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风过天堂岭(小说)
莲嫂子说要去东莞,把武毅的骨灰带回来。武老头不让,莲嫂子非常固执,第二天去县城坐车,前往东莞。
在东莞,莲嫂子遇到多年没见的武舒,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他是我哥,我不能让他一直在外漂着,我要带他回家。武舒凝重地说。莲嫂子瞅了他一眼,发现武舒的眼眶是红的。
见到莲嫂子时,武舒深感意外,疑惑地问,这么远,你咋也来了?
带他回家。莲嫂子伤心地说。
两人回到天堂岭,埋葬了武毅。武老头没去武毅坟上,没送大儿子最后一程,而是一个劲地喝酒,醉倒在桌下不醒人事。武舒和莲嫂子站在武毅坟前,久久沉默不语。
嫂子,我走了。武舒低声说,不敢直视莲嫂子。
莲嫂子低头说,爸还醉着呢,这样就走了,爸会更难过的。爸身体不好,有严重的风湿,有时连路都走不了。
那好吧,等他醒了我就走。武舒凝视远处,淡然道。
你就这么不愿在家多待一会?莲嫂子瞟了武舒一眼。
武舒欲言又止。
你找、找对象了没有?莲嫂子壮着胆问。
武舒收回目光,看了莲嫂子一眼,又连忙闪开,良久,才幽幽地说,没,没有。
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对象了。莲嫂子说到“对象”两字时,心颤了一下。
武舒沉默。
武老头酒醒后,拉着武舒不让他走,说有要事商量。武舒说,有事现在就说。武老头把莲嫂子支开,犹豫很久,才吞吞吐吐说,我想,我想让你嫂子带着书远书香与你一起过。
咋?爸,我没听错吧。你么格意思,让他们与我一起过?武舒诧异道。
嫂子嫁给小叔子,这叫转亲,我们这儿有这个风俗,不丢人。武老头理直气壮地说,何况你们有感情,若不是当初你大哥横插一杠子,你们才是一家人。
武舒以前听说过转亲这事,那是因为太穷,很难讨个婆娘,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哥哥不在了,嫂子必须转嫁给单身的弟弟。这是一种农村陋习,有些女的不愿意,寻了短见,害了不少女人。
她是我嫂子,我、我不能对不起大哥。我不同意。武舒生气说。
你嫂子还年轻,她肯定要嫁人。她嫁人很可能把书远书香带走,你难道鼓起眼睛看我们老武家断了后?武老头越说越激动。
我不管。武舒语气坚定。翌日天没亮就走了。
后来,莲嫂子知道转亲的事,淡然一笑,暗想,是不是武舒嫌弃我,根本不爱我……心底不免涌起一丝惆怅。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爱与不爱已不重要,而自己早已把爱埋在心底。
九
时间过得贼快,一晃几年过去了。
自从武毅出事后,莲嫂子晚上睡觉开始失眠,有时整宿睡不着,进而头疼。为了书远和书香有个好的教育,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莲嫂子第二次离开天堂岭,不得不狠心抛下书远和书香,再次去了深圳。临行前书香拉着她的衣服不撒手和喊妈妈的哭喊声,至今回荡在耳畔,回荡在脑海里。
武二爷曾说,农村就是一个鸟笼,人就是困在笼中的鸟儿,如今笼子打开了,能飞的鸟儿借着风势都飞走了,只剩下老的和小的,趴在笼里,守住这个破笼子。莲嫂子当初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回想,此话不无道理。
若不是回家看大宝,莲嫂子还浑然不知书远和书香的情况。大宝是娘家大哥的儿子,在县城上高中,不好好学习,经常翻学校围墙进网吧玩游戏。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在网吧因一言不和,与人打架,被人捅了一刀,伤得很重,还在医院抢救。大哥大嫂一直在外打工,几乎没管过大宝。一想起这事,莲嫂子就担心,担心书远也像大宝一样。
岂料怕啥就来啥,书远上初一不到两个月,竟然辍学了。书香也是,六年纪最后一次考试,语文20分,数学8分。成绩太差,书香羞于见老师,说啥也不上了。莲嫂子恨铁不成钢,想狠狠揍他们一顿,可孩子如今这样,能全怪他们吗?自己又管过多少,莲嫂子心中满是愧疚和自责。
