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拆散了于潮的家庭，但谁拆散了我的？离婚后，我常给罗菲的奶奶——一个六十多岁、满脸慈祥的老太打电话，问询罗菲的最新状况。老太善良，她把罗小贵和我离婚，归罪于罗小贵整天忙于工作，家里的事不闻不问，连我生了孩子，他都不懂得洗洗衣服，如果他对我足够好，我能有了外心。老太的说法让我好生惭愧。在她六十岁生日那天，我买了件大红、胸前绣七彩凤凰图案的开衫送给她。她抹着眼泪告诉我：“你刚离开家的时候，罗菲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你给她买的那个芭比娃娃，对着娃娃自言自语。有时候还悄悄哭，早上起床多半个枕头全是湿的。”
　　 心在滴血……
　　 事实上，在罗小贵用酒瓶砸下来的那刻，我便后悔了，我和罗小贵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罗小贵表象木讷、少言，事事让着我，我们很少争吵，生活的日子平和缺泛激情，怀孕期间，我肚子挺得弯不下腰，他只要下班回家早，便张罗着用热水帮我泡脚，他不善言词但为人实诚。我后悔当时没有求他：我不想离婚，舍不得离开女儿。但自尊心作怪我开不了口。半年后，罗小贵找了个比他年轻五岁的女孩做妻子。
　　 罗小贵的妻子是北城人民医院的一位临床护士，长得瘦瘦苗苗，说话柔声柔气，给罗菲买了红皮鞋，红裙子，罗菲叫她小妈。我给于潮买阿迪达斯运动鞋，买“苹果”笔记本电脑，他叫我贱女人。于非然说他还是小孩子不懂事，长大了就理解了。他会理解，他爸丢下他和他妈搬出来和另外的女人租房子住？我不信。
　　
　　 四
　　 我和于非然的这段孽缘注定了要在亲朋中引发一场风暴……那段时间，亲戚朋友都指责我的不是。母亲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嫌我丢人，骂我不孝，扬言要认罗小贵做儿子，和我断绝母女关系。痛恨伤悲纠结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五内俱焚，难道爱的属性之一就是让人疯狂？对情爱的真谛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之后，回想当初，我和于非然信誓旦旦谈情说爱，更可能是借助了“爱”这件皇堂的外衣掩饰“情欲”或者“性欲”？不然，于非然嘴上说：“人生苦短，遇到真爱是最大的幸运。”但从他偶尔呆怔的神情或是和他儿子电话，便换了个人似的温柔可以看得出来，他心里也一定为离妻别子不自在。而我呢，离婚多少年后依然常常做梦，梦见罗小贵家门口那株不大的苹果树，树上结的果子很稀疏，我和他挽着手臂仰头数苹果。我说有二十三只，他说更多。多少年后，我依然说不清，如果不是被迫离婚，让我在罗小贵和于非然之间重新选择，我会选谁？
　　 同居一室，我和于非然的交流反而少了，租屋里，设施简陋，只有一张一米二宽的母子床，晚上睡觉不亲密也不能，没有疏离的空间，加上对世俗的恐惧，我们更紧地贴在一起，夜夜醉生梦死，做过那事，于非然很快酣声四起，我却辗转反侧，悄没声儿看着腕上的夜光表，黑色盘面，时针和秒针闪着莹莹绿光。以往我是不戴表的，自从被罗小贵用酒瓶砸伤后手腕上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戴了只盘面较大的手表原是为遮丑的，慢慢习惯了。深夜躺在窄小的床上，呆望着天花板，一小时，两小时……常常是夜很深了才迷糊入梦，又在罗菲哭着喊“妈妈，妈妈”的声音中梦醒。夜复一夜，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次梦见罗菲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左边的额头碰起个包，再也无法入睡……次日大早，打电话给罗菲的奶奶，她说罗菲好好的。
　　 不可思议的是：某次梦中我竟然看到自己悲伤哭泣的背影，穿浅咖色内衣，外套是同色稍深的披风，是和于非然邂逅时的装束……莫非潜意识通过梦让我警醒，可醒来又能怎样？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那段时间，铃铛也常常做梦，见了我便责怪说：“讨厌！我老是梦到你，梦到咱们小时候玩球，你摔倒在台阶上，碰破了膝盖。”大约在我和铃铛七、八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们买过两只一模一样的红塑料球，一只球跑气瘪了，我们争着抢另一只玩，我没有铃铛跑得快。离婚半年后，我意外地怀孕了……妊娠反应很厉害，突然袭来的低烧、恶心、眩晕折磨着我，除了咖啡口味的巧克力，我对其它食物都没胃口。我和于非然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况且，我根本没有准备好要添个小生命。某个阴郁的午后，去医院做人流，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一位熟识的女医师戴着难看的消毒口罩，闷声闷气地问我：真的不要了？
