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癫人良云(小说)
边说着,嘴角流着鲜血。
小兄弟大叫道:“我废了你。”
说着,就奔向杀猪的木案,操起尖刀,目露凶光走向章良云。
队长伸手一把抓住他,夺下他手里的尖刀说:“一个疯子,你杀他何用。”
这时,父亲的声音也在大声吆喝:“别动,谁也别动。”
小兄弟的气得一把甩队长抓住他的手,冲过去给章良云两耳光,这是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练武人的耳光,比刚才给章良云的那顿棍棒更精准。
章良云晕了过去,嘴角的鲜血流得更多了。
那串脚步声远远而来,轻重不一,时快时慢,在关着章良云的猪栏门前停下。章良云现在被关在村西的大队牛栏里。说是牛栏,其实也还关着几头猪,还有大队里的一个兔场,养着二百多只兔子。这个混合的养殖养是村里的经济命脉,现在呢,又关着一个村里唯一的疯子。自从章良云把他父亲的眼珠子挑坏后,他就一直关押在这儿。除了送饭时,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也伤害不了他们。那次事件后,他一直被绑着。吃饭时,他的双手会被放开,脚上的绳子是绝对不会松开的。
开始时,门上还上了锁的,现在锁是不上了。
这是一串不一样的脚本步声,章良云快关了一年了,听熟了各种从门前经过的脚步声,就是没有听到过这串脚步声。
那串脚步声,停止在门口,停着。
无声无息地停着。
透过门框往外望,东面的山上夕阳真好,满山的秋色。门缝却似乎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章良云问:
“是若吉吗?”
“你怎么猜出来的?”门外真是章若吉的声音。她迟迟疑疑地问道。
“我是个疯子。你害怕吗?”章良云的声音是平静的,语调舒缓地问道。门外没有声音。接着他又说:“我说我现在不疯,你信吗?”
门外仍然没有声音,却响起了点喘息声。
“你想听听我为什么猜是你来了吗?”
“想听。”章若吉说。
“你的脚步声。”
“你就是疯子,听脚步声怎么就能猜出是我?”章若吉说,声音是失望的,她还叹了口气。
“我听不出来是你的脚步声的,确实听不出来。可是,这一来年,我已经听熟了所有经过这门前的脚步声,每一种,我都能辩别他们的不同。他们很少会在门在停止,停这么长时间。”章良云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被一把推开,章若吉慢慢地出现在门口,章良云看着她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一时还突然适应不了这明亮的光。
“你到底是怎么了?”章若吉手扶着章良云的肩问。手还压住了章良去过肩的长发,发着恶臭的,凌乱,打结,污垢的长发。
“我疯了。”
“你怎么会疯?”
“我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为什么不送你去医院治疗?”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了。”
“他们把你往死里打?”
听说章若吉这样说,章良云笑了起来。
这让章若吉立马放来开了他,警觉地退开了。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我相信我早已好了,只是,我说了他们死也不会信的,所以,没有必要再说,我就这样坐着,挺好。”章良云说。
“你真的好了?”章若吉听着章良云的话,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又在他的面前蹲下。
“真的好了,比原来还好。”章良云又笑了起来。微微地笑着,看着章若吉,瞳仁放光,那是慈善的光。这让章若吉又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这是他熟悉的一个人,一个兄长,一个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村人,他还那么年轻,他的目光却如此的慈爱。她忍不住握住了章良云的双手。双手仍然绑着绳子,她想解开它。章良云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动作。
章若吉摸着章良云的手,摸完手,又摸他的肩头,然后是身子,脚。这些曾经落过棍棒的地方。
“想听听我的伤是怎么好的吗?”章良云问。
章若吉满眼里满是惊疑,点了点头。
“我的身子本就该落下这些棍棒,也只有它们落下了,我才会是我。”章良云说话的神态像是在回忆,不像在对章若吉说。是的,他就是在回忆,这一年来,只要他闭目养神,他就在回忆。每一棒的落点,落点上的疼痛,疼痛的消失,消失后的疼痛再袭来,袭来后的再消失。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是刹那间的痛不欲生,也会是痛不欲生后的平静。在痛苦中警觉它的败退,在平静中等待它的再袭击,直到它完全消失,只留下平静,永恒而强大的平静。直到他看得它一清而楚,再也不会重复,静止在哪儿也不知道了。
章若吉似乎是听懂了,似乎又是不懂的。她问道:“听说你本来已经好好的了,为什么突然发作,把你爹的眼睛给弄瞎了?”
