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三儿在黑暗里瞅着菜花儿说：“你咋掺乎这事！二少爷那王八犊子差点坏了我的事，乡里说我的治安不达标，那意思是不让我竞选了。今天砸了一万才抹平。我已跟派出所打了招呼，把二少爷送市里劳教队，少说也关他个三年五年的。”
　　 菜花儿说：“这么狠那。那他家的日子还怎么过。让我说，这街坊住着亲戚连着的，能轻罚点是点呗，十天半月就不老少了，还三年五年，还让不让人活了。”
　　 曾三儿说：“你说了还真不管用，我就这脾气，给我添麻烦的我饶不了他。”
　　 菜花儿说：“我也给你找麻烦了，你也饶不了我呗？”
　　 曾三儿说：“你这不叫麻烦，我没答应你。你最好把东西给他送过去，就说我没那个能耐，办不了。”
　　 菜花儿说：“咋好意思，都答应人家了，要不我也不留人家东西。再说闺女都快馋死了，你就做一回立地成佛的事不中？”
　　 曾三儿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上火。你跟他明讲，我不想揽这事。回头我给你买比他的还好吃的。”
　　 见曾三儿的主意已定，菜花儿就不再说啥，俩人都不吱声，棚里静得只有炉子里煤火燃烧发出的呼呼声。曾三儿又亲了亲菜花儿，俩人扶着一根立柱干了那事。菜花儿心里想着连中的事，似有若无的完了，曾三儿就钻出去了。菜花儿仍在棚里没意拉撒地立了会儿，出来锁上门儿回家了。
　　 小静和她奶奶已经准备好回到街对面儿的自家房里睡觉，就等菜花儿回来呢。
　　 娘俩走后菜花儿趴秋生褥子边上将手伸进褥子底下暖手。跟曾三儿念叨了连中那事：“叫咱别管，这事大了，没个三年五年别想出来，把东西送过去。咱送不送？”
　　 秋生说：“不送，那些东西是人家连中给我买的。”
　　 菜花儿说：“啥给你买的！连中有这心，媳妇那抠心样儿，不占便宜就是吃亏，花钱给你买东西，自作多情吧你。现在就送过去，为这么点子事晚上睡不着觉不值当。再说，听曾三儿的，没错。小不忍乱大谋。”
　　 秋生说：“可惜料的这些东西。要不，你从窗户前喊一声，叫他过来。让他拎回去，他能拎？”
　　 菜花儿说：“也是。”夸秋生运筹帷幄。就到窗户前在那道把两家隔开的低矮院墙下喊连中。
　　 连中正吃饭，撂下筷子就过来了。菜花儿先问为啥才吃饭，又问了棚里的活儿忙到哪儿了，然后才说二少爷的事。菜花儿说：“曾三儿的意思，这事麻烦，要蹲三五年。为这事曾三儿的村长还差点让乡长给撤了。”
　　 连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三五年？我的天。蹲几天就中了呗，真蹲三五年，这家还不散伙儿。杀个人又咋地。”又问：“这事就回旋不了了呗？村长要是背着手不管，没人敢管！嫂子，再好好说说呗，求他，求肯了，我还给秋生哥买好吃的。”
　　 菜花儿说：“我是不济事了，也就这么点面子了。你们两口子想辙吧。”
　　 连中站起来说：“既然嫂子不求了，也别难为嫂子。大不了叫他蹲去呗，反正他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呗。那，嫂子我就接着吃饭去了。”
　　 菜花儿说：“忙也没帮成，你给你哥买的那些东西你还拿回去。”说着就往柜子跟前凑。
　　 连中说：“嫂子你磕碜我。帮成帮不成的不能给我哥买点东西？说不定哪天还过来求嫂子呢。”
　　 菜花儿就笑笑说：“你看给你哥买点东西还就拉上长杆子了。我一个缺腿儿的螃蟹，自个儿挪着都费劲，能帮你啥。”
