吴为站起来，礼节性地递上一根烟。
　　 “上次失礼了，抱歉。”他说的是醉酒的事情。
　　 “没事，鲁老师见外了。”
　　 “尊夫人气质真好啊！”鲁宗仁的眼神聚焦在杏花的身上，发出由衷的赞叹。
　　 原本气得跳脚的吴为听鲁宗仁这样一说，心里倒觉得很自豪，这么有气质，一点儿也不输给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阔太太的女人是他的老婆啊！于是嘴角不自觉地浮上了一丝笑容，但这笑容转瞬即逝。
　　 之后两个男人坐在花台边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眼光大部分时间都聚焦在杏花和那个跳舞的男人身上。鲁宗仁是纯粹的欣赏，吴为的眼中却愤怒难藏。鲁宗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了句：“吴老哥，这事很正常，你不要想多了，尊夫人看起来是个品行端正的人。”然后又指了指其他几对舞者，说，“你看他们，不也都不是夫妻嘛，跳舞需要舞伴，很正常。”
　　 被人识穿的滋味并不好受。“这在你们城里人看来很正常，我们农村人可不这么看，一个有夫之妇，和男人这样搂搂抱抱的算怎么回事？这迟早要出事的呀！”
　　 “吴老哥的思想真保守。”
　　 “实不相瞒，鲁老师，杏花正吵着要和我离婚呢！在这城里呆着，没个正经事情干，天天跳舞，魂八成被那个野男人勾走了。”说着用眼神剜了那对激情四射地舞动的男女。
　　 鲁宗仁吸了口烟，那通红的迅速的向后移动的烟火，像某些残酷的真相退缩时的样子。“我明白你的心情，咱也是过来人。”
　　 吴为看着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突然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天晚上吴为并没有和杏花闹，只字未提他见到的一幕。人一旦熬过最愤怒最冲动的时刻，平静下来后再想那件事，已经觉得没什么了。他可能是真的听进去了鲁宗仁的劝慰，这在城里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跳跳舞，她怎么打发那些闲暇日子呢？又或者他是在担心，假如杏花和那个男人真的有一腿的话，他捅破了这最后一层窗户纸，那么，离婚真的势不可挡了。他还抱有幻想，杏花能够回心转意。二十多年的夫妻，哪能说散就散。
　　
　　 四
　　 “为什么二狗子家人口和我家一样多，怎么补偿款比我家多？”
　　 “三寸家的披厦也折合了安置房平方，为啥我家的没有？”
　　 “凭什么我家田里栽的树苗，和他们空田补偿的价格一样？”
　　 ……
　　 村支部里一屋子的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乱哄哄得如菜市场。
　　 村支书也不知道该回答谁的问题，急得来回踱着步子，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了几声。“都这么急干嘛？找你们来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吗？政府哪会亏待你们？”
　　 吴为原本不想来的，他家敲定了，后期三十几万的补偿款马上就下来，未来还能在城里分有四套房子，按很多人的说法，这是几亩薄田一辈子也种不出来的。他也想通了，大势所趋。只是家没了，田地也没了，农民的身份摇摇欲坠，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他蹲在支部外门口抽烟，看着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的喜鹊巢发呆。天寒地冻的，喜鹊早就飞走了吧？明年春天它还会找回来吗？他漫不经心地想。
　　 回城里前，吴为从吴庄的家里拿了几件农具：锄头，铁锹等。村支书之前说了，房子年后不多久就要拆了，各家尽快把能搬走的东西搬走。吴为并不是冲着村支书的话才去拿的，他是想在出租房的长满荒草的小院子里辟一块地，种点蔬菜。
　　 杏花看到吴为拿着这些已经生锈的农具回来，并得知他的想法后觉得很不可思议。
　　 “拿这些没用的东西回来做什么？”
　　 “种菜。”
　　 “哪里种？”
　　 “院子里。”
　　 “那又不是菜地。”
　　 “荒着也是荒着。”
　　 “真是改不掉农民的本性，土到掉渣。”
　　 “农民怎么了，你不也是？”
　　 “好了，算我贱，管你这破事。”
　　 吴为在院子里挥锄好几天，终于辟了一块菜地，种了土豆、大蒜，栽了莴苣和葱。
　　 一家人在城里过的第一个年，只能用索然无味来形容。
