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值班连(小说) ——一个新疆兵团老战士的经历
我拉着郭丽军就跑。“别看了!没什么……”
可笑的是。牛连长情报很灵,听说我和郭丽军上山那个,立即把我叫去盘问,和谁去的,到了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实在不耐烦了,灵机一动说。“连长,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有人偷看女厕所。”
“什么?”他差点从豁扳上翻下来。
我只顾说下去:“我没看清是谁趴在那块大石头后面,我以为是是有特务什么的观察咱们值班连地形,跑过去一看,底下女厕所历历在目。”
“没看清人吗?”
“没有,有我就汇报了。”
半晌,牛连长把烟屁股往地下一按说:“这事对任何人都别说丢人现眼!,地方上本来就瞧不起咱兵团人,咱要自己给自己挣面子。你叫常排长来。明天你们全排给女厕所搭棚子,一定要搭得严严实实。他妈的!”
薛导员进来说:“居马洪把小罗子叫出现在还没回来。不知咋回事。听说他的大黑马丢了。”我连忙退出了连部办公室。
居马洪和小罗子失踪了!我们全连出动找了三天豪无音讯。
那天居马洪来找我,我正好和郭丽军去温泉了。居马洪对小罗子说大黑马不见了,小罗子自告奋勇去帮也找马,俩人一走没讯儿了。
居马洪的看羊狗“西得克”每夜到我们地窝子上哭,那声音在高原夜空中格外凄厉。
常排长说:“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弄不好要出大事。”
果然,苏方升起红旗要求会晤,边防连立即升旗表示同意。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苏方交还给我方一个柯族青年,一匹黑马和一个冒充军人的汉族青年的尸体!
小罗子的死使我们愤怒至极!
冒充军人更使我们受到极大侮辱!他们竟敢不把兵团人放在眼里!
后来,我看电影《红高粱》那帮人抱着酒罐子迎着日本人的机枪冲上去时,我立即想起当年我们三个人一支枪的值班部队。
我们强烈要求向苏修讨还血债!我们会身上捆绑炸药滚向敌人的坦克?
居马洪回来后一切清楚了。
大黑马着实骚情,居然跑到异国求偶,居马洪和小罗子顺着蹄印一直过了边界几十里。他俩找到大黑马时,被苏联边防军发现,鸣枪追来。他俩骑着一匹马跑不快,子弹从头上不断飞过。大黑马跑进一条峡谷时,小罗子喊了声:“你快跑!我掩护!”跳下了马背。他朝山坡爬去想用石头来阻挡追兵,不料一失足从陡坡上滚下来,一块落下的石头砸在他头上……
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瞬间变成一具尸体!谁主宰着这样的变化?
开追悼会前要选好坟地,牛连长领着我们几个人扛着铁掀出了连队。
阴风阵阵,铅色的云吻着地平线。
我突然想起小罗子说过,他是为看地平线进疆来的。他上初中时听老师讲地平线,奇怪地问:“到处是楼房,哪里会有地平线?”老师说:“到新疆去吧,那儿到处是地平线。”
谁知这句话象一粒种子扎进了小罗子幼小的心灵,初中刚毕业他才十六岁,他从窗户中翻进家里取出户口簿报名进疆。立即被树为踊跃支边的小青年广为宣传。
“当啷”一声铁锨从我肩头滑下牢牢插进石土中,大家悚然一惊!
牛连长盯着我问道。“怎么?就让小罗子睡在这里吗?”
我说:“如果这里不行,咱们再往前走走……”
“放屁!再换个地方他家还得再死一口子。找坟地一撅头下去定风水,懂吗!”
“这里也中呀。”常摊长四下一望说,“半阳坡,地势也平坦。
中不中也只能在这儿啦。”牛连长狠狠把铁锨插在我那把锨旁边,一跺脚:“挖!”
出殡那天出动了好几百人,边防连、托云镇上来了好多人。
牛连长额上勒着白布条子,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泪水。他对着棺材三鞍躬,朗声说道:“兄弟,俺没照顾好你。俺对不起你……”
“起——请起——”牛连长沙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若。
我们抬起棺材缓缓走着。
上坟时,牛连长倒退着走着喊道;“前边落——落,后边起——再起——”,下坡时“前边起——后边落——”
棺材走得异常平稳,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牛连长满眶真诚的泪水。那“起”、“落”的声音是发自肺腑的。
我原谅了牛连长的所有缺点和过失……
西天的地平线牵走了它的崇拜者的灵魂,虽然那里隆起了一堆坟,但远望永远是平的……
薛指导员叫我给小罗子写请功材料。
薛指导员这个人无论喜怒哀乐永远是一副固定表情。我父亲曾悄悄给他相面后说,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很深,能当大官。但后来的事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去年我在武汉火车站碰上薛指导员,他头发白了一半。几杯酒下肚后叹道:“男怕找错行,女怕找错郎。咱不该搞政工这一行。政工干部属卡玛古,艰苦时期重用你,安乐时期贬低你……还是你陈新元有本领,十万元户……。"
那时的薛指导员“政治观念”级强。为了启发我,他先讲了个故事。一位导游陪外国人游览。外国人看见中国人在排长队就问他们排队买什么,导游回答说排队存钱。外国客人大为赞叹中围人生活水平提高之快。其实那位导游很渍楚人们排队买洗衣粉……
“这位导游水平高,政治性强。”薛指导员说,“你懂我的意思吧?”
怎么可能不懂呢?我如果智商低,后来怎么可能成暴发户呢!
