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你见到他了？”
　　 “他就在我家呢！有人给我俩提亲呢，请你帮我参谋参谋呗！”
　　 “我？我还是不去吧！”说着我扭头往回走。
　　 “不行！你必须得去。”她拽住了我胳膊。
　　 我只能不情愿地随她而去，心想：“啥叫参谋参谋？这明摆着就是得罪人嘛！再说了，说是探亲，其实就是退役之前兆，特意回来找媳妇，一旦找到了媳妇，马上就退役了。”我心里更清楚，他俩已定了。因为他人都坐在她家炕头上了，想必丈母娘的“荷包蛋”都吃了，相亲仅仅是个形式而已。
　　 席间，我们只是喝酒吃菜，笑谈了些与婚姻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虽说酒足饭饱，但我心里仍然是空落落的。回家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夜我失眠了，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心想：“既然她已小鸟依人，我何不另觅知音？”不久，经人介绍，我也有了女友，我们很快就结了婚。记得我结婚那天，请王娟给当的伴娘，她欣然接受了。
　　 在去接新娘子的途中，我与王娟说了许多体己话，尤其是说了最后我们不在一起的两年里，各自忙碌着，我住在厂里，很少回家。她开着拖拉机，四处奔波。
　　 我们很少见面。再说了，她家庭状况较好，她有优越感。而我家穷，父亲早逝，只有母亲抚养着我们姐弟四人，有时还为填不饱肚子发愁呢。
　　 她的父母怕女儿受苦受累，一心想为女儿找个好人家，本是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我并不记恨他们，他们永远是值得我尊敬的长辈。王娟也对我坦诚地说过，我们没有结缘，有些许的遗憾，但我很理解她。我深深地懂得，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就要处处为她着想，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要让她委屈。
　　 我们的分手，让我心如刀绞，但我是宁可自己心里流血，也不愿她人流泪的人。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至于她何时结的婚，我也不知道。不过总归一个村住着，有些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说，她第一胎生了个丫头，为了生个男孩，夫妻二人不计后果地跑到东北去，上演了一次“超生游击队”，结果又生了个丫头，而家里的房子被计生办的人用拖拉机推倒了！她哥的村支书也被免职了。
　　 后来，他们还是带着两个女儿回来了，可房子没了，就一直寄住在刘继平爷爷的房子里，过着一穷二白的日子，她由村花，似乎一夜间，变成了人老珠黄的村妇。
　　
　　 四、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遭大风刮。
　　 这年春天，听说刘继平病了，病得很厉害，住进了医院。
　　 其实我和王娟不仅仅是同学、好友，论起来还是亲戚呢！我们应该是远房表兄妹，为此，我爱人主动对我说：“咱们还是去看看她们吧！挺可怜的！”这正是我想说而又不便说的话，我很感激我爱人的豁达。
　　 看在王娟的份上，我爱人亲自去医院看望了刘继平。
　　 几天后的傍晚，我在大街上偶然遇到了王娟，见她低着头，故意躲着我似的，向自家匆匆走去，我看她有些窘意，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也许她感觉到了我的尾随。我也没客气，径直跟她走进了她家的屋子里。
　　 “你来干什么？”她低垂着头说。
　　 一时我不知说啥好，躇在炕前里一动没动，片刻后，她伤感地用手指了指炕沿说：“坐吧！”
　　 “嗯！怎么样了？他好些了吧！”
　　 “没有！大夫说……呜……呜……”她哽咽地哭泣起来。
　　 面对伤心而痛哭的人，最好的劝慰就是让她尽情地哭，等她哭够了，她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可我几乎被她的悲恸所感染，过了一会，我也很伤感地说：“好了！你不要太伤心了，也不必太着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她抬起头，擦着泪说：“看看你们多好！我命不好……就这苦命！”
　　 “好了！不要信命了！谁敢说一生不遇上个沟沟坎坎的？挺一挺就过去了，你们会好起来的！有啥难处就说出来，咱们共同解决！我这里有三百块钱，你先用着，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那时，没有百元钞票，最大面额是十元，我把钱放在炕上，从炕沿上滑了下来。
　　 “谢谢你和嫂子来看我们！”她抹着眼泪说。
　　 我走在大街上，忧心忡忡地回头向她挥挥手，以示告别。见她倚在门框上，呆呆地目送着我，她那忧伤的眼神，有些失魂落魄；她那单薄的身躯，宛如一枚悲秋的落叶，摇曳在寒风中。再也找不到从前她那天真、爽朗、温柔和激情四射的影子了。
　　 岁月就是这么无情地折磨着她……从王娟家里出来，我心情很沉重，她那忧伤的样子，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我好担心啊！担心她会被生活的窘困所压倒，从此沉沦下去。
　　 还好，刘继平渐渐地康复了。
　　 不久，我就离开了宋庄，举家迁到了城里。
　　 当我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那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在这二十多年里，人们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不断涌向城里。而她依然故土难离，守土为安，听说日子过得还算凑合，可好景不长，她得了肺癌，三个月前，她悄然地走了……当我乍听到这一噩耗时，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惊愕之余，让我潸然泪下……想着想着，我的双眼又被泪水挡住了视线，我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猛然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藏马山下，我举头望去，山还是那座山，却不是原来光秃秃的样子了。如今藏马山的半山腰是一条人工拦山河，河水就像一条银色的段带，环山缠绕，在微风的吹拂下，河水荡起道道涟漪。鱼虾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山上果树成荫，郁郁葱葱；山下梯田层层，良田万顷；站在半山腰俯瞰宋庄，房屋是横成排，竖成行，上有蓝天白云，下有红瓦绿树，村路井然有条，整个村庄，忽隐忽现地掩映在丛林绿树中。村子的西北方，还是那个又深又蓝又凉的大水潭，不过周边早已垒起了围墙，墙上还上了不锈钢栅栏，不要说牛，就是人都难靠近了！此潭成了村里最甘纯的饮用水源。