　　 吃了年夜晚，两个女儿拿着手机进了卧室，杏花和牌友约好了打牌，饭碗一推，吩咐吴为洗碗，打扮了一番顶着寒风就出门了。可能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吴为强行压制了一肚子的火没有发作，洗好碗半躺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春晚，听着窗外轰鸣的鞭炮和礼花声，思绪却神游八方，想着迷茫的未来。
　　 以后要怎么打算呢？
　　 做老本行呢？等着安置房下来吃房租？
　　 要不要离婚呢？
　　 离婚的话再讨个老婆要是能生个儿子就好了。杏花会分走多少财产呢？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见到了老父亲，老父亲对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要老吴家的香火不断，做什么都值得。
　　 吴为是被冻醒的，春晚还在继续，杏花还没有回来。
　　 年初一，吴为早早起来放了“开门炮”，杏花和女儿都没有起床，他一个人吃了面条后，站在院子里抽着烟。他怀念吴庄过年的情景：村民们早早起来，穿新衣，挨家挨户去拜年，互相祝福寒暄一番。厅屋的桌上摆放着糖果，茶叶蛋，两包好烟，有人来拜年，给男人散支烟，给小孩子一两个茶叶蛋和一把糖果。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最真实的快乐。
　　 再看看此时此刻，吴为叹了口气，走出院子。
　　 空气中飘荡着燃放鞭炮的硝烟味，道路上四处可见鞭炮的红纸屑，行道树上都挂着印有“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红灯笼，红色的纽带一样延伸至远处。路上的车和人很少，沿街门面大都是关门歇业的，这情景倒是不常见。他绕着县城走了一大圈，有点儿迷失方向，县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他记忆中的一些老地标都不在了，被各种高档小区、商场、广场替代了。
　　 在一个小区门口，吴为遇到一个正在清扫爆竹碎纸屑的环卫工人。看着那个和已逝的老父亲差不多年岁的老人，他停下脚步，递上一根烟，祝老人新年好，像往年在吴庄问候村里的长辈那样。攀谈中得知老人也是几年前从农村迁来的，住城里吃的喝的都要花钱买，儿子的工资不高，他才做了这份起早歇晚风里来雨里去的工作，以贴补家用。
　　 生存真不易啊。吴为想。
　　 初七的时候吴为接到一个亲戚的电话，向他报喜，说生了个二宝，接他吃喜茶。这个亲戚和吴为年纪相仿，大女儿也在上大学，响应国家放开二胎政策，这么快就生了个儿子，言语之中难掩喜悦之情。
　　 这一喜讯对吴为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他有些动摇了。
　　 正月十五，吴为当着两个女儿的面对杏花说：“杏花，我们离就离吧！”他的语气里透着坚持后放弃的无奈，但这无奈中分明有隐藏着其他因素。杏花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脸，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吗？
　　 杏花显然被吴为的直截了当惊着了，不知所措而尴尬地看着女儿，显然她没有做在女儿们面前败露的准备。
　　 两个女儿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盯着吴为看了看，又看了看杏花，吴美美有些生气地问：“这是在和我们商量，还是通知？”
　　 吴为答：“我和你妈已经决定好了，你们也都成人了，愿意跟谁自己选择。”
　　 吴丽丽的眼睛红了，一句话也没说，夺门而出。
　　 “谁提出来的？”吴美美的目光咄咄逼人，在父母的身上交替，欲洞穿那个要解散这个家庭的始作俑者。虽然曾经对父母那么渴望有个儿子的心理不甚理解，甚至有些憎恨，于是姐妹俩用这幼稚的表现一直抗议，但如果连家都没有了，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吴为的目光在杏花的身上停留了一会，没有说什么，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吴美美从吴为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信息，知道是杏花提出离婚的，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出门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母亲的肩膀，丢下一句“离吧离吧，早离早好！”寻吴丽丽去了。
　　 “你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再和女儿们说？”杏花杏眼圆睁。
　　 吴为也黑着脸：“你还知道顾及什么脸面？早就盘算好了，怎么没给孩子们早点说？”
