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虎娘也没有觉得错。
　　 事情就不了了知了。
　　 村里缺水。小虎菊花他们村在山顶。从村里下山到湖边要下好多石阶，走好多弯弯道，要走好几个钟头呢。村里就两处有水，村东头村西头。房子一对对对着造，门对门，中间是村道。房子年年添，添着添着，村子就长成长条形了。村尾西边的水，流量大一些，拦了一个小水塘，村里人绕着水塘一圈子，洗衣洗菜，浇菜的肥桶也来舀水，臭烘烘。村东头的水小。毛竹剖对半，敲通竹节，将一头接到泉眼里，水就顺着竹槽流。竹排一根接着一根，接龙似的，山腰绕着山腰，绕着山背，绕山臀，最后绕进山裆——村东头。远看那竹排，忽隐忽现，躲猫猫。木水桶有半大人高，桶身都是柏树板拼的，厚诶沉诶。一双桶就有小虎的体重呢，站着的桶和站着的小虎齐高勒。所以小虎怕去村尾担水。担一担满水，小虎腿就打晃晃，一路走一路倒葱，醉汉似的，就容易和高高低低的路坎磕磕踫踫，一路漾水，到家就剩半桶水了，人还累得慌。所以小虎情愿挨些时间排队队在东头接水。
　　 水流大时，咚咚咚，接一满桶半个钟头。
　　 旱季，那水流，细如线，落桶里那个声呐轻呢，嘀嘀嘀，似夜里小虫嗑睡的呼气声，似游丝，弱。滴满一桶，一多钟头呢，那水就觉金贵呢。
　　 一家家的桶，规规矩矩排着队等接水。桶在，人可以不在。桶排队伍时，小虎从不离开。一桶满了，他就替人换上空桶，桶在就是人在。凡事都要讲究个规矩，不是吗。可有人就是不讲规矩，那就是国鹏他娘。他娘从不排队，担着水桶来了，见着那些满水的桶，拎起来就往自个水桶里倒，完了，把人家桶随便一仍，挑着就走。她甚至把小虎接了一半的水也倒走。她没把小虎当人呢。见她那样，小虎都羞于看。小虎掉个头，当作没看见。事实上他是看见了。他很愤怒，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又不敢阻止。他就告诉娘。娘食指戳他脑门心。你个呆子，你个呆子啊呆子，丟人现眼啊。
　　 娘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啊没用个东西，连点水都护不住。
　　 小虎更觉羞愧难挡。发誓再也不能装了。
　　 娘说你竟然掉个屁股，家里霉都被你倒光了，人家明着就是欺负你，其实就是欺你爹娘啊！骨子呢？你连骨头都怕缩掉了？骨头都没有了？
　　 连着好多天，小虎就护在水桶边，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他就抱着水桶。心想，你个谁谁，有本事，那就连桶带水带人都倒了去，都担回家去？
　　 国鹏娘连着几天没出现了，小虎紧着的心暂时松了不少。他想啊，大概是见我看得紧，她就不来了吧。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国鹏娘没来，国鹏来了。
　　 国鹏和他娘一样不讲规矩，来了就插队，把桶排到第一个。小虎当然不肯，俩人就杠上了。
　　 小虎亏了。
　　 水漂打腻了。
　　 四孩儿又想寻些新鲜的玩。国鹏发现娃荡儿船，泊在一边。
　　 小水浪儿，一推一推，小板舢就一晃一晃，像只摇篮。四孩儿——俩女孩俩男孩儿，大呼大叫跑去木船边。小虎顿时紧张起来。
　　 天快黑了。小虎说。
　　 天边又飘来云，黑鸦鸦的，把原先好好呆着的云朵儿往一边推。天地间便又暗了许多。
　　 没有夜，最多午后三、四点。菊花肯定地说。
　　 跑去船边的孩儿中，有个朝这边望，挥手。来呀来呀，来坐船呀。
　　 菊花没说错，小虎也能肯定，夜来还早。
　　 昨天下雨了！小虎说。
　　 昨天，差不多这个时间，天是下雨了。