　　 连中说：“嫂子长得俊到哪儿说话都好使。”
　　 菜花儿就往下拉拉脸：“转身儿就呲尿。没良心的东西。拿走你的那些好吃的，滚。”
　　 连中笑笑：“说嫂子长得好看还不愿听了。嫂子别生气，我走还不中，就别滚了。”说完跑了。
　　 菜花儿送到后门口，看着连中拐进门里，就回身关上门，进屋说：“我也说他不好意思把东西拎回去不是。真那样，我就看扁了他。”
　　
　　 五
　　 入冬以后下的那场雪终于化没了。冷了几天，也回暖了几天。眼看腊月中旬，人们开始张罗年货。虽说菜花儿没啥张罗的，过年越过越简单，可婆婆的几个侄子每年的正月初二都来给姑姑拜年，一坐就是一桌。
　　 从前年开始光拜年不吃饭了，菜花儿知道人家是嫌不方便，一堆人又是吃又是喝又是笑又是说，气氛是有了，回头一看炕头上被窝里躺着一个，心里也不是滋味。再者又都是一个女人张罗，又扣着大棚，缺人短手的，围上桌子也没法拿筷子。但是万一有个想不到，话赶话说到了，唠嗑儿时间长了，到饭口儿了，撵人家走？手头一根菜也没有，明摆着是没有留人吃饭的打算，也让人讲究，当时不讲究，过后也讲究，当面不讲究，背后也讲究。挨讲究的不是婆婆，是自己，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家如今已经是自己当家了，自己对秋生的好让婆婆当年的强势悄无声息地退了。
　　 其实也没啥张罗的，没日没夜地往菜棚里钻，哪有时间琢磨过年的事，再者手头就那仨瓜俩枣，棚里还不够用，又是种子又是化肥又是农药，秧子移苗嫁接还得雇小工，哪里没钱都迈不开步，菜花儿就没心思过年，怕过年，怕兜里那几块钱因为顾及面子花出去。因为舍不得花钱，饭菜总是清汤寡水，菜花儿怕委屈了秋生，答应说等棚里的蔬菜变了钱，咱们想吃啥买啥，一个星期不重样。说得秋生一脸的幸福，时不时地问棚里的秧子长多高了，开花了没，坐果了没，逗得菜花儿偷着乐，背地里跟闺女说你爸好像馋急了。
　　 一村之长曾三儿除了忙着换届选举，还为老妈的事操心。老太太先是发烧，后是咳嗽，一连咳嗽了三天，说话声儿都变了。找来村里卫生室的医生输了三天液，前后总有一星期的时间，把老太太咳嗽得痰里都带血丝了，曾三儿才觉着不对劲儿，让小舅子（外号算破天）开着面包车，自己抱着老妈赶到医院。
　　 医生检查完后就问曾三儿：“老太太是不是你亲妈？”
　　 曾三儿说：“是。”
　　 医生又说：“是亲妈咋还刚刚送过来？要是再晚两天你就要了你亲妈的命了。”
　　 曾三儿就一个劲儿地自责，说：“自己太忙，又是帮扶又是选举又是维稳。没成想会到这一步。”
　　 医生没听他翻来覆去的自责与解释，开了个单子让他去办住院手续。也不知是主治医生的技术好还是老太太的病情本来就不太严重，住到六七天头上就办了出院手续回家养着。
　　 回家的当天中午，好多人拎着点心过来看望，家境好的有给钱的，一百两百，多的给五百。
　　 连中也过来探望。一兜子红苹果，一盒子八宝粥，两条鲜活大鲤鱼。进门就扑到老太太跟前说：“急死我了，大妈身子骨一直硬朗，怎么就一病不起了。前几天就说往医院去看望，我那气人的媳妇整天哭哭啼啼，说她不争气的兄弟天寒地冻的，在那不自由的地方，还不冻个半死。偏偏昨天晚上就梦见他了，喜眉笑脸的，抱着个大鲤鱼，叫我送给大妈，说是大妈吃了这条鱼，就啥病都走了。我就想，梦见大鱼是好兆头，是吉祥。早上跟我媳妇一念道，就骂我，说还不快到集上买两条大鲤鱼来，去看望大妈？”说着把鱼拎得高高的让大妈看。脸上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又说：“从小就跟我大妈心情近。平时身子骨硬朗，愣一添病，真就接受不了。”
