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侄当兵已经八年，今年廿八，在农村那是大龄青年了，这可急坏了想早抱孙子的表哥表嫂，他们看见同龄人的孙子满地跑时，两眼竟直勾勾地放光，特别是看见老孙头天天怀抱小孙子、背驼大孙子在村里晃来荡去的得意模样，让他们馋得既流口水又跺脚，回到家一屁股坐在木凳上，长吁短叹起来。
　　 表侄来家探亲啦，表哥表嫂抓住这有利时机，天天念叨一门经——想方设法求亲朋好友给儿子介绍对象，要是有人作若有所思状，他们就以为这人手里有“牌”，于是非拽他下馆子晕半斤小酒不可，并把自家儿子的好说得堆积如山，把对人家的感激说得恩重如山，临分别的时候还不忘给人家买几斤水果带上，还要捎上一包烟。另外，十里八村的媒婆也都被他们访了个遍，近处几家的门槛都被他们踢破了，花在媒婆身上的见面礼少说也有万儿八千的。老两口如此这般殷勤，促成多达几十个姑娘和儿子见面，可居然没一个对上眼的，让这老两口大失所望。那以后，他们天天耷拉个脑袋，丢了魂似的。
　　 在表哥看来，论长相，这些姑娘个个水灵，像含苞待放的花儿，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想摘下揣在怀里的，儿子和她们咋就擦不出丁点儿火花呢？儿子咋就不像蝴蝶恋花那样痴迷女人呢？论条件，她们都大学毕业，个个是公务员，家庭呢，有父母是知识分子的，有叔叔是镇长的，有舅舅是县长的，有哥哥是大老板的，有在城里房车俱全的……嗨，特别渴望那个舅舅当县长的，县长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啊，好多人想攀这门亲戚都急红了眼，可俺这娃咋无动于衷呢？还十分期待那个哥哥当大老板的，人家哥哥有几个大集团，去年在上海上那啥股票市场，一下子就圈上千亿，那家伙的钱堆积如山啊，要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人家哥哥说等俺娃转业了安排在集团里干个啥副总绝不是个事。俺这娃从小到大一直憨实，对爹娘那是服帖顺从，从小学到军校毕业无论干啥事都先问爹娘，那孝顺得不要不要的，可现在咋变了呢？真是儿大不由爷啦？妈妈的！
　　 思前想后，表哥觉得问题严重，可能是自己平时大大咧咧，不信鬼神，得罪了上仙，要让自己绝孙断后。于是就赶忙烧香拜佛，迫切渴望佛祖保佑儿子能生出儿女情长，学会男女之欢，快点喜结良缘，让他早抱孙子，续写家族香火，以便到阴曹地府时能有脸去见列祖列宗。早中晚三拜，叩头如捣蒜，实打实，额头上天天都留有红红的印记。日子久了，表哥就得了个诨名“杨三拜”。
　　 后来有个文化人给表哥指点迷津，你娃是不是有生理问题啊？这点醒了表哥，是啊，小猫小狗都有发情的时候，俺这娃奔三十了，咋没见他蠢蠢欲动呢？表哥的心陡然拔凉拔凉的，苦闷地思索要是儿子那啥有个缺七少八的毛病，俺可就真断了香火了，自己也活不下去了——绝孙断后了还有活的味道吗？
　　 于是，表哥隔三差五地去医院，询问起男人生育障碍的问题来。医生们望着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忍俊不禁，一遍遍地解释，可他还是一脸茫然，让人哭笑不得。
　　 哎，表哥的命怎么这样苦呢！
　　 春节前，表哥三番五次催儿子回来过年。儿子当然知道父亲的用心，可又不想让父亲大人操这份心，所以就借口部队忙没回来。表哥的女儿女婿怕二老寂寞，就过来给他们添热闹。虽然有外孙萦绕膝下，可表哥还是哭丧着脸，背后总嘟囔：外孙外孙外人的孙，与自己啥关系呢？他有时硬挤出些许的微笑比哭还酸楚，表嫂因此大为不满。等女儿一家走后，表嫂和表哥着着实实干了一架，俩人还闹起了分居，搞起了冷战，见面时大眼瞪小眼，像斗鸡那样亢奋。
　　 春节过后的一个晚上，表哥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节后回家探亲。表哥顿时来了精神，披衣下床，把收集到的那摞姑娘们的照片翻出来一张张摊开，满屋的“婀娜多姿”，然后细细对比，优点缺点都做好记录，并逐项深入探究，估摸哪些姑娘合儿子的口味，同时也合自己的心思，再做好重点标记。表嫂也赶忙收拾儿子的房间，里里外外地忙乎，力争做到一尘不染且温馨舒适。两口子屁颠屁颠地折腾到大半夜，毫无倦意，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告别冷战，天蒙蒙亮的时候居然心有灵犀地凑到了一个床上，惬意地温存起来。