我根据薛指导员的意图写成一篇生动的请功材料,牧民居马洪在边境我方一铡放牧,苏修边防军冲过来抢马。小罗子闻讯赶来,赤手空拳与敌人搏斗夺回大黑马。一个凶恶的敌人向他射出罪恶的子弹……
小罗子被追认为烈士。
在他的坟前我遇到居马洪,他把一副硕大的野牛角架在坟头上,这是柯族人对英雄的怀念物。
居马洪告诉我,小罗子的遗言是,他用巧克力换了十五发子弹埋在“好望角”。那天,李顺才捡的罐头盒中他事先放进去了几块牛奶糖……
我和郭丽军、沙美娣捡来洁白的石头在坟前摆成了一条地平线……
五
托云的九月时有飞雪,寒风凛冽,但只要太阳一出照样把人晒出油来。
要准备过冬,全连突击打草。地窝子周围出现了一座座草垛子。
女兵们身穿臃肿的棉衣,失去了优美的曲线。郭丽军的调令来了。不知什么原因她似乎不急于走。
牧羊狗西得克夜问嚎哭,有天半夜居然在地窝子顶上狂奔,震得沙子簌簌往下溜,叫人心惊肉跳……果然祸事临头。
吉普车满身泥泞开到连队,马参谋戎装佩带脸色阴沉地下了车,背后紧跟着警卫员。
不一会儿,牛连长、薛指导员和马参谋走出了地窝子,到远离人们的一个大草垛密谈了好一阵子。回来后,牛连长大嘴巴紧闭着不吭气。薛指导员那永不走样的面孔头回出现了心事重重的神色。
那天是难得的秋天里的夏天。马参谋选定党员分批去草垛子听传达绝密文件。听了传达的人回来一个个象霜打的葵花耷拉着头。我问常排长出了什么事。他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说:“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俺谁都不相信了!”
中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零号文件不翼而飞了!全连紧急集合,里外三层围住了大草垛。
郭丽军哭丧若脸。她是警卫,站在大草垛边上的一座小山头上。她发誓说没有任阿人按近过大草垛。只有第二批党员来到之前,看见马参谋头枕黑色公文包打了个盹。现场只有几头牛。牛是绝不会盗窃文件的!
我站在警戒线外幸灾乐祸地看着平时不可一世的马参谋:他脸色苍白,双腿颤抖,走过去的脚印竟是湿的!牛连长、薛指导员象无头的苍蝇急得乱转。
这些人平时在我们眼里显赫一时,威风凛凛,是谁把他们变得如此渺小可怜?是马克思还是穆罕默德?是毛主席还是玉皇大帝?我仰望蓝天瞪着迷惘的眼睛。天边那朵白云突然变成“陈连长”的模样,父亲又一次给我神秘的启示。
父亲常在马灯下边边给牲畜拌料边看报纸。有一次我放学回来他告诉我,“土葫芦”把新来的报纸吃了。“土葫芦”是一条极老实的牛。
我乘人不注意向郭丽军招了招手。
她听了我的话眸子一亮,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快步向草垛走去。
在一条黑牛的牙齿上,发现了纸屑。牛连长抢过一条步枪对准牛头开了一枪。从牛胃中抓出一团湿漉漉的纸团儿——“零号文件”!这家伙乘马参谋睡着时吞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马参谋从边防连借来一份“零号文件”继续传达。原来我们天天祝愿“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折戟沉沙了!
谁知,“零号文件”注定是不祥之物!
那天后半夜,该我站岗。
实然,我发现一条黑影从连队办公室飘出来。我以为是有人出来解手,就轻轻咳了一声。那影一闪不见了。我按父亲讲过的方法蹲下来,天边那抹青灰色的云彩帮助了我:那黑影向边界方向飘去。
我想单独一人立功。肯定是有人盗窃“零号支件”外逃。
我尾随着那细长的黑影紧追不舍。近了,近了!我敢肯定是李顺才的“老乡”丁吉!我大喝一声:“丁吉!你跑不了!我要开抢了!”
黑影倏地消失了。我转来转去搜索着。
突然,脑后嗖地窜过一阵冷风,我本能地扣动了扳机。子弹飞向空中的同时,我后脑勺挨了沉重的一击……
汽车马达声……郭丽军那柔软的怀抱……
我的头部缠着厚厚的纱布。
当我清醒时,我已躺在喀什一座军队医院里。病房门口有警卫,零五八团值班连的人一个也不见踪影。
不久,不断有陌生军人来盘问我。原来在我怀中发现了“零号文件!”显然是那条黑影在我响枪后发现逃不掉了,打伤我又把“零号文件”塞进我怀中……
“你敢肯定那黑影是丁吉?”
“是的!我不会看错!”
陌生的面孔逼近我审视着我的眼睛。
在我住院期间,林彪的“战备动员令”宣布撤销,托云值班连撤回零五八团。
全国忙于批林,我被人遗忘了。后来,这个查不清的、也没人去查的案子不了了之。我被从看守所放回零五八团场。
奇怪的是,每当我在痛苦时一想起父亲“不可往西”的箴言,顿时觉得释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郭丽军送我下山后被她父亲带到西安探家再未归来。听说后来嫁给一位军人。
父亲赶着牛车接我回家。他脸上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半晌,他缓缓说:“过二十年回头看,今天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二十年过去了。我要去托云。从“好望角”挖出那十五发子弹,在小罗子坟前再摆一条地平线;然后仰望苍天尽情呼唤:“给我一支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