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入蜀记(散文)
在李白旁边喝酒,我这样一个谦卑、微弱、胸无大志的后人,要小盅小盅地喝,才比较合适吧?
张新泉酒量好。他少年时代拉纤,常常被醉酒的纤夫、船夫们用绳子系到桅杆的顶端,像水鸟——获得了鸟的角度来凝视人间烟火。青年时代打铁,大锤铿锵,小锤叮当,其诗就有了打铁的音乐性、节奏、准确和力度——像水火相逼后打制出的刀子,凛冽。后来进了川剧团,编剧、作曲、伴唱、吹萨克斯——其诗作,的确有川剧演员变脸一样的戏剧性和魔幻色彩。后来进入出版社、《星星诗刊》做编辑、副主编,用大号红蓝铅笔推敲——推敲出九十年代中國诗坛众多优秀青年诗人、诗作。他审阅诗稿后的回信,我都珍藏着,一个有温度的长者,字迹也像刚刚出炉的铁……
燎原对别人呼他“山东大汉”不以为然,反复强调自己出生在青海某骑兵团。青海海拔高于山东,青海马背的海拔又高于青海。一个注重高度的人。长得高,还喜欢站着。喝醉了酒,才不得不坐在地毯上,仍雄视周遭手拍地毯唱青海民歌如同手拍马背。他血液看来的确与高原有关。
李元胜,白面书生,妙语连珠。酒桌旁的女子就柔腰荡漾如风吹柳枝。倾听美人笑声,大概是李元胜的业余爱好。他另外一种爱好是拍摄昆虫——昆虫与美人,像逗号与诗句?他在一篇文章中坦言:对诗友庞培的笑声难以享受。庞培在江阴,长江的阴面,笑声大概温度低了一点、面积大了一点。李元胜在重庆生活,傍晚回家,仰视从江边到山巅一层一层折扇般打开的灯火,这江声浸润的立体景象,的确是下游平原所不具有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倚着长江入眠的李元胜,有福了。
江油月色,的确像霜一样细腻地充满街头巷尾,的确值得李白在静夜里思念。我们在江油晃荡,像半满的酒壶那样晃荡,有一轮月亮倒影于其中?中国明月,似乎被蜀人写尽。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苏舜钦:“不惟人间惜此月,天亦有意于中秋。”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张问陶:“我似横江西去鹤,月明如梦过黄州。”……而今月色依然,人间剧变。那些古艳的汉语词汇,如“花间”“床前”“金壶”“江波”“酒樽”“菖蒲”“翠微”“玉阶”“罗袜”“渔歌”……距离当下的笔尖很遥远、很隔膜,诗人们知难而退,脸红着,绕开月亮写性爱?
入蜀,入江油,须保持谦卑的姿态和语调,才能获得明月的清洗、教育和谅解。
五
在成都的晨光中懵懂醒来,乘长途汽车,深入川西山区、草原,沿文成公主去西藏稳定大局的漫漫长路,西行。
《九寨沟旅游图》上,九座寨子像九个藏人,召唤我。
沿途,可见藏人穿红色长袍骑摩托奔行。摩托用汽油继承了马血。山间偶尔有牦牛吃草,像演员,表演西部风情。此外就是一系列冷静的山脉。冷。静。偶尔在山脉谦虚地退步腾出的一小片开阔地带,会有小村寨出现,几十座房屋高密度地集聚,像抱团取暖的一群人。
黄昏,到达《九寨沟旅游图》上两个曲折的线条交叉而成的一个点。小餐馆窗外,流浪艺人在街头细雨中吼叫摇滚,《一无所有》《回到拉萨》《北京一夜》《花房姑娘》……这些摇滚歌曲说明,九寨沟依然是撕心裂肺的尘世。
早晨,但这已经是九寨沟山水间的早晨,如冰镇过的水果端上餐桌,清新而凛冽。相比之下,远方城市雾霾中的早晨,充满隔夜食品的腐败感,像一个被纪律审查的官员。
随浩荡人流进入九寨沟景区,随眼神饥饿的浩荡人流,分乘一辆辆景区大巴,被送往树正、日则、则查洼、扎如四个方向。景区公路六十余公里,两侧分布树正、诺日朗、剑岩、长海、扎如、天海六大景区,一百一十八个海子作为短章,与九寨十二峰联合组成了一卷高山河谷绵延无尽的长篇景观。
藏家木楼、经幡、栈桥、磨房、山、水、鸟、人……我目光从最高处的蓝(天空)、白(云朵),下降到山脉上的绿(树木),再下降到最低处的五彩(水),并在此久久滞留。回想成都的机场、车站、街头,广告连篇累牍,宣言“九寨归来不看水”,在九寨沟确信广告无欺——这九寨沟的碧蓝、绛黄、橙红、雪青、橄榄绿,让一切命名和形容词都失色失语。