　　 然后趁屋里没别人，从兜里掏出两万块钱塞到曾三儿手里说：“这钱给大妈买营养品啥的。也是我们两口子的一点心意。大妈一向对我们好，哥你平时也没少眷顾我们。没多有少，算是我们一点穷孝心。”
　　 曾三儿死活不接那钱，说：“看你大妈买点东西就行了，还掏啥钱。我哪敢接。快装回去。让人看见不好。”
　　 连中说：“知道你手头不宽裕，为我兄弟的事也花了那么多钱。就当我们两口儿的孝心，不接，我们两口子在村里还有脸见人！再者，往后你还干村长，为村里的事哪儿有时间顾家，好不好大妈就得自个儿奔锅奔灶的，没个好身子骨那还中。”
　　 曾三儿早明白了连中的意思，就不再推辞，说：“最近忙，你那事也听说不好办。不过再不好办也是人办的，火到猪头烂。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没个不帮你的理儿。你就甭发愁了，回头儿劝劝弟妹不用发愁心窄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啥法儿都是人想的。”
　　 连中就一个劲儿地谢曾三儿，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六
　　 尽管菜花儿从心里不愿过年，可她挡不住已经逼近的春节的脚步。
　　 腊月二十五早上，菜花儿煮了一锅高粱米粥，粥锅里煮了两块白薯和俩鸡蛋，炒了一碗黄豆萝卜丝。吃饭前老太太先剥了那俩鸡蛋，盛了一碗粥晾上，菜花儿跪在炕沿上抱着秋生的头把他扶起来，老太太就往秋生头下垫了俩枕头，然后把那俩鸡蛋放粥碗里端给他，看着他吃。
　　 小静不好好吃饭，时不时瞟一眼秋生碗里的鸡蛋。老太太说：“我们孩子也馋了，晚上奶奶也给你煮一个。也真是，光顾着大人，把孩子也忘了。长年累月地秫米粥萝卜丝，肚子里没油水，给谁都馋，怨不得我们孩子。”
　　 说得小静眼里转眼泪儿，低着头起劲儿往嘴里扒拉粥米粒儿。秋生就把还没吃完的半个鸡蛋从碗里夹出来往孩子跟前送。
　　 菜花儿把饭碗放下瞪着小静说：“我看看哪颗大牙馋鸡蛋了，我把它掰下来。”
　　 吓得小静赶紧捂嘴，饭也不吃了。老太太打圆场，说：“我们孩子可不馋，更不能掰牙，还留着将来有钱了吃山珍海味呢。”
　　 小静怯怯地说：“我也没说馋鸡蛋呀，就掰我的牙。”
　　 菜花儿说：“你那馋相都摆桌子上了，还用说出来？越长越没成色。”
　　 老太太说：“可不是那样儿，我们丫头长大了可要当大官发大财，找个好女婿。”
　　 见小静眼里含着泪，菜花儿就不再说了，饭也不吃了，跟老太太商量，说眼看就年根儿了，啥菜也没预备也不是回事。今儿好像是大集，上午也往集上逛逛，好歹也预备些过年的东西，让人看着也像回事。
　　 老太太说：“别花大钱，年节里肚子里油水多，眼大肚子小，谁也吃不多。留着平时花，省得到时候发愁心窄。”
　　 菜花儿就说：“花大钱，倒是有？也过回年，别叫孩子委屈。一年到头天天愁，也不在乎多愁个一回两回的。想吃啥就买点啥吧。”转身问小静：“馋啥，我给你买去。”小静一脸的高兴，却不敢说。老太太给孙女帮腔：“前几天看连中在后门口拾掇鱼就一个劲儿说鱼好吃。”
　　 菜花儿瞅着小静说：“那你把嘴伸过来让我看看又是哪颗馋牙馋鱼了，我把它也掰下来。”小静赶紧把嘴捂上，往炕里缩。
