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维虽然力挫数个通臂拳好手，可他并无一丝一毫喜色。相反，他现在是忧心如焚，坐卧不宁。父亲和严世伯接连走了几天，却连口信也没捎来一个，也不知道官司打得怎么样。知府、巡按到底支持不支持村民的请求；另一方面，今天他与刘朵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已完全将这个背后有洋人支持的大孩子得罪。刘朵年纪虽轻，可心术却是极为不正，瞧他踢死了于家小儿的那一脚便可想见他的残忍。今天他受此重创，必定会跑去告诉费神父，费神父指不定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们。虽然洋人和教民人数远少于普通村民，可他们在暗处，又有种种特权保护，因此双方真的发生争斗村民未必会占到上风。正因为如此，王兆维才如此急迫地想要知道官司的结果。
　　 日子在不紧不慢中悠悠前行，恰似一头负重的老牛在山道上缓步迈进，虽然步履维艰，可每一步都是那样平实，不见丝毫停滞的迹象。
　　 麦子黄了。
　　 王则诚和严之义仍然没有回来，刘朵和那些教民也一直没有露面。只是大家偶尔会看到费神父昂首阔步地从教堂里出来，眯着眼盯着远处金黄的麦田，神情很是陶醉，长满皱纹的额头上满是傲慢和自负。可村民中没人理会他，大家都在抓紧时间抢收地里的麦子。一年的吃穿用度，上租交税还全指着地里的这点东西呢。
　　 王则诚不在家，收割麦子的担子就全落在了王兆维肩上。王家家境殷实，田地也要比别人多一些。王兆维每天早出晚归，没日没夜地干了五六天，却也只收了一半田地。因为怕遭暴雨袭击造成麦子无法收回，王兆维索性将行李搬到田里，只要有力气便动手割上一阵。
　　 一天他吃罢干粮，正躺在行李上睡午觉，猛然被远处一阵踢踏的脚步声惊醒，翻身看时，却是刘朵带着两个高鼻深目的洋人向自己走来。他紧紧裤带，知道刘朵的报复终于来了。
　　 刘朵走到王兆维跟前，笑嘻嘻地道：“老兄，我来了。”说着扭头面向那两个洋人：“这就是我给你们找的对手。”那两个西洋人比王兆维足足高出一头，见王兆维如此矮小都是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还故意将王兆维往自己胸口比了比，一面摇头一面笑道：“支那人，不中用的！”另一人随声附和：“太瘦了，打倒他用不了我一个拳头！”刘朵谄媚地道：“是啊，可这人不自量力，非要与你们比试。依我看只要你们两个拳击冠军中的一个出场，便能将他打得满地找牙！”三人同时大笑，左手那个穿蓝色外套的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了下来，仿佛王兆维不是人，而是一个很好玩的玩具一般。
　　 王兆维强压心头怒火，厉声道：“王某不打无名之人，报上名来！”刘朵嘿嘿一乐，指着那蓝外套的大汉道：“凯什特！”又指另外一个略微壮硕的大汉：“布克！”凯什特对布克道：“今天我出马就行了，你在这坐着看看热闹吧！”说着活动了一下筋骨，猛然间纵身向王兆维扑去。他身高臂长，恍似一座大山，未至王兆维身前已是一套组合拳打出。
　　 王兆维见他拳势沉重，不便硬接硬架，于是左拳虚晃，引开他的眼神，接着右拳直进，砰地一声正中凯什特胸口。哪知那凯什特蛮力过人，王兆维这一拳虽然力道不轻，可他竟似毫不在意，趁王兆维拳在外门，一记勾拳直冲王兆维下颌而来。王兆维心知不妙，右脚急撤，同时抬臂上举，硬生生接下了他这一拳，却不料他这一拳力道惊人，王兆维这两天又过于劳乏，马步扎的不稳，因此竟被这一下冲翻在地。凯什特拌着鬼脸大笑道：“可怜的支那人！”
　　 四周传来几声轻呼。王兆维扭头望去，却见不少交好的乡邻已经从四周地头赶过来，为他助战了。王兆维心中一阵感动，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对凯什特道：“我还没有输呢！”
　　 凯什特并不答话，跳步前行，将那双拳抡得如同风车一般。王兆维有了准备，敏捷地一一避过。凯什特见王兆维不住后退，越发认为王兆维软弱可欺，步步向前进逼，出拳速度更快。
　　 王兆维退了五六十步，忽然立住脚步，右手成掌向凯什特脖颈砍来。凯什特心中大喜，左手护住头颈，右手一记摆拳向王兆维额头疾扫。他满拟这一拳将王兆维打飞。不料王兆维连退这五六十步，已将凯什特的拳路观察清楚。那一掌乃是虚招，使到中途已经收回，接着他一记窝心脚向前踹出，正中凯什特胸口。凯什特一声大叫，右手捂住胸口，却没有退下去，反而目显凶光，出手愈加狠辣。王兆维两个后空翻避过他两个重拳，借仰躺在地之机，使出了看家功夫“地躺拳”。
　　 地躺拳顾名思义，乃是主动倒地，以跌、扑、滚、翻为主要攻防技术内容的格斗术，讲究的是轻、灵、整、捷。由于在练习过程中经常要用双手、双脚、头顶支撑身体完成动作，因此难度很大。王兆维自从习得此技，轻易不使用，就连那天与通臂拳几个好手交锋他也只用翻子拳应敌，并没运用这门高深的武学。