　　 “我年后又提这件事吗？你怎么确定我没回心转意？”说完嘤嘤哭着。
　　 杏花觉得很委屈，低声数落起来，虽然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纵有千般不是，她至少为吴为考虑过了，为老吴家的香火延续考虑过了，另外一个角度看，她这是奉献牺牲精神。
　　 吴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听错吧，年前把离婚二字挂在嘴边的杏花，过个年就回心转意了？
　　
　　 五
　　 杏花得知吴为今年不出去干活了，奚落了一番，说家里开销这么大，你这样闲在家，要坐吃山空吗？吴为说，我想去承包几亩田，种植大棚蔬菜，我本来就是个农活好手。杏花腾地就站起来吼，你就瞎折腾吧，不把那点补偿款败掉心里难受是不是？
　　 吴为懒得理她，本还想再考虑几天，被她一刺激，径直去了车站，乘了车直接去了以种植大棚蔬菜为主的一个乡镇取经去了。但了解到一点情况后，他又打退堂鼓了，投资不是一点点钱，还有就是种植大棚蔬菜也是需要技术的，最重要的是销路问题。
　　 但不能一直这样闲着。杏花让他去工地，他死活不愿意，他甚至在踏进工地的那一刻，身体上的各种不适感也纷至沓来。
　　 杏花继续叨叨的时候，吴为终于爆发了：“你就不能去找个班上？粘着个男人跳舞能跳出钱来？不嫌丢人！”
　　 杏花立即转了脸色：“你跟踪我！”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跳舞怎么了，跳舞的人多了去了，不偷不抢的，你是男人，养家糊口是你的事情！”
　　 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吴为虽然很生气，但却也没有动手打杏花的念头，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选择了逃避，眼不见心不烦。
　　 吴为当起了快递小哥，开着小三轮在城里的大街小巷穿梭，忙得脚不沾灰，工资虽不能和在外当泥瓦匠比，但也算可观了。忙得像陀螺一样，他仍然惦记着要寻找时机承包田地，去种植蔬菜，他想象着自己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走在田垄间，那些长势可人的瓜果蔬菜朝他点头微笑，夹道欢迎他的光临……
　　 不知是否因为吴为的一番话，杏花竟然真的去找了一份酒店服务的工作。虽人到中年，但她穿起职业套装，略施粉黛，往那些姑娘们中间一站，却也毫无违和感。
　　 去了酒店工作以后，杏花舞跳得少了，也再没提离婚一事，吴为也就放弃了他锲而不舍的跟踪，最主要的是除了跳舞，杏花和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风平浪静的水面，实则暗潮汹涌。
　　 吴为每次一身臭汗回到家，杏花总会用嫌弃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像看路边邋遢的叫花子。而她自从进入酒店后，对衣着打扮更为讲究了，甚至频频光顾美容院，连买个菜都要精心装扮一番。用她自己的话，过去几十年里她都白活了，作为一个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活出风采，活得精致。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错，吴为无力辩驳。
　　 情人节那天，快递多得要命，吴为忙得晕头转向，天色晚了回到家却不见杏花，最扎眼的是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他特地数了一下，十一朵，小卡牌上花式字体的“情人节快乐”边，是一对接吻的卡通情侣画像。吴为像吃了只死苍蝇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坐在院子里狠狠地拔着烟，每吸一口，都用尽力气。
　　 屋里的灯光朦胧地映照过来，他才发现年前种植的马铃薯已经长出绿芽了，探着脑袋，带着泥土的秘密。
　　 晚上杏花回来倒是镇定得很，吴为问及，她说是酒店一个女孩收到太多束了，分给她一束。随又改口说，就是别的男人送我的，又怎样，你不送还不允许别人送啊！我钱多了烧得慌，吴为说。
　　 毫无意义的争吵不了了之。吴为也只是逞口快，想把玫瑰扔到垃圾桶的冲动始终少了一口气，没能付诸行动，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是个孬种。
　　 赔偿款三十万到账后。杏花兴奋异常，宝贝似地拿着存折反反复复“个十百千万十万”地将那几个0数了好几遍，然后那天晚上破天荒地做了好几个菜，有庆祝一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