　　 我点点头，心里的酸涩涌上眼角。听着钳子刮刀之类的器件响，尽顾害怕忘了疼。打车回到租屋，子宫深处阵阵锥心的疼痛袭来，额头不停地冒冷汗，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忍不住，痛痛地哭了一场！而于非然在千里之外谈生意，那种无助的境况是我某段时间的人生写照：惨遭失败的独舞者又能怎样？同居生活久了，才发现，于非然和我并不合适做夫妻，他表面文温尔雅，做起事来却唯我独尊，苛求完美，不合他心意的地方，他高兴了说一番道理把你批得体无完肤，不高兴就无端地发脾气。我受不了，和铃铛诉苦，铃铛先是指着我奚落：“受不了也得忍着，你又没有另一只船踏。北城就这么大，谁都知道于非然霸道。他早已不是在中学当教师的那个男人了，听听他的名声？还有人说他和黑社会勾结。”铃铛的丈夫丁立杰部队转业后，到地方公安局当了一名干警。虽然不是新婚燕尔，但因之前夫妇俩长期不在一起，作为弥补，他们随处表演卿卿我我，她拂去他袖口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的污迹，他还她一个会意的眼神。铃铛说话更冲了，动辄指挥丁立杰干这弄那。
　　 我反驳说：“什么叫勾结？工程上要不回钱来，几个哥们讲义气，主动帮他。”“长风”原是单纯经营机械，企业不景气，生意节节滑坡，于非然养了几辆装载机，有时候工程完了好长时间要不回钱。
　　 “义气？他也配讲义气。”铃铛神情中满是不屑，“不是我说他，丁立杰才见过他几次，说他不可靠。你放聪明点，快和他分手，他根本没打算要离婚，哄你说好听的。”
　　 “我又不是三岁，能让人哄了？”
　　 “女人爱了都弱智。哪个骗子额头上贴了字？”铃铛对于非然有很深的偏见，竟然把他和骗子相提并论。
　　 “愿打愿挨，怎么能说骗？”我真恼了。
　　 “说你不待听，尽早给自己谋出路吧。”铃铛的话像一把利刃，刺痛了我，于非然真的是在哄骗我吗？细想，没这必要，他如若没有和我一起过的意思，我决不会强求他。
　　 中秋节，我给自己买巧克力，自从成为离婚女人以来，我迷恋上了巧克力，每当神经脆弱，心思烦乱，没来由的痛楚时，一连吃上好几块……巧克力的清香从嘴齿间遍及全身，心情随之好转。节日的超市里新进了各式各样的盆景花卉，琳琅满目，生机勃勃，我一时兴起，买了株亭亭玉立的“铜钱草”回到租屋，搁在餐桌上。很晚了，于非然才到家，他带回了月饼、水果、熟肉，堆满不大的圆桌，嫌小兔子形状的盆景碍眼，他二话没说移到了阳台上。
　　 “放阳台上看不到。”
　　 “想让谁看？”
　　 “我自己。”
　　 “自己还和自己玩情调？！”于非然唇边浮上一层不易察觉的嘲讽。
　　 难不成和别人玩去？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种表情，居高临下，视天下人为无物，心里更气于非然竟然说出这种话，我堵气把盆景拿回来，他又放出去。夺扯中小兔子花盆“啪”的摔到地上，兔子的耳朵碎成了八瓣……眼泪奔出眼眶，我随手带上刚刚买的一盒“德芙”巧克力气冲冲跑出了租屋，节日的街上灯火璀璨，我却步履徘徊是去公司还是找家小旅店？想起，公安局盖了新宿舍，铃铛不久前刚搬了进去，原先的房子空着，我打电话和她要了钥匙，暂时住了进去。铃铛的丈夫丁立杰在部队养成个习惯，不论天阴雪雨，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出门跑步半小时。某天早上，他跑到后街赫然发现地上躺着个人，近前看清了是位穿着亮丽、身材娇小的女子。那女子身上凉了，鼻息均匀，呼吸间有浓郁的酒味，看样子是喝多了，他拦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医院急诊，弄清了女子叫李小敏，离婚后交了个男朋友，男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常和李小敏要钱，李小敏认清了他的面目后提出分手，他威胁她要拿炸药包炸了她全家。李小敏心里不痛快，常酗酒过度。铃铛就此教育我：“李小敏你也是知道的，多要强的一个女人，认人不淑才如此凄惨。离了婚更得慎重。听说于非然妻子放出话来，想要离婚，得等她死了！还说于非然在外面和谁过她都不管，只要她儿子有爸爸就行。”
　　 我从来没和于非然提到过婚姻，更没逼他离了婚和我过。但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还是非常不好受。