　　 只见王兆维一个“就地翻车”，身体向左翻转，两臂打开平躺于地面，接着收腹举腿提腰使身体向上拔起，两手支撑地面，使出“拔碑双龙出洞”，两腿从两臂间向前蹬出，正中凯什特小腹。凯什特一声惨叫，向后退出半步。王兆维一个“鲤鱼打挺”，向前跃步，左腿支撑起跳，右腿屈腿上摆，身体左转，侧身腾空，展腹挺胸，右腿用力送髋前踹，再中凯什特面门；紧接着一个“进步搬拦锤”，凯什特再遭重击，仰面向后摔出。围观的众人轰然叫好。
　　 刘朵受费神父委托，要来好好教训一下王兆维，哪能看着王兆维得胜，摆着手道：“这不算，他身体都沾地了，怎么能算赢。”不料布克却点头道：“算的，凯什特毕竟还是输了。”原来布克比凯什特狡猾的多。两人都是一样的拳击冠军，难分轩轾。若布克能将王兆维击败，那也就间接证明了他布克比凯什特要强得多。
　　 布克不给王兆维喘息机会，凯什特刚被几个教民拖到一边，他已一把扯下身上的衣服，赤着满是肌肉块的上身，虎吼一声向王兆维扑来。他吸取了凯什特的教训，注意防护中盘和下盘，出拳时也谨慎了许多。王兆维一时找不出破绽，再加上刚才对阵凯什特消耗体力太多，因此一时并未强攻。两人一个打得巧，一个打得活，堪堪战成平手。
　　 布克运拳如飞，王兆维借助腿长臂短的优势，始终将布克控制在外门。布克见王兆维里合腿、拐子腿、绞丝腿层出不穷，已知他立于不败之地，心念一转间想出了一个主意。只见他突然连续使用左右摆拳进攻王兆维头部，中门防守闪出了老大空当。他准备在王兆维攻击空挡时以重拳偷袭他。但王兆维久历战阵，哪肯轻易上当。布克无奈，只得收回自己的把戏，以惯用的组合拳应战。
　　 双方激战当中，王兆维越战越勇，布克忽然“哎呦”一声，却是王兆维一腿击中他左肩，接着他的左胳膊便软软垂了下来。众乡邻齐声喝彩，王兆维信心倍增。既然已知对手左胳膊一时派不上用场，他的所有招数便一起攻向了布克的左侧，布克也是节节败退，疲于应对，显得力不从心。
　　 布克单拳防守，已渐成败象。他连出三个后手拳后，王兆维抓住他出拳的破绽，向前挤上半步，一个“马步盘肘”撞向布克的腰间。布克似无防备，被结结实实撞个正着。王兆维使得这一招本是连环式，“马步盘肘”过后接着便是一个“回头望月”，从侧路击向布克的后颈。眼见这一招布克避无可避，不少乡邻已提前高声喝彩。但王兆维拳出到一半，忽见布克眼中寒光一闪，似笑非笑，那种只有眼镜蛇才有的阴辣眼神让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说时迟那时快，布克一直垂着的左臂闪电般扬起，左手按，右手扬，同时向王兆维的胳膊夹来。他力道惊人，若这一下按实了，王兆维定然臂骨寸断！围观众人禁不住都是“呀”了一声，原来布克刚才的败象完全都是假装！
　　 王兆维也没料到布克会装得如此之像，险些吃了大亏。但由于他平素谨慎，临阵对敌时又一直在观察着布克的反应，这才使得他在布克出招前有了一定的救招余裕。他立刻侧身伏低，左膝落地，单掌截住布克的左臂，使出一个“鹞子钻天”，以进为退，右手成三阴指向布克喉间戳去。但布克既已占得机先，岂容他将招数使完，见双臂未能将王兆维胳膊夹住，他立刻双手按住王兆维肩头，用力下压。王兆维膂力远不及他，布克很快得手。紧接着布克面露狰狞，提起左膝，一记膝锤撞在王兆维胸口！
　　 这一膝好不沉重，王兆维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才止住去势。他只觉五脏六腑在瞬间都被挤得掉了个个儿，一股甜腥的液体从喉管直冲口鼻。四周惊呼声、关切的慰问声齐起，间或夹杂着卖力的叫好声，那是几个不知趣的教民在为布克鼓劲呢！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结局太令人意外了。王兆维咬咬牙，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血液咽了下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支那人，你输了！”布克得意的扬起眉毛。
　　 “不，我没输！”王兆维面色蜡黄，可语气却依然坚决，这让支持他的乡亲都情不自禁地为他捏了一把汗。王兆维冲四下的乡邻一拱手：“请各位做个见证！”
　　 布克不屑地道：“打死你就好比拍死一只蚂蚁！”王兆维冷冷道：“未必！”布克道：“既然如此，打死你也是活该！”说着大踏步走到王兆维身前，直拳、摆拳、勾拳连续攻击，拳势如风，眨眼已将王兆维逼入绝境。
　　 王兆维胸腹受创，出招已不如先前那般灵活。但他目光如炬，仍是斗志未歇。此时他的头脑如明镜般澄澈，布克的出招如流水般一一滑过，他忽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布克的拳路来来回回，虽然变化无方，但总脱不了那几式的路子。正当他又使出平生最得意的后手冲拳时，猛见王兆维腾空后翻，双脚在空中连环踹出。他虽然躲开了左脚，右脚却终究躲避不开，一股锤子击打的力道重重撞在他的下颌上。正当他为王兆维受伤后能使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而惊讶时，王兆维却又是一个侧身飞剪，左腿直腿向上摆起，右腿随转体自右向左直腿叩击，这两下都扎扎实实地落到他右腿上。只听“咔”的一声响，他的五官顿时抽搐成了一团：他的右腿已断了！
