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江山】哭泣的兰草 (散文)
婆婆也教咏梅擀面条。面盆里倒好面粉,边淋水边拿筷子搅拌,等面粉成絮状之后,再用手使劲揉成光滑的面团。这个过程要保证“三光“:面光、手光、盆光。和好的面用盆子扣着,过一会儿揉一次,直至面团醒好。
醒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婆婆用一根又细又长的擀面杖擀面,转了一圈又一圈,把面团慢慢推开,一圈圈擀大。婆婆说,擀面杖越细越考验擀面人的基本功。婆婆擀的面片又圆又薄,苫住了整张案板。这一“案“面要在案板上晾一会儿,婆婆才切成窄窄的韭叶片,再大火煮开。这样的面条煮出来才符合婆婆要求的“汤要清、面要稠“的标准。咏梅用婆婆教的方法做面条,果然也擀出了又薄又光又筋道的面条。
婆婆做菜,自有她的一套理论:“把家常菜做的入味,才算真本事。“又说:”三代做官,才懂得吃穿。“她对菜肴的搭配、火候的把握都很精准。简单的凉拌菠菜,咏梅做了几次,也难入她的法眼。她不是嫌叶子煮得太烂了,就是说菜杆子有点硬。咏梅气不过,下一顿就等婆婆自己拌这个菜,心想:看你还能拌出个花来?
不想,婆婆做凉拌菠菜,让她大跌眼镜:婆婆把菜细心地择好、切好;入水焯菜,先把菜杆焯水;一滚之后,再下进菜叶;再一滚,捞出,沥净水分。这样焯的菠菜,菜杆不硬,菜叶不烂,一团翠绿。菠菜装盘要码得整整齐齐,一定要配红辣椒细丝,用油泼蒜汁浇过,撒上炒香的白芝麻,滴上几滴白醋,才端上饭桌。这个菜红绿映衬,酸脆爽口,好看又好吃。难怪县城流传着:“云家的饭,县城一流。“
五
丈夫外派到西安学习去了。
咏梅在县城没有朋友,每天下班回家,她也去婆婆房间里坐一会儿。
婆婆侍弄那盆兰草很经心。咏梅几次见她不是拿喷壶给兰草叶面洒水,就是拿小剪刀剪掉叶丛中的枯枝败叶,有时还拿卫生纸擦拭叶面上的灰尘。这盆兰草在她的侍弄下,真是郁郁葱葱,每个叶片都墨绿发亮。那一串小铃铛已经绽放吐蕊了,就像一个个凌空欲飞的白蝴蝶。咏梅忍不住说:“妈,这兰花真美啊!你把花养得真好啊!“
婆婆还是像初见那次一样,语气淡淡地说:“我喜欢兰草。这花命贱,好养,勤浇水就行了。花香淡,花开得又久长,能开一个月呢!“又说:”这世上的事,淡了才久长。所以老辈人才说,‘淡淡长流水,酽(方音念niàn)酽不到头’啊!“
咏梅从没有见过婆婆出门,她不逛街也从不去邻居家串门。更多的时候,婆婆就坐在炕沿上或者屋檐下戴着老花镜绣花。
咏梅的娘家也算“刺绣之乡”。从小,她就见惯了邻居、亲戚家娘娘(方音念niā)姨姨们的刺绣作品,咏梅一直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刺绣,真是太好看了。待她一见婆婆的刺绣,方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平庸会限制人的想象,只有见过了高手,你才能分辨出高手和平庸之间的云泥之别。
咏梅的娘娘姨姨们绣花,花色搭配追求高度逼真,颜色对比鲜明。比如红配绿,黄配蓝。婆婆的刺绣,有两种绣法:墩绣和扎绣。无论哪种绣法,婆婆的配色都讲求淡雅。一般都是淡蓝配桃粉,浅灰搭嫩绿,古铜加浅紫。这种搭配虽说和真实有差距,但是,色彩对比柔和,反而更耐看。细看起来更有味道,比“真”更逼真。
而且,婆婆绣花,注重布局。知道“留白”,像画家绘画一样,留出空白;而不是像咏梅的娘娘姨姨们把布面绣得密密麻麻。比如:左下角绣一枝水仙花,除了右上角一只蝴蝶和它遥相呼应,其余都是空白,给人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婆婆墩绣的牡丹花毛茸茸的,花色从深红过渡到大红、桃红、浅粉……就像从前一种颜色里慢慢洇染出后一种颜色,过渡自然,立体感很强。
婆婆应该是喜欢扎绣吧,因为扎绣随意,不用绷花绷子。最让咏梅咋舌的是婆婆扎绣不描花样子,她就那样信针走线,绣出来的花却是栩栩如生。
说起来婆婆最爱绣的还是兰草。也许是她天天看着兰草熟记于心了吧,腹稿原本就在她心里。只见一根银针引着丝线在布面上下穿梭,一会儿白布上出现一个花瓣,慢慢凑成一朵花,嗯,像粉色的蝴蝶,是一朵兰花!一朵,一朵,再连成一串。似乎信针由线,兰花开在丛生的窄细的叶子中间,细叶由深绿慢慢过渡到嫩绿。在叶底纠缠的则是咖色的错综虬枝。
现在,咏梅对婆婆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她相信婆婆是那种干什么都能干出专业水准的女人。她甚至想:婆婆是受了旧时代的限制,若念书上学,保不定干出什么大事业呢!假如没有后边的插曲,咏梅简直认为婆婆就是完美婆婆的化身。
一天放学后,咏梅骑自行车回家。因为大门口台阶很高,她把自行车放在门口,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喊丈夫名字,想让他替自己去把门外的自行车推进来。丈夫还没有顾上搭腔,坐在房檐下的婆婆搭腔了:“女人家高声野气喊什么?一点没有女人的样子!男人家是出门干事业的!是给你推自行车的?”