　　 表侄这次带个女孩回来。这让表哥表嫂大吃一惊：这女孩是谁呢？他们的关系是那啥关系吗？女孩的父母知道吗？有媒人吗？怎么瞒着爹娘呢？不通报一声就带回来让家人措手不及，也会让四邻八家谈笑咱家没规矩不是？恁大了做事咋还不如小时候靠谱呢？真是越大越不让爹娘省心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一系列的问题让老两口疑窦丛生，紧锁眉头。
　　 看着父母不解的表情，儿子说，自己与女孩暗地里交往四年多了……
　　 表哥和表嫂晚上再也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不禁嘀嘀咕咕：这女孩土里吧唧的，从容貌、身材、文化、口才、家庭、工作等等一一列举，与先前介绍的翻来覆去对比，各项指标都稀松平常，咋能配得上已经是军官的儿子呢？门不当户不对，儿子的幸福就要毁在这个黄毛丫头身上了，咋办呢？要是能跟舅舅当县长的那个姑娘好上，或者跟哥哥是大老板的那个……该多省心啊！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
　　 他们异口同声地长叹：不满意，忒不满意！老天爷，你咋不让俺娃子睁开眼呢？
　　 老两口痛惜不已，一夜未眠，第二天像霜打的茄子蔫了，面如死水，口生燎泡。平时爱啰嗦的娘哑然了，爱听评书的爹也扔掉了收音机，家里那只爱钻主人怀抱撒娇的猫咪被爹和娘轮番地从怀里甩出去，喵喵地哀叫不止。
　　 表嫂从村东到村西，装着去串门，打听四邻八家对儿子带回的那个女孩的看法，邻里乡亲都说还可以，也不错，还能行，只要会凑合过日子就中……其实，表嫂不停地听到脑后把子传来嘀嘀咕咕的讥笑声。
　　 特别是那个光棍黄二，掏着愣腔说，只要肚子能生娃就中了，你要是嫌弃，那就送俺吧，俺承你一辈子情，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好不？
　　 把表嫂气得满脸彤红，向黄二唾一口，屁股一撅一撅地回了家，咣地关上了大门。
　　 三天后，儿子送女友，父亲为未来儿媳早准备好的见面钱文丝未动，依然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母亲那块为儿媳准备的护身金佛更没有露面。女孩感知到异样的氛围，黝黑的眸子噙满泪花。一直爱憨笑的儿子强装笑脸，可每次笑得都扭曲变形，爱和儿子亲近的家犬此时也离他远远的，卧在房廊的尽头打盹，似乎也不想给他一丁点的安慰。儿子心神不宁地迈出家门，心中似乎揣着一团火，也似乎兜着一块冰。女孩神色凄清，走过村头的那道湾，在回眸中洒落两串泪珠，沁入冰凉的湾溪里。
　　 表侄回到部队，像失联的马航MH370，杳无音信。爱啰嗦的表嫂不耐其烦地尝试联系他，总也没有回电。表嫂表哥为此又互相指责，重燃战火，再度分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是火山喷出的熔岩也早该冷却了，表侄这才姗姗来迟地给娘来电，平静而恳切地说，尊重爹娘的意见，与女友和平分手。
　　 这让表哥表嫂大喜过望，他们向我叽叽歪歪地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档子喜事，而我每次都必须表现出即惊讶又专注地听——不然他们会生我的气，并缠住不放，要再仔仔细细地重复一遍。当然，最后他们一定是千叮咛万嘱咐地拜请：老弟啊，给你表侄踅摸个对象吧，俺这娃是你看着长大的，心诚还实干，如今又升了军官，才貌双全……俺的条件是……俺给你打好酒喝，让你一醉三秋……
　　 这两口子刚到七十，咋就这样粘人呢？可我不敢表现出腻烦和茫然，总是很肯定地点点头，其实我心中没一点谱，因为这方圆几十里的好姑娘都被这两口子滤了多遍喽，我哪还有备用的“牌”。
　　 两年后，表侄又来家过春节，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三口——小两口外加一个大胖娃。这可让表嫂惊喜不已，泪水禁不住滚落在围裙上，翕动的双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儿媳长得俊俏，曾经是大学里的校花，往门前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秒杀照片上的那些女孩。儿媳工作在省直机关，出身干部家庭，小嘴也甜，不停地叫爸喊妈，袖子撸得高高的，屋里屋外地帮着忙乎，丝毫不嫌弃农村这个家，入乡随俗，亲切自然。表哥滋润得像焦渴的沙漠喝上了天山的融雪，满脸的喜韵像清晨的霞光红艳照人，走路一纵一纵的姿势像刚被放出圈笼正昂首阔步的大公鸡。