“他们杀了那头猪。”
“他们说,你轮奸过那个猪。”章若云脱口而出。
“我没有。你信吗?”章良云问。
“我不得不信。”章若吉说。
“我确实没有轮奸过那头猪,那天是它的头夹进去了,我想帮它弄出来。”章良云说,“那时,我的情况已经大好,我已经能意识到自己是个神经质的人。可是,当我碗里的多了两块红烧猪肉时,我没有能控制自己。又患了病。”
章良云的神情又回复到刚才的神态,是的,他又在回忆。那头猪的嚎叫声,那喷涌的鲜血,那香喷喷的肉味,它们像乱棒一样打在他身上,每一个落点都痛不欲生。它的头不是被夹住了,而是被切下来,放在雪地里,边上洇红一片。它的肉一块一块地斫开,过称,被拎走。它被一块一块地切开,一碗一碗地盛起来放到饭桌上,一双双筷子伸向它。立刻,他父亲眼珠子也像一块肉一样串起来,筷子像尖刀一样地插穿它。只不过,它没有被端上饭桌,而是落在雪地里。
“良云哥,你受苦了。”章若吉说。
“是的,我受了。但不是苦。”章良云仍然慈爱地看着章若吉。过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终有一天会来看我的。我现在托你帮我办件事,这个时候我父母兄弟还不会回来,你到我家里去找一二身干净的衣服,送来。”
章若吉没过多久,就把衣服找来了,还找了双鞋子,她没有找到冬装,只是找来两套夏装,幸好,这几天天气还不太冷。她已经猜到章良云要走了,离开这个家,这个村,远离亲情与友情。她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她明天也要走了,她想跟他一起走,也好到城去帮他置办两身冬装。现在,她不能在这儿多留,怕人看见就不好了。她有些慌张地问章良云:
“良云哥,你会到哪儿去?”
“我先到城里的大佛寺住一段时间,然后云游四方。”
“你会来上海吗?”
“会的,一定会去”
“那你会来看我吗?我给你地址。”
“若吉,我不会去看你的。你不用给我地址了。”
“啊,我们永不相见了吗?”
“不,我们仍会相见的,只是那不是情缘,而是佛缘。”
章若吉流下了泪水。
“不必流泪,若吉妹妹是有大福贵的人,而且佛缘不浅,所以,我们还有见面之日。记住,三十年后,你听说一个龙泉寺的寺院,一座金水桥边,有棵千年的古银杏树落叶似金,我们会有一面之缘。我会在那儿扫着满地落叶等你。”
“扫着落叶?”
“是的,你哥孽障深厚,我发愿做一辈子的扫地僧,回报佛门的收留。”
“你那有罪孽,是打你的人有罪孽,他们会有报应的。”章若吉说。
“他们也没有报应的,无明之人罢了,佛知道的,佛祖保佑他们,保佑父母兄弟,乡亲们,天下一切众生。”章良云心里说,话没有说出口。
夜深人静的时候,章若吉又去看望过章良云,可是,他不在牛栏里了。她以为他已经走了,是铁了心的不跟她一起走。其实,章良云是去山脚下的小溪里洗澡去了,把他的一滩污垢完完全全的清洗完后,换上章若吉给他偷来似的衣服,踏着月光又回到牛栏。他没有再走进牛栏里,而是在门口站着,站得很久很久。然后,他找了两颗能写出颜色的小石子,在门板上提了一首憨山大师的诗:
为参向上访曹溪,底事分明本不迷。
晓院风生吹翠竹,春山雨过长青藜。
闲来始觉诸缘静,悟后方知万物齐。
最是唤人亲切处,五更梦破一声鸡。
“最是唤人亲切处,五更梦破一声鸡。”章良云写完,念了一遍,又着重念了最后一句。回头慢慢地起步而行。
没到五更,也就是四更天吧,章若吉也要离开这个小山村,她父亲陪她一起去县城的车站赶车。城里没有直接去上海的车子,只能先到杭州,然后转车去上海。去年是父亲陪到杭州的,然后舅舅在杭州接她去的上海。这次父亲也想要陪她到杭州,她说不用了,陪她到县城车站就行了,她已经自己能去杭州,再到上海了。走到村口时,她对父亲说:
“爸,我想去看一眼良云哥。”
“一个疯子,你还惦记着他?”父亲说。
“爸,我跟你说,他已经不疯了,你信吗?”章若吉说。
“疯不疯,你能看出来的,他时疯,时不疯的,一直就是这样的。”父亲说,“走吧,他没治了。”
月光还没有暗下去,章若吉清楚地看得清父亲的脸色与眼神。也看到了父亲回头向村西牛栏望去的动作。她父亲也算是个走南创北的人,跟村里的很多人是不一样的,或许,说出真相,父亲能明白,理解。于是,她想了想说:
“爸,我昨天下午去看过良云哥,还说了很多话,送了衣服给他。他说,今天他要走,离开靠石山村。”
“什么?”章若吉父亲惊住了。
父女俩来到牛栏时,只看到门板上的这首诗,章良云已经走了。
章若吉没有对父亲说,章良云还曾经说过会在县城的大佛寺待一段时间,然后去云游四方,在一个又一个寺院里做扫地僧。她想象着三十年后的龙泉寺,金水桥边的银杏树下,黄金一样的树叶飘然而下:他会在哪儿打坐?还是站着迎接她呢?
此时此刻,章若吉在县城车站等车,章良云已经走进大佛寺的山门,晨光里,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摇摇晃晃,一高一低走着,虽说不是太明显,却分明是个瘸子,原来他的腿是被打残了的。没关系,他仍然能走路,离开牛栏去云游四方,做扫地僧,或许还会练练他父亲教他的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