咏梅一下子噤了声。晚上,她躺在床上,仔细回顾自己嫁进门这么长时间里,所有的家务活真的都是婆婆在做,再就是她回家做,姑姐们下班帮忙做。至于公公和丈夫,从没见他俩提一桶水、铲一锨土、扫一把地……甚至连吃饭,也是碗端到面前,递上筷子才吃的。
有了婆婆这番话,咏梅以后做什么也不敢指派丈夫去干了。而丈夫,有了婆婆的话撑腰,更是理直气壮地什么家务也不愿干了。他在家里,被女人们照料,和咏梅的公公一样,完全是一副“甩手掌柜”的做派。
咏梅还是很尊敬婆婆。婆婆生活得精致,她的优雅、高贵,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这些,咏梅一辈子都望尘莫及。
不过咏梅只是觉得婆婆可敬,却不可亲。
六
但其实,婆婆是个可怜人。
咏梅嫁进门,就觉得这一家人怪怪的,至于怪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时间一长,她发现,婆婆和公公很少说话,平常也是各住各的房间,谁不到谁的房间去。咏梅想,大概婆家是大户人家出身,讲究多,也没往心里去。
一天,公公突然走进婆婆房间,用讨好的语气说:“咱给儿娶了媳妇,一辈子的大事也算完了。咱媳妇心疼(长得好看)又乖巧听话。啥时间去你娘家也显摆显摆?”婆婆似乎有点意外,停了一会儿说:“那就周末娃不上班时候去吧。”
周末,公公让原来单位派了一辆车,拉着一家人:公公、婆婆、丈夫、咏梅四口人去婆婆的娘家——咏梅跟着丈夫叫舅爷家。
舅爷家距离县城不过五里。坐上车,出了县城,十几分钟就到了。解放后,舅爷家作为方圆百里闻名的大地主,被“打土豪,分田地”,木楼早就拆了,一家人就住在几只破窑洞里。但是,改革开放以后,两个舅舅秉承了老父亲眼光活络的基因,最先做生意、栽果树,成了农村“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早就成了村子里“万元户”。他们家盖的二层小楼房就挺立在大路旁,是村里最醒目的建筑。
对于他们的到来,舅爷一家感觉既吃惊又意外。咏梅则对他们的反应感到疑惑。
婆婆最先下车,走进娘家大门,又在她的老父亲要求下,把他搀扶到大门外,迎接客人。老人家已经高寿九十岁,但是身板硬朗结实,说起话来嗓门又高又亮。六十岁的公公有点胖,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落在后面。舅爷看见远远走来的公公,竟然问搀扶他的女儿:“兰,这个头秃秃的男人是谁啊?”公公脸色尴尬,婆婆一言不发,咏梅更加疑惑。
舅爷家对他们的招待很隆重,专门从县城请了大厨做菜。但是,吃饭气氛很压抑。饭桌上,大家都很沉默……
从舅爷家回来,婆婆和公公爆发了咏梅嫁进门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这天夜晚,咏梅已经睡下了,突然听见隔壁婆婆房间传来激烈的争吵。咏梅拉开电灯,示意丈夫去劝一下,没想到丈夫“啪”的一下又拉灭了电灯,没好气地说:“睡觉!少管闲事!”但是,吵得那么凶,咏梅根本睡不着,她有点担心公公婆婆会打起来。
二姑姐这天晚上也住在家。咏梅听了好久,也听不见她出来劝说一下。难道她也和丈夫态度一样?这一家人处事为什么都这样冷漠?咏梅忍不下去了,硬是挣脱丈夫的拉扯,冲出自己的房门走到了婆婆房间。
灯光下,公公婆婆的脸色都因愤怒而显得有点狰狞。咏梅夹在他俩中间不知道劝说谁。她拉住公公,婆婆的苕帚疙瘩就“咣咣”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公公的光头上;她拉住婆婆,公公的两只老树枝一样的大手就在婆婆的脸上、头顶乱抓。咏梅的娘家虽然贫寒,但是家庭和睦。她从没有见过这架势,一下就吓哭了。
她边哭边喊:“二姐,快出来啊!劝劝咱‘大’咱妈啊!你听见了吗?”