　　 菊花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她觉得小虎的话很无趣。
　　 嗯，是下雨了。菊花答话心不在焉。她伸长脖子朝船那边看。国鹏已解开拴在岸边大石块上的绳子，抓在手里，左手示意另三个先上船。
　　 但是，前天也下雨了。小虎望了望船那边，更多的时间盯着菊花。
　　 菊花向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把个后脑勺抛给小虎看。菊花的头发，细，又黄。那边还在喊：快点！快点！菊花终于经不住诱惑，回头说了句：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呢。把鞋往小虎这边一丢，跑了起来。
　　 唉，咋会这样呢。小虎又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本已经站起来，准备拉着菊花回头走。回村的路远，一个人怕，怕还在半道，天就真黑了，有菊花做伴那就好了，就不怕黑了。菊花跟着走，就看不见国鹏他们在干嘛了，就没有啥念想了。可，菊花还是跟他们去了。
　　 你们要早点回噢，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噢。小虎朝着菊花后背喊，也是对着其他四个喊。菊花听见了，边跑边应。哦，知道了。她没回头，心窝窝一热，差点掉出眼泪。小虎胆小没用，心是好的，会关心人呢。
　　 国鹏他们也回应。放心吧，我们天黑前一定会回来的。他们知道，天一黑，小虎一定会害怕，一害怕就哭，他们可不想他哭出事情，谁吃得消担事呐。
　　 菊花一只脚踏到船面上，还没有把另一足的重力转过来，那船就往外逃，逃远了就带着菊花的脚，让菊花的两只脚越分越远，要把人拖进水里。菊花一声大叫，哎——哎——哎……有哭腔，像不慎掉入水里湿了叶翅膀的蜜蜂。国鹏赶紧的一拉绳子，船像只犟牛被强扭回了头。国鹏一脚掌托住菊花屁股，一腿，将菊花推到船头上，那船就发起牛颠来，把个菊花摇醉了不停地打摆。妈呀！菊花哭声凄厉。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时哪还能容她回家。国鹏推一把船，起，身体就蹦上了船，船又是一阵哆嗦，激来几声恐叫。
　　 他一摇撸，船就像个瘸子开步。又是几声恐叫，黑乌鸦凄魂似的。
　　 小木船毛驴拉磨似地转啊转，十几遍，才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往湖心走。
　　 青蛙拖家带口离开湖边，向岛上迁徙。
　　 一排黑云涌来，又一排黑云涌来，浪潮似的，一排连一排，一浪急一浪，将整个湖面盖了。像没有月亮星星的夜。那渐渐远去的小船，模糊一点，似有似无，似游魂。山里似藏着成百上千只狼，齐嚎，呜哇呜哇——
　　 湖水晃荡，正如煮沸的一锅水。
　　 黑色边缘闪了闪白，那白影似棵千年人参，立马就遁了，随之便是跨嚓嚓一通响，破了地捅了天。接着，那雨，砸来砸来，砸在脸上，疼。再接着，整瓢儿倒来。
　　 小虎哇哇地哭，顺着湖岸爬。他喊：回来啊！快回来啊！可天地间哪有他的声音，他就像只吐着泡泡的小鱼。
　　 十几分钟后，锅盖被揭开，拿走了。
　　 天瓦蓝瓦蓝，缀着几勾白云，如絮。湖面抖了抖，安静了。湖里青山白云，爽爽的。湖面干干净净。小虎搓了搓眼睛，再看，湖面上仍然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回头走，走了几十步。他看见前方烂泥里斜插着一只鞋子，色彩虽然有些暗，他仍然能辨别出那是蓝色的鞋面，还有鞋尖上，是朵小红花。
　　 他记得，那鞋，是菊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