　　 白天上班还清静点，晚上可就烦了，母亲说过和我断绝关系的气话后，更紧密地关照起我，几乎天天有电话唠叨，内容大致是：过日子就得忍着点。早说过你和于非然是露水情缘长不了，这跑出来算啥？人家不会对你负责。母亲六十出头，高矮适中，只是胸脯大腹部鼓，腿却细骨伶仃看起来显得有些比例失调，她爱穿深深浅浅的灰色衣服，性格刚烈，做事风风火火，爱自以为是。她说：既然你和于非然不合适，还是早点分开对，两不耽误。我没置可否。母亲以为我默许了，找街坊邻居一个接一个的介绍男人给我瞧。有次竟然带了个腿有残疾的，说是人品特好，让我们处处。我气得七窍生烟，感觉要崩溃了。并不是歧视残疾人，可这哪跟那呵？我也算是有些姿色的女性，有工作，经济上独立，没有恶习，不过就是离了个婚，就成烂白菜帮子了？说起来也真怪，一个女人的丈夫因病或是车祸死了，人们觉得正常；若是这女人离了婚，惨了，成了人人关注的怪物，在人群中晃荡，难免惹人嫌，想过几天清静日子都成泡影。女人表面新潮，不在乎婚姻，那是因为这女人还年轻，没有尝过世态炎凉，没有被世俗的阴风苦雨催残过。
　　 单身特别是离过婚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我不是意志坚强者，于非然打电话说摔坏了花盆是他的错，他生意不顺，心情不好希望我能理解，我顺势又搬了回去。
　　
　　 五
　　 往事不堪回首，这十多年，我和于非然分分合合，高兴了恩爱夫妻一般，吵架便赌气出走。我学会了驾驶，学会了烹调，学会了太极剑，有空便去做美容。北城几个时潮服装店都留有我的联系电话，每进了新货，店主便邀我去看看，夸我有眼光，夸我是衣服架子，我何尝不知这都是奉承之言，但衣兜里就是存不住钱，衣饰、手包都买最时尚的款式，甚至连文胸的花边都挑了又挑的讲究。可能潜意识怕被人遗忘或瞧不起吧，我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装扮得风姿绰约。如痴如醉地出入那些繁华场所，甚至学会了喝酒，由滴酒不沾到一斤不醉。然，这又能怎样，于非然的儿子快大学毕业了，他不再提和妻子离婚的话题，定期给他儿子汇生活费。他儿子一个电话指令，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忙不迭地去执行。有天晚上，于非然到家早，熬了新米粥，烧了清炒银耳、蛋卷老腊肉、素三鲜、凉拌萝卜丝几样小菜，于非然的厨艺不错。我们正有滋有味地吃着，于潮电话说带了女朋友回来，于非然稍一愣神嘟囔道，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继而自语说：二十三岁，是该交了。边放下碗筷往外去，顺手提了我刚从淘宝买的“海豚”工艺品小包，说：“老婆，我借用一下。回来还你双倍的。”
　　 “这八字还没一撇，你着的那门子急？”我火了，小包是我买来给罗菲的。
　　 于非然头也没回，照直往外去。他如此不顾及我的情绪，让我恼火极了，回头和他争吵，他掏出一叠钱，颇不以为然地说：重买个吧。
　　 “我从来不买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就另选只。”
　　 “说得容易，还得有心情。”
　　 “你说怎办？”
　　 “给我要回来。”
　　 于非然没答茬，拧开自来水管冲洗他的眼镜，冲干净后甩了甩水珠，戴上去了公司。我气极，抓起电视摇控器狠劲往地上摔，摇控器摔成了两半，露出千丝万缕密密麻麻的结线板，正如我理不清的心绪。回头和和铃铛说了我的烦恼。铃铛怪我：你这纯粹是瞎折腾。要么下决心离开他，要么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鸡毛蒜皮？可平常的生活，又有多少大是大非？说起来于非然对我还算不错，给我买了车，买了好多的名贵首饰，而且他特别有眼光，景泰蓝的手镯古朴别致，一对本白色的玛瑙耳坠适后配多种服装，都是我的最爱。于非然是个优秀男人，可就是脾气不好，因为一些小枝节我们常发生争执，我饭前饭后无数次洗手，天天冲澡都要花一个多小时，他说皮都要搓烂了又怪我费水费电，于非然还有一种能耐，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耗尽了别人的精气神，他转眼就没事人似的乐了。每次吵闹，我心里发狠要离开他。过了又想：他就这性格，又不是故意的。
　　
　　 六
　　 罗菲9岁，上小学二年级。也就是我离婚八年的时候，罗小贵的妻子生了儿子，小妈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她儿子的身上，不再有精力管罗菲了。罗菲常和我要零用钱。十元、二十元的，买那些孩子们喜欢的小玩艺儿，我都给了。
　　 直到某天，罗菲夜不归宿，她奶奶哭着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罗菲成为网民已经有了两年的历史。黑心吧主认钱不认人，未成年的孩子也让进，网瘾和毒瘾一样让人闻风丧胆，我曾经看过一篇“戒网瘾”的报道，里面有个十四岁的男孩为了要钱上网，把他亲姥姥杀了，看得我毛骨悚然。幸亏罗菲中毒不深，不然我成千古罪人了！我叫了铃铛和她的丈夫丁立杰，拐弯抹角一家挨一家地去网吧找人，铃铛告诉我，罗菲还和她要过零钱，没想到是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