　　 说起那潭中之水，确实甜净爽口，许多城里游客，都慕名而来取水，我此次回来，也是有备而来，大桶小桶地带了好几个。
　　 说起家乡甘露般的泉水，我忽然觉着有些口干舌燥，并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不仅仅是渴了，还有些饿呢！再举起手，看看腕上的表，时针已指上了十二点，我本能地朝村子里走去。
　　 其实，现在村子里，并没有我沾亲带故的人，那些沾亲带故的人，都随儿女们进了城，安了家。午餐，我来时已备好，就在车里放着，好在吃饭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四间老屋。
　　 如今的农村，远不及我们年轻时热闹，大多数人家里，只剩下守巢老人，在家里看着那几亩地，有的干脆把土地流转了出去。
　　 我来到自家门前，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一看，院子里长满了绿油油的小草。当我推开房门，堂屋里的霉味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惶恐地退了出来。我站在院子里犹豫着。
　　 这时，隔着矮矮的石垒的院墙，见一位青春靓女，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向我家姗姗走来。她还没跨进大门，就稚声嫩气天真活泼地说：“叔叔！您认识我不？”
　　 我睁大了眼睛，正犹豫着，她已跨过大门，走近我眼前，我诧异地说：“你很像王娟啊！”
　　 “是吗？我就是王娟的二女儿啊！”
　　 “哦！像……像……真像！你就是在东北出生的吧？”
　　 “是！叔叔！”
　　 我心想：“这不正是王娟再世吗？长得和她妈妈一样漂亮、可爱。”
　　 “叔叔！我姥姥说让你去家里吃饭呢！快走吧！等你等得饭都凉了！”
　　 我是要过去的，但不是这个饭点儿过去。这让我想起每一次回来，都要麻烦大娘，大娘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了，可她老人家做的饭菜好吃可口，不过我还是不忍心麻烦老人家。
　　 于是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这里有饭吃，过会我去看看大娘。”
　　 “不嘛！姥姥说让您快去！走吧！”说着她拉起我的胳膊，我拗不过她，便随她而去。幸好我有备而来，顺便把车上的礼品给老人带过去。
　　 我和大娘只有一街之隔，两句话没说完就到了。
　　 大娘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人，年轻时不用说，现在上了岁数了，还是那么开朗，好在八十好几的人了，身体还挺硬实，耳不聋眼不花，仍然自己单过。院里屋内，干净利落。
　　 “大娘！您好啊！”我走进大门喊道。
　　 “好！好！快进来吧！一上午了，你去哪了？”大娘擦着湿漉漉的手，热情地问道。
　　 “我出去转了转。几年没回来，咱们村变化不小啊！”
　　 “可不是！如今生活越来越好了！快上炕吧！你看饭菜都快凉了。有酒呢！你自己喝点吧！”说着她把酒拿了过来。
　　 “大娘，我如今也不喝酒了！咱们一块吃饭吧！”
　　 “哎！好！好啊！不喝就快吃吧！都凉了！”说着大娘也上炕来。
　　 大娘家的情况我了解，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家有儿女好几个，只有王娟在身边，可她又走了，刘继平在城里给大女儿看孩子，老人一生只有一个儿子，去年得了脑梗，如今卧床不起，孙子外孙们都在城里上班，好在儿媳在家照顾着她。
　　 水足饭饱，我便要走。大娘给弄了好多土特产，非让我带上不可。我知道老人的脾气，给你的东西你不拿是不行的，所以，我也没客气。
　　 最后，大娘又从她炕头的手箱子里，拿出一封信给我说：“这是小娟在的时候，叫我给你的！你拿着吧！”说着她把头扭了过去，我看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很惊讶，一时无言以对，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接过信封，匆匆来到车上，想要看个究竟。
　　 当我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三十多年前，我送给她的一张照片和手帕，照片和手帕已经泛黄，但完好无损。打开手帕后，里面还有三百元钱。我懂了，这钱是她还我的。照片的背面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这字迹我熟悉，是王娟的手迹——
　　 郑剑哥：你好！我知道你爱我，其实，我也很爱你！可惜今生无缘，不能常相斯守，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不过我曾经恨过你，还记得那次请你去我家喝酒，让你对我的婚姻给参谋参谋吗？说心里话，我是在探寻你的想法，可你是那么淡定，那么坦然，对我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也就死心了。我曾说过，我命不好，命苦啊！不过这样也好，没有牵连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先走了！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你能主动点，娶我为妻，那才是我的幸福！我知道，你在城里也不易，也得为生计摸爬滚打，没时间常来看我，我俩已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其实我很想你。近来，我越来越感到体力不支了，老是在恍惚中怀念从前的你我，老想咱俩年轻时的那些事……想你曾经背我过河；想你曾经陪我看电影；想你曾经与我一起打场的夜晚；想你曾经和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些日子真好！好幸福啊！可惜，美好时光已不再有了，就让我闭上双眼，静静地在恍惚中，在这甜蜜的思念里，走完我最后的一段里程吧……也许，当你看见这段文字时，我早已走了……走了……你的照片和手帕我一直带在身上，以后没有我了，也就没人在思念的夜晚去抚摸它们了，就让它物归原主吧！哥！我爱你！
　　 但愿有来世……
　　 爱你的娟绝笔
　　 我泪眼朦胧地启动了马达，离开了宋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忘不了她。
　　
　　 二〇一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