学习不行,可身体疯长,书远和书香个子都在一米六以上,像个大小伙子和大姑娘。莲嫂子把他们带到深圳,留在身边,看住他们,不能再放任不管。有机会给他们找份事做,读书不行,只有打工,别无他法。
晃荡了三年,书远迷上了游戏,整天呆在网吧,莲嫂子说他,他还顶嘴。莲嫂子拿别人的身份证,花钱托人让书远进了一家电子厂,上了不到三月,厂里打来电话,说书远被开除了。莲嫂子询问原因,才知道书远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上班了。莲嫂子猜测书远又去网吧玩游戏,周围的几家网吧找遍了都没有,莲嫂子气得干脆不找了。三天后,书远回来了,一脸疲惫,像饿了几天没吃饭似的,形如枯槁。原来他去了更远的网吧,玩了两天两夜,最后没钱了,被人撵了出来。
此后,莲嫂子给书远找了几次工作,书远恶习难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吊儿郎当。最后一次,莲嫂子忍无可忍,动手打了书远一巴掌。书远怒目而视,扬手要打莲嫂子,莲嫂子惊讶得瞪大双眼,心想,这还是我儿子吗?
你打哈试试,儿子打娘老子,要遭天打雷劈的。莲嫂子怒道,你个懒鬼,长手长脚,就是不想做事,今后只有去讨米,当叫花子。这么大的人了,说你就是不听。
书远高举的手终究没有落下来,嚷道,我小时候你不管,你去哪儿了,现在想管我,晚了!我是懒鬼,也都是你害的……说完捂着脸跑了。
莲嫂子哑口无言,胸口好像插了一把刀,钻心地疼。泪,雨点般落下来。
书远不见了。莲嫂子托人在深圳四处寻找,没有书远的踪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书远没找到,书香在厂里与一个管事的好上了,那管事的比她大二十几岁,他的孩子都比她大。她甘愿做他的情人,莲嫂子批评她几句,她竟然连家都不回,公开与那人同居,俨然一对夫妻似的。那人的老婆知道后,上门闹事,羞辱了书香一番,骂她是狐狸精。你猜怎么着,书香和那管事的居然私奔了。
一想起这些事,莲嫂子就闹心,晚上严重失眠,头疼欲裂。
四年后,书远回来了,离开时一个人,回来时已是三个人。除了书远,还有他女朋友欧阳慧晴,以及慧晴肚里的孩子。无论当初有多大的怨恨,再见时总能被时间冲淡,被亲情抹平。莲嫂子发自内心的高兴,希望书远有婆娘管着,会一改先前的懒惰和恶习,真正成熟起来。
十
莲嫂子打心眼高兴,书远看起来比四年前成熟稳重许多。儿媳模样周正,与书远在一起,书远不吃亏。更何况,莲嫂子不到四十,眼看就要做奶奶了,心里越想越舒畅,像喝了蜜糖,甜滋滋的。
莲嫂子辞工一起回到了天堂岭,一心一意准备做奶奶。可得先给慧晴一个名分,赶紧让书远把婚结了。为此,莲嫂子特意进城买了一对手镯,亲手戴在慧晴的手上。
孩子生了,是个男孩,小名盼盼。莲嫂子喜得合不拢嘴,头疼病顿时好了许多。不知为何,慧晴一出月子,吵着要外出打工,书远没法,只得丢下还在襁褓中的盼盼,一道去了东莞。
一天,书远打来电话,说他在网上借了高利贷,两万多元,眼看就要到期,利滚利,利息高得吓人。电话里赶紧要莲嫂子打钱过去,否则,后果相当严重。莲嫂子顿时懵了,追问原因,书远不耐烦说网上赌博输了。尽管生气,莲嫂子还是筹了钱汇了过去。此后,同样的事情,接连几次,莲嫂子几次三番骂书远,可书远屡教不改。
当知道书远欠下三十万元的巨款时,慧晴对书远彻底失望了,书远一次次的悔过,一次次的求饶,自己一次次的原谅,依然改变不了书远赌博的恶习。她提出离婚,带盼盼走。莲嫂子只差跪地求饶,求她再给书远一次机会,慧晴见婆婆如此,心又软了,答应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她走了,独自去了深圳。
书远,死不听话,真想扇你一耳光。多好的婆娘,却跟着你遭罪……莲嫂子越想越气,越想越头疼,总担心慧晴离书远而去,有时竟然精神恍惚。