　　 菜花儿转身掀开衣柜拿出一件黑色羽绒服，椅子底下抻出一双棕色高帮拉链皮鞋穿上，没换裤子，就是平时在棚里干活时穿的黑色紧身棉裤，拿毛巾沾水擦擦膝盖上沾着的一点泥土。
　　 临走对老太太说：“反正也没几样东西可买，早去早回，午前儿还能去棚里干点，把秧子浇上水，过两天移苗时土也软乎，也不沾手。说了一大早晨的，偏忘了一件大事，没问小静她爸想吃啥。这要是前脚一出家门，后脚还不把我埋怨死。”
　　 秋生倒乐了，说：“我敢埋怨？买多了，道儿又远，远道没轻载，把你累着我可是帮不上你的忙。”
　　 菜花儿脸一拉，说：“这叫啥话，啥叫远道没轻载，把我当牲口啦，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当成哪路牲口了，驴？马？牛？还是别的能拉车的？反正不会是狗吧，狗也不会拉车。”
　　 秋生就笑，说：“是你自己非要往这路儿上想，非要把自己说成是会拉车的，显摆自己哪路活儿都会干，可别怪我们说话不讲究。”
　　 菜花儿说：“合着是我自己找不自在，把自己带进沟里，让你们埋汰我。那好吧，我呢，也不征求你们的意见了，鱼呀驴肉的碰见了我就眼一闭没看见，回来就说卖鱼的买驴肉的都回家过年去了。我的篮子里就少了好多东西，落个轻巧。”说着从柜子上挎上一只柳条篮子，出后门，一扭一扭地上路了。
　　 方圆十里八里就这么一个集市，每逢五、十儿大集，又赶上年根儿，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菜花儿低头走路，不想跟人照面，她纳闷那些有说有笑的姑娘少妇们心里咋那么多高兴事。
　　 集市离菜花儿家有三四里远，顺马路往北进吴庄，出吴庄往东北扎，一里多路是张王庄，马路在张王庄西头犹豫了一下，向北歪了一下头，就一头扎进密砸砸房子的张王庄，把张王庄一分为二，好似一刀划开了一个猪肚儿，猪肚儿里臭了吧唧的东西也都亮了出来。两边有摆摊卖菜的，有用白布围半个圈子理发的，有摆两张桌子几个凳子招呼人们吃豆腐脑儿的，也有支起一口大锅烟熏火燎地卤猪头肉的。
　　 临出村口有一堵毛坯墙，墙根儿下聚着几个瞎子，手拿竹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菜花儿知道他们是算命的。菜花儿不信命，过好过赖全凭自己的努力，她不信自己起早贪黑的死在棚里会换不来好日子和人们的敬重。在农村就是这样，日子过的好赖都在身上脸上挂着，瞒不住。过不好就不受人敬重，过好了就拿天眼看你，虽说过得滋润的也常被人嫉妒，被人不服，甚至被人算计，可见面的时候又都是那个随意那个亲热与客气，言语里透着一股服气，眼睛里闪着一缕羡慕，神情里仿佛自己也有了同样的身价。
　　 秋生好着的时候她们就谋划过往后的日子如何过，就像三国里隆中对以后不论怎么折腾都是奔着三分天下使劲。那些两眼一抹黑的瞎子连自己眼前的路都看不见，能看得见自己和秋生的隆中对？唉——只是没成想秋生出了这么档子事，把那些计划都打乱了，秋生不能领着自己干了，一切都靠自己一个人了。自己现在是个被掰掉了两个腿儿的螃蟹，这棚里的活儿又是力气活儿多，自己再怎么逞强也不如一个大老爷们儿。一个人硬撑，时间长了还真不中，有个人帮衬一下可就是老天长眼。唉，秋生也是可怜，那么虎势的一个大男人一下子躺倒了，啥也交给自己了。如果自己稍一泄气，秋生的日子也就像拉了架的瓜秧，眨眼的功夫就是河沟里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