　　 晚上，老两口相视一笑，觉得这个儿媳与先前的比好着呢，可给咱家争光了。他们于是发誓：今后再也不搞冷战了，土都埋到脖子的人还闹分居，这让儿媳知道了那还不丢死个人？俺们也要提升自己的品味不是？不然又咋能和人家干部家庭门当户对呢？
　　 表哥和表嫂不断嗔怪小两口：结婚不通知家里咋成啊？按照老礼也是不敬祖宗不孝父母呢。老两口无论如何都要给小两口补办婚礼，不明媒正娶咋对得起金枝玉叶般的儿媳呢？当老的忒小气招世人谈笑啊，也会留一辈子的话柄给儿媳的娘家人。这绝不行！该花的钱，该走的场，一样都不能少。不容小两口分说，一切都在老两口紧锣密鼓地筹划中。
　　 大年初六，表哥家张灯结彩，吹吹打打，披红挂彩的迎亲花轿绕老大一圈，把镇上的村子窜了个遍，逢桥放炮，遇人撒糖，弄得小两口不知所措，只得顺水推舟，任其摆布。
　　 欢天喜地之后，晚上，小两口在洞房里笑得前仰后合，娃娃的哭声才让他们收敛了痴笑。
　　 第二天一大早，小两口来给父母问好。表哥和表嫂在厅堂里焚上两柱香，拜了又拜，再把两个沉甸甸的红包放在茶盘里，当着族长的面，郑重其事地托给儿媳。此时，表哥两口子的四只眼都笑眯成了一条缝，儿媳绯红的脸更像二月的桃花，那张甜嘴一直哧哧地笑，老两口的心田上被这笑激荡出五彩缤纷的花。
　　 从此，过年成了表哥两口子最盼望的大事，他们中秋过后就会张罗着过年的事情，准备那咸鱼、咸鸭、咸鸡，没到腊月就准备腊鹅、腊肉、腊肠的原料了，还有孩子喜爱的各式各样的玩具，等等等等，几近年关时表哥家里就成杂货铺了。邻里们惊讶不已，觉得这老两口有过年疯狂症吧，他们办年的热火劲比中央电视台办春节联欢会的劲头还足呢。
　　 春节一到，儿孙回来，他们走路的颤颤巍巍一时竟然变得劲劲道道了，弓了的腰也能挺直了，耳聋眼瞎的症状也好像遁迹了。老两口此时此刻觉得自家燃放的鞭炮是全村最长的也是最响的，放的孔明灯是最亮的，也飘得最高，飞得最远，孙子更是最活泼可爱的，那老孙头家的哪一项能跟俺比呢？他那俩孙子都灰头土脸的，跟咱家孙子没法比，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
　　 村里人都羡慕着呢，表哥两口子知道这羡慕中还夹杂着妒忌。他们思虑应该谦虚点，所以见谁都递烟，都点头，都付出谦恭的微笑——发自内心的，不是装模作样。其实，迎面走来的人多数不爱看他们的脸，可他们依然向人家示笑。这样的微笑让那些心中怀有莫名不适的人感到更痛楚。可这两个老家伙却乐此不疲，让我都觉得腻烦，何况别人？
　　 表哥两口子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晚上看孙子的照片，从出生时的第一张开始，翻来覆去，对比了无数遍之后，总会有新发现：又长高了，更得人疼了，额头更大了，眼睛也更亮了，一定很聪明，将来是个将军的料……然后才能安然入睡，一天的疲惫都能化解在后续的美梦中。
　　 今年的雪来得早且猛，有哮喘的表哥没能挺过这第一场雪。为了不耽误儿子工作，他病重期间嘱咐表嫂不告诉儿子。表嫂也赞同，说不能让儿子儿媳分心工作，不能让孙子耽误学习。春节回家探亲的儿子得知爹去世，哭得像泪人，三口人齐刷刷地跪在坟前，齐刷刷地叩拜。
　　 第二年腊八节，孤雁般的表嫂也走了——她出了车祸，是在买年货的路上遇难的，她倒在血泊中，怀里抱着给孙子买的电动坦克却完好无损。奔丧回家的儿子看到琳琅满目的年货，却不见了慈祥的娘，哭得像泪人，三口人齐刷刷地跪在棺木前，齐刷刷地叩拜。只是这个儿媳不是先前那个俊俏的女郎了，而是原来那个土里吧唧的村姑。
　　 儿子哭诉：爹娘，请你们原谅儿子这唯一的一次欺骗。其实，你们的儿媳虽然是偏远山区的女孩，条件不咋样，可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那次我执行公务时，当向导的她在山石滚落的瞬间扑开了我……那次在涉水遇险时，我托起了她……后来我们又有无数次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