　　 布克虽受此重创，可却仍是极为悍勇。他在腰间抖抖地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黑色的铁疙瘩，对着王兆维扬手便是一下。王兆维早料到他会使出下流手段，因此已提前避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场中泥屑翻飞，王兆维刚才站过的地方被炸出一个大坑来。围观的众人顿时大哗，有人高声叫道：“洋枪，是洋枪！”
　　 布克安好火药，再次抬手欲击，王兆维已抢至他身前，一个点腿踢在他的手腕上，将那把洋枪踢飞。洋枪落下时，王兆维伸手一捞，已将那把洋枪抢在手中。
　　 布克吓得面色惨白，口中不住念叨：“饶命，饶命！”刘朵等几个教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走了。王兆维若是阻拦，布克等人都无法脱身，但他只是阴着脸，任由刘朵将他架走了。
　　 刘朵走后，众多乡邻纷纷围了上来。大家将最热情的赞美毫不掩饰地献给了他。从今天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将在鲁西南的武林流传。他，王兆维，战胜了两位西洋拳师！他为所有被欺压的中国老百姓出了一口气，他让所有来中国耀武扬威的西洋武士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但王兆维在听到赞美后，只是憨厚地笑笑，毫无得胜后的得意。他明白，麻烦还在后头呢。
　　 就在王兆维与西洋拳师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在曹州府蹉跎已久的王则诚和严之义终于等来了巡抚的批文。在批文中巡抚明确表示，要教士将侵占的土地归还农民，教堂等占据农民土地的建筑须赔偿农民相应的损失，其余如破坏耕种等项，教民都需承担责任等等。总之一句话，王则诚和严之义把这场官司打赢了！
　　 他们回乡后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村里那条不宽的小径两侧早已站满了翘首期盼的人们。他们欢呼着，一浪又一浪地争先向前涌着，争相目睹两位英雄的凯旋归来。当随同而来的县知事宣布村民胜诉时，许多人眼中都泛出了激动的泪花。在县知事的敦促下，教士被赶出了教堂，情绪激烈的农民点起了一把火，将教堂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在上面又重起了一座玉皇庙。村里那些教民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再没了从前的高昂神气，老老实实地将损失赔偿给那些饱受欺凌的农民。
　　 在教堂被毁之前，费神父已悄然远行，不见踪影，但他却绝不是灰心远遁，而是雄心勃勃的踏上征途。他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所以那些教民一个个灰头土脸地来向他诉苦时，他咬牙切齿地骂道：“等着吧，主会惩罚他们的！”
　　 费神父走的时候是盛夏，回来时却已入秋。他穿着簇新的长袍，黑色的披风高傲地垂在他身后。他步履轻捷，嘴里哼着西洋小曲，一副很惬意的样子。远远地看到他，那些教民几乎不敢过来相认：这还是那个衣饰邋遢，不拘小节的费神父么？
　　 但他们很快便向他围拢过来了。在他们看来，费神父已成了他们精神的主宰，活脱脱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主的化身。他们像流浪在外多年的孩子见到父母那样，向费神父哭诉着这么多天来的不幸遭遇，内容不外乎是老张家占了你家三亩地啊，老李家朝他家门口倒脏水之类。费神父面带微笑，耐心地听他们一一讲述那些本就十分琐碎说了更嫌琐碎的小事。他一边听一边拍着他们的肩膀，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他们应有的安慰，使得这些教民一个个都像刚喝了二两肥猪油一般，满面都泛起了兴奋的红光。最后他总结说：你们不用着急，凡事由我做主呢。教民中有人大着胆子问道：“可那是巡抚大老爷的批文，咱也不能把它改了啊！”在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看来，县令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大官了，而在巡抚面前，县令不过是一只小爬虫，巡抚只要伸出一只小指头，便能将县令捏得粉身碎骨！所以巡抚在他们心中的威势，与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实在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