为了给盼盼过两周岁生日,前一天镇上赶场,莲嫂子去场上买蛋糕,回来时才知道盼盼没了。莲嫂子把盼盼托付给武老头看管,武老头一时疏忽,盼盼跟着村里小孩去水塘边玩耍,不慎掉入水里淹死了。莲嫂子当看到盼盼的尸首时,跪在盼盼身旁,想哭却哭不出来,愣在那儿,想傻子一样。
莲嫂子被人背到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跑到盼盼埋葬的地方,从天黑哭到天亮,又从天亮哭到太阳落岭,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
月亮悬在湛蓝的夜空上,像一张发光的白纸,照得天堂岭影影绰绰。几天过去了,莲嫂子彻夜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盼盼的身影,房间里没开灯,她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想。
一个黑影佝偻着背,站在莲嫂子屋前,凝视一会,摇头轻叹。当他转身时,忽然看见一个黑影迅速溜到莲嫂子门前,一阵鼓捣后,门开了,不一会发出激烈的争吵声。那黑影惊了一跳,立即冲进屋里,紧接着传来打斗声和尖厉的惨叫声。这时,又一个黑影窜进莲嫂子屋里,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再次划破寂静的夜空,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清晨,天麻麻亮,一路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几辆警车停在天堂岭,人们探出惊奇的目光。天堂岭发生了惨案,武老头死了,胸口被插进了一把杀猪刀。武麻子死了,被从背后捅了一刀,两人都死在莲嫂子的屋里,都是当场毙命。武舒被戴手铐,上了警车。上车前,武舒回头看了莲嫂子一眼,发现莲嫂子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戒指,正是他当年送给莲嫂子的那枚。他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武舒——莲嫂子不顾衣领被扯破了,追着警车,大声哭喊。“噗”的一声,莲嫂子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晕厥过去。
十一
盼盼——你在哪儿——
慧晴——你回来吧——
莲嫂子坐在屋前喊,声音绵长,柔和。莲嫂子疯了!
在神龛前,老黑点亮神龛上的菜油灯,点了三根香,上头香炉里插了一根,神龛下面的壁龛里一根,在堂屋前的廊檐上一根。然后烧纸,老黑一边往火堆里添冥纸,一边叽里咕噜,说些祖宗保佑莲嫂子,保佑我女儿,尽快康复,脱离苦海,我会杀猪宰羊祭祀祖宗……最后虔诚地鞠了三躬,又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书远回来了,听说妈妈病了以后,与慧晴一起回来了。他们决定把莲嫂子送往市精神病医院,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治好莲嫂子的病。
上车前,老黑匆匆赶来阻止,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想做么格?我准备请道士给你妈做法事。你妈是撞鬼了,丢了魂,做场法事,把魂收回来,病就好了。
外公,都么格年代了,还信那个。书远揶揄道。
我都与罗大仙说好了,后天就来。罗大仙的法术很灵验的,很多人都信,就你们不信。老黑很执拗,说,看病要花很多钱,你们有钱看病吗?
书远轻描淡写地说,有。我叔叔有钱,他开了个大厂子,我现在就在叔叔厂里做事。再说,我叔叔早就给我妈买了保险。
你叔叔是谁呀?武二爷问。
还能有谁,武舒武叔叔呗。慧晴抢先道。
老黑、武二爷及村民们,站在刚硬化不久的乡村路口,目送车子远去,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