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民歌发展而来的“二人台”表演可是喜庆快乐的，是农民在劳动之余自我娱乐的一种化装表演形式，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我在河曲观看当地的“二人台”表演时，十分震惊。一男一女，女孩穿个红褂褂，绿裤裤，还戴一个镶金边的黑丝绒菱形围腰；男孩白袄蓝裤，头上还戴个白绒帽，边唱边舞，十分活泼。当地的宣传部长对我说，这些表演者都是业余的，平时在家务农，闲时组织起来演出。我看了，这些人的表演水平相当高，不比专业演员差，不仅生活气息浓厚，地域特征明显，其原滋原味的乡土意蕴更可称为文化遗产的活化石，看得我愣愣地发呆。当地文化部门后来弄了一些专家指导改进，组织了大型河曲“二人台”进省、进京汇报演出，场面宏大壮观，布景耀眼夺目，但已大量失去“二人台”的人文意蕴和乡土气息，成了大型歌舞剧，不忍卒睹。
　　 为了拍民俗活动，我在春节前去了河曲保德县。夜晚站在黄河边，可以看到山梁上用旺火组成的龙形图案，长约十几里地，相当惊人，这就拉开了春节民俗活动的宏大序幕。当地人讲，山梁上的旺火，是给当年外出走西口回家过年的人们指路的标记。我采访过仅存不多的走过西口的两个老人，他们说：在回家路上，饥餐露宿不说，最重要的是防土匪。那些人用黑布蒙上脸，露两只眼睛，用红布包个笤帚疙瘩，谁知道是真是假，他们就是专抢走西口回家人的钱。那时外出挣点钱不容易，在身上东掖西藏，就怕土匪抢了，生活实在艰难。那年景，有的村里面男人们都外出走西口谋生去了，村里有个丧事，抬棺的都是女人们。
　　
　　 五
　　 旺火就是用大块煤炭垒成塔状的，有人说可能是受佛教文化传入的影响。除夕晚上和元宵节，家家户户都要在院落门前点旺火，祭祖先，图吉利，企盼全年兴旺。我看过垒旺火，就是用大块的煤炭一层层交错垒起来，中间的底部有木材用于引火。垒旺火是个不大不小的技术活儿，家家户户都会垒，但垒好垒坏可不一样，弄不好刚烧了不久就塌了，这就不好了，有点不吉利。我就见过一个旺火烧塌了，主人和邻里街坊朋友们说说笑笑，讲个俏皮话，议论一下塌的原因，然后再垒一个旺火，并没有不开心的样子。旺火历史悠久，最早可以上溯至汉代，是中国北方地区的一种风俗习惯。烧旺火以山西为主，因为这里煤炭资源比较丰富，河北、内蒙古等地也有生旺火的风俗习惯，但不如这里火热。春节期间走在这里的街上，到处都是烧着旺火，大小不同，造型有异的各种旺火喷着火舌，冒着青烟。街上的流动彩车上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空气中漂浮着煤烟味，两耳中充斥着喧闹声，乡土风情里的热闹红火，不一般。
　　 我在这里走过“九曲龙门阵”，它的全称应该是“黄河九曲灯阵”，也叫“黄河龙门阵”，俗称“转九曲”，是黄河流域元宵节的一种民俗活动。“九曲龙门灯阵”是在黄河滩上选一块较大的平地，按图形插上木棍，木棍上面还有一盏用纸做的灯，里面有蜡烛，木棍用红绳连起来，形成一个曲折的迷宫，有入口和出口，沿着红绳索划定的路径走，左拐右拐走一阵才能转出来，说是转了“九曲龙门阵”就把一年的秽气走完了，以后就顺利了。资料介绍，“九曲灯会”是由古战场中的“黄河九曲阵”演变而来，后被民间艺人演变为“黄河九曲灯会”。当地人一般都是在夜晚去转灯会，老远就看到黄河滩上的九曲龙门阵，每一盏灯都点起来了，煞是壮观好看。
　　 除了转灯会，这里有条件的话还要放河灯。
　　 那年本来不计划放河灯，县里主管文化的副县长和我喝酒，他居然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是阳历，他是阴历。喝到最后，他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比我酒量还大的人，今年咱就放河灯。
　　
　　 六
　　 放河灯，首先是要做河灯，干什么都有专门的手艺人，做河灯也一样。我拍过做河灯，用不同颜色的纸裁成一尺见方，叠成荷花形，中间有直径三寸的平面用来固定蜡烛，也利于在水中漂浮稳定。关键的工艺我拍过，在制作河灯的手艺人旁边有一口锅，里面熬着融化的蜡，把叠好的河灯底部放在蜡里浸一下，趁热赶紧在旁边的沙子上摁一下，粘上一层沙子，就好了，这样就有了一些重量，在水面上可以保持平稳。
　　 放河灯需要几条大船，每条船要坐十几个人，中间还要空出一大块地方放置河灯，把船驶到河中央，天黑了就可以放河灯了。一般是晚八点放，船上的人分工合作，有点河灯的，有弯腰将其放在河里的，一盏盏河灯顺河而下，近处河面上荷花灯烛光烁烁，花瓣闪闪，非常漂亮，具有神性。远处的盏盏河灯似繁星洒在宽阔的黄河夜幕上，一幅银河落九天的神秘画卷纵向展开，让人情迷神醉。黄河两岸是晋陕两省，岸边的空地上沿着坡度依次挤满了人群，都在看这难得的景观。河灯一直漂过黄河大桥，越漂越远，点点光影慢慢融进了茫茫的夜色中，让人有无尽的瑕想……
　　 我弯腰捧起一朵荷花灯点燃，轻轻地放在水面上，松手的霎那，我看到白底粉边的荷花瓣在蜡烛火苗的映衬下，微微颤动，它似乎要记清我的模样。那盏灯旋转一下就向下游漂去，我默默祈盼它能漂得远些，再远些，一直漂到更远的那天，直到与我的亡灵相会——我在此刻为自己未来孤寂的亡灵放了一盏追魂的荷花灯……
　　 那天我坐在大船上，拿着对讲机指挥放河灯，近距离地体验了这次壮观的民俗活动，心情分外激动。望着远去的流动光影，突然想起十岁那年，我曾轻声说出的那句话——纸船明烛照天烧……
　　
　　 后语
　　 我们拍完放河灯回到岸上，看到黄河滩上九曲龙门阵依然灯火一片，人影闪动，我们就势转了一遍九曲灯阵，完成了春节所有民俗活动的仪程和祈愿。
　　 回到县城，已经下半夜了，大家都饿了，看到了一家还在开张的小饭店，吃点东西吧。他们问我喝不喝酒，我迟疑了一下说：喝点？大家好高兴，喝点！然后对饭店老板说：也不点菜了，你这里有什么菜都上两桌，酒随便喝。那晚我们喝了两箱白酒，有人醉了……
　　 我像平日一样轻松地走回去，当地陪同我们拍摄的人说，这二十多天里，我们可想把你灌醉了，结果最后也不知道你能喝多少？我告诉他们，我在内蒙草原上和蒙族兄弟们尽情喝酒唱歌，他们都倒了，我没倒，我成了他们眼里的英雄。
　　 我身上必定遗存着远古先民们顽强的骨髓，无论是怎样的民俗风情都是我精神里的根，它支撑着我在这块土地上一直往前走，直到回到先人们的身边躺下，在大地上，在他们中间，在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