海子中生长着水绵、轮藻、小蕨等水生植物群落,以及芦苇、节节草、水灯芯等草本植物——当地把湖称为“海子”,让我想起诗人海子。他想“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却没有越过山海关这一关。他把幸福永远推迟到明天。青春少年可以面朝大海、迎接未知,中年人则应面对湖水、比如面对这川藏高远上的海子,在节制和有限之中获得慰藉、澄澈和安然——诗人海子成不了这样一种海子。
落差二百米、宽达三百米的诺日朗(藏语“男神”之意)瀑布,让人获得冲动和律动。诗人杨炼在八十年代、在九寨沟写下长诗《诺日朗》。“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高大、雄健、主宰新月/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雀鸟在我胸前安家/浓郁的丛林遮盖着/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欲望像三月/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一曲献给自然之神、男神的颂歌。那时,他年轻,诗人年轻时代,都有着“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的野心。而今,如果杨炼再来九寨沟、诺日朗瀑布,将怎样言说、写作?满世界游走的他,头发漫长如同瀑布满肩,大约在以自己的发型纪念中国西南的这一片山形水势。
平静的海子站起来,成为立体的瀑布。立体的瀑布躺下去成为平静的海子。九寨沟的水就这样站起来、躺下去,在不断的转化中丰富着身影和内心。
明清以前的内陆文人不知道九寨沟的存在,用大量墨水书写西湖、小石潭等等低海拔地域的流水。留下九寨沟来让后人书写,我却感到了语言的贫乏和无力。在九寨沟的纯净、斑斓、宏大、静谧、喧动……等等形容词试图阐释的景色面前,一个写作者丧失了表达的势能,像一个因体弱而暗暗吞咽各类滋补药的老人,在美人面前充满羞愧和自卑。
疲惫。回到旅馆,站在水龙头下淋浴。哗啦啦的声音在模仿海子和瀑布。水从身体上流过像情人的手指在游走,试图恢复一个委顿者的活力?
我似乎也存在着成为水流而过的一块石头的可能——做不了大石头(诺日朗一样的),就做小石头吧(我这样的)。有水流过的石头才是石头,有女人依恋的男人才是男人。在清净流水缺乏、轻浮男人横行的年代和地域,女人要代表流水,敦促男人们保持石头的体积和凝重。
九座寨子、九个藏人身后,我是第十个人?一个汉人,腰里有一把巨大手机冒充藏刀,冒充第十个寨子里斜斜伸出的一道栈桥——
六
古训:少不入蜀。
陆游入蜀时,中年人了。我也渐渐老了,入蜀,合适——“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喝点跟斗酒,看点歪录像。”在四川晃荡的这些日子里,屡屡听到这一民谣,说明:四川是闲散的中年和暮年;川外世界、长江下游的世界,是少年青年们的战场和伤心地。我与世无争,在四川晃荡、旁观,很合适。
与朋友过乐山,达峨眉山。
生活在乐山大佛的人们,那些导游、礼品商贩、船工、餐饮店老板、摩托车手、出租车司机……都说自己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他们用四川话把“信佛”“幸福”贴切而奇妙地混为一谈。我在凌云寺前点燃一炷香,在大佛左肩方向,像蚂蚁一般移动到它巨大双脚的位置,体会渺小和短暂。游客汹涌,和我一样临时来抱抱佛脚,解脱内心种种纠结和烦乱?佛脚巨大,走遍世界,在四川乐山止步——夜深人静,它会不会把脚悄悄伸到江水里洗洗?苏东坡在宋代某一天来了,后人就在山崖上镌刻:“苏东坡载酒时游处。”我来了,从大佛右肩处的石阶上爬回地面,一身汗气,喘息,奔峨眉山而去,一路学习用四川话说“我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
峨眉山下小镇。人们“娥眉”“峨眉”“阿妹”地混沌呼唤与言说——显然,川语适宜暗示、隐喻、打通美好事物之间的边界、抒情——四川才子在家乡就可以写名动天下的文章,鼓舞川军到远方,伐异攻邻,建功立业。在流水旁边的茶馆内,我靠近窗外灯火和浓重山色,听一个娇小的“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边斟茶边说这一座“娥眉山”“峨眉山”或“阿妹山”上的趣闻。