终于,二姐出来了,丈夫也出来了。公公和婆婆不在一起撕扯了,但是叫骂声继续:
“你‘大’不是臊刮(羞辱)我是做什么?天下哪有岳父不认识女婿的?还问我是谁?”这是公公的声音。
婆婆说:“你都二十九年没上过我娘家门了。我‘大’就是不认得你了!这很正常啊!要怪只能怪你做事不够人么!”
什么?二十九年不与丈人家来往?二十九年前的公公应该是风度翩翩,正值芳华;如今他身材发福,头发秃顶。二十九年不见面,这一副老态,老岳丈不认识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从这天起,公公婆婆也不用在咏梅面前遮遮掩掩地隐瞒了,他们又恢复了咏梅嫁进门前动辄冷战、争吵的老样子。难怪姑姐和丈夫是这种的反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估计孩子们早就对此麻木了吧?
七
难怪人称夫妻是“冤家”。“冤家”“冤家”,就是有“冤”,才结成一家的。
于是,他们的相处没有恩爱,只有怨怼;没有体贴,只有伤害。他们甩给对方的言语像利剑,恨不得刺死对方;像冰雹,砸得对方体无完肤。唐代女诗人李冶有一首《八至》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写夫妻关系,最亲密又最疏远。夫妻一旦结冤,虽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但比陌生人之间还要疏远。咏梅的公婆就是这样一对“冤家”。
在咏梅嫁进门之前,公公和婆婆就已经分居十几年了。
咏梅从他们“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中,渐渐听出了公婆关系恶劣的原委。
他们也有过少年恩爱的幸福时光。那时,公公作为县上领导,时常下乡、驻队,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婆婆在家除了照顾公婆、孩子,还要跟着农业社劳动。农忙时节,婆婆白天参加农业社劳动,给家人做饭;晚上回来又在煤油灯下纺线、织布……但婆婆做起来无怨无悔,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解除了公公的后顾之忧。
婆婆真是个能干的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年天气转暖时,婆婆前一天下午抽空拆洗了娃娃穿的棉衣,第二天早上已经缝制成夹衣,娃娃早晨一睁眼又穿着上学去了!农历十月一过,北风吼起,婆婆又是前一天拆洗娃娃的夹衣,煤油灯下熬夜缝制,第二天早晨,夹衣已经絮上棉花,变成棉衣,娃娃穿上暖暖和和地去上学。
那时候领导干部不搞特殊化,公公平常就在单位食堂吃饭。新麦子上场的时候,婆婆做新麦面馒头、新麦面条了,婆婆就一定要公公回家吃饭。家里好吃的东西总是公公第一个品尝。偶尔公公因为单位事情生气,端上桌的饭不愿吃,婆婆也会哄他开心:“吃吧,人惹你生气了,饭又没有招惹你。‘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公公从小是家里的少爷,娇生惯养长大的,脾气大点。不过婆婆总让着他,他们相处还是和睦的。
“文革”开始了,公公被造反派赶下台,他被打成“当权派”,“走资派“。再加上他的出身,更被蔑称“封建官僚的孝子贤孙”。公公和一批老干部被游街、被批斗、被毒打。游街批斗结束再被关押进“牛棚”里。有人承受不住这种非人的折磨自杀了。
丈夫那时还很小,说自己有一次看见公公当街被一群红卫兵拳打脚踢,公公倒在地上,那些人就用脚不停地踢、踏他的头,直至公公在呻吟中失去知觉……
在批斗会场,那些人把桌子摞起来,逼公公爬上去之后,又踢倒最底下的那张桌子。桌子“噼里啪啦”倒下来,听着公公的惨叫声,他们“哈哈”大笑……
他们把公公的两只手用墨汁涂成黑色,让他跪在一张桌子上,举起双手,逼他说:“我是‘武斗黑手’ ……”,然后一脚踢翻桌子,公公倒地不起……
公公是知识分子,是本地出名的“才子”。“士可杀不可辱”,他曾几次受不了凌辱想轻生,都是婆婆把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的。在公公关牛棚的那段时间里,婆婆心急如焚,每天派姑姐们打探消息;又千方百计找到关押的地方看望公公,送衣送饭;她宽慰公公“守得云开见月明”。正是她的鼓励,公公才有了走出牛棚,坚持活下去的勇气。
八
世间有多少对夫妻,扛过了挫折磨难,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平平淡淡。
公公走出牛棚后,笼罩在这个家庭的阴霾却更浓重了。身体的创伤容易恢复,心灵的创伤却永难痊愈。谁也不知道公公在“牛棚”都经历了什么。反正,在经历了“牛棚”生活“灵与肉”无休止地折磨后,公公活了下来,却性情大变,易暴易怒,就像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