山上猕猴狡猾有趣如人类,游客须掌握穿过猴区的若干原则:(一)勿穿红衣,勿与猴子眉来眼去以免纠缠;(二)跟猴子合影时不要勾搭搂抱抚摩以免它深情难舍,故周围最好撒上花生米转移注意力,可妥善撤退;(三)女孩子被猴子骚扰时不要惊慌尖叫,以免引来更多猴子上前调戏;(四)不要招惹怀抱小猴的母猴;(五)喂食时应先给猴王再给小猴子;(六)不要嚼食东西;(七)行李背牢,相机拿稳,以免强盗猴来抢劫;(八)不允许喂高脂肪食品,以免猴子血压高、脂肪肝;(九)可以买根拐杖吓唬猴子……
“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的话让我欢笑,对尘世生活浮想联翩如下(与上一段中九条待猴原则相对应):(一)穿红衣的女人显得妖娆,若与男人眉来眼去,必陷入纠缠;(二)浮浪子弟拿捏与女人之间的故事往往点到为止,在女人周围再撒一些貌似大粒花生米一样的其他浮浪子弟,就暗笑着脱身而去;(三)女孩子对自己被骚扰的故事往往隐而不彰,以免其他男人前赴后继;(四)不要招惹怀抱小孩的少妇;(五)敬酒时要先敬大老板,再敬小上司;(六)经过穷人身边时不要嘴里嚼着口香糖;(七)行李背牢,相机拿稳,小心强盗;(八)不宜吃高脂肪食品,以免血压高、脂肪肝;(九)可以买辆跑车吓唬恶邻……峨眉山也是人间,我们都是人间游客和猴子,互相欣赏、挑逗、纠缠、猜忌、提防、伤害。
“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说,猴子会夺过相机为游客照相,然后把相机挂上树梢,要挟好吃的食物或人民币——它们能根据人民币的大小判断价值,再用这些大纸小纸与山下人民交换理想中的食物。当然,它们还会直接把相机拿到山下村庄与山民谈判,索要一个烤红薯或烧玉米。这些猴子的做派完全是某类人的镜子——相机就是“人质”或者“把柄”。“对猴子,要平视,像对待一个人。”朋友感慨万端,对自己的大红风衣采取整改措施:“我翻过来穿,里面是蓝色。让猴子冷静、明白,我不是春情荡漾的女人。”朋友们大笑,斜眼看“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她红了脸。
盘山公路穿过各种中医药学校、中药产业园、中医诊所。可推测峨眉山上中草药的繁多和力量。抵达山门,沿石阶而上。云雾茫茫,几步之外的树木、山峦、涧溪,一概水墨般模糊了本相。四月初,山下大街已经有了穿裙子的少女、着短袖的少年,我们在毛衣环抱下哆嗦不已。为安慰游客眼睛,林间空地上出现了片段的白色。朋友提醒眼睛近视的我:那不是花朵,是尚未融化的积雪。抬滑竿的精悍男人,热切推销:“我的肩膀,你的天堂!”“上山上山,人生多艰啊,兄弟!”句子精悍,像诗人和哲人。我這样一个身体和语言双重衰弱之人,不宜于升上诗人和哲人的头顶——当然,衰弱,也是一种气质。
喘息着、坚持着,向上。没碰到一只猴子,只有猴子般的游客在山上窜来窜去。一个卖茶叶蛋、中草药、茶叶等各种土特产的女人说,天冷,猴子们吃饱就不出来了。一部分猴子在减肥,被旅游区管理人员集中起来控制食欲、跑步。我看看自己臃肿的肚子,暗自担心下山后是否会失去自由。
失去访问猴子的动力,且周围苍茫,我们无奈乘缆车直达金顶——一百余名游客集中在一个公共汽车般的缆车里,奔向金顶。金顶同样云雾缭绕,大佛隐藏真容,只把自身轮廓隐约呈现,少了乐山大佛的可触可亲——它也许正透过云层来负责更远地域的人心和磨难?我点燃一盏小油灯,献给佛。众多小油灯闪烁在大佛周围,让佛也感受一丝人间暖意。佛也有寒冷和孤单,才能够深刻体会人心、直指人心。佛和人,需要双向的爱和怜悯……
下山,出川,像还乡的陆游那样,继续做一个四川以外世界中的挣扎者、焦虑者、失败者。我有峨眉猴子一样的行径和性情?它们没有出现,免得我以其为镜认出自我而难堪?
我可能不适合四川,只能在四川以外的世界上气喘吁吁,冒充少年和青年,去与这个世界继续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