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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两棵花椒树(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025发表时间:2018-10-01 11:10:44

【流年】两棵花椒树(小说)
   倪可站在床边冲我笑。她头发很乱,没有化妆,穿一身深红色的棉睡衣,她实在是太瘦了,如此臃肿的一身,看上去仍然俏薄轻盈。
   我问她我睡了多久,她伸出比鸡爪还细的手扳了扳:整整十八个小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十八个小时是多久,我的脑子有点木,感觉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飘在一块会移动的毯子上面。
   孙非帮你倒了几次尿袋了。
   我捂住眼睛,尿管真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更可怕的是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排尿。
   有没有听医生讲过我的手术?
   医生来看过两次,什么也没说;护士来得最多,量体温,叫你的名字。你比我更厉害,我至少告诉了孙非,你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
   她去她的床头柜里掏了一阵,找出一板巧克力递给我。我总觉得你的切片检查结果不会很差。
   我不在乎,我作好了马上去死的准备。还好儿子已经大了,今年就要高考,过几年就会有女朋友和岳母,没有我他们只会过得更好。我就算多活几年,也不过是多给他做几顿饭。这个年代,妈妈做的饭算什么呀,外面随便一个小馆就比妈妈做的好吃。
   难得你这么明智。一个人长大后,最先要反叛的就是家庭,不然去反叛谁呢?不把自己跟那个家庭的纽带砸烂,就不会真的长大。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从青春期反叛到现在?我想起她说过的内向而矜持的父母,还有特级教师哥哥、领导干部姐姐,他们至今还被她拦在医院外面。
   我不是反叛,我是恨,我有整整五年跟他们音信不通,一旦得知他们要来找我,我就躲出去。没办法,我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也不能看到他们的样子,太多地方跟我相似了,就跟迎头碰上一个比我丑很多的撞衫者一样。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报应来了。
   这理由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么,他们对你呢?他们察觉到你对他们的反感,仍然一如既往地爱你吗?
   我猜他们没想太多。
   倪可又发烧了,这回烧得最凶,连胡话都说不出来了,像一截薄薄的炭头躺在那里。之前她也一直处于温烧状态,都没这次吓人。孙非几乎一直都在。他贴近她的脸,轻声说:请你原谅,该是让他们见你一面的时候了,否则我没法原谅自己。
   晚上,我正在酣睡,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突然来了很多人,中年人、老年人,团团围住倪可的床,个个高声大嗓,性子急得不行。
   二妞,快说你房产证放在哪儿?房产证!房产证!
   还有存折密码,二妞,你的密码是多少?密码!
   一个说:没有密码也不要紧,只要在火葬场弄一张火化证明,就可以去派出所销户,拿着销户证明就可以去银行销户。
   另一个年轻些的很不屑:她能有多少钱?有一次我去找她,她门上贴了四张欠款单,煤气费、水费、电费、物业管理费,都没交。我以为她出门好久了,随便敲了敲,门居然开了,她穿个大袍子,脸煞白,像个吊死鬼。后来她突然问我今天几号,又问我外面是冷是热。说实话,她那种生活,就算不得癌症,也活不了几年。
   你算运气好,她还给你开了门。有一次我去找她,她连门上的铰链都没开,就隔着门缝跟我说了两句。
   居然有两个医务人员藏在里面,奋力挤出来,端着器械对这些人挥手:家属先出去一下,这里人太多了,留—个就行,留一个。
   一番推让,一个形貌土气憨厚的中年妇女留了下来,就是刚才喊着问她要房产证的那个人。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她倒安静下来。我故意咳嗽一声,她总算注意到我了。,
   可怜的!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她主动告诉我她是倪可的姐姐,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的聊天,问她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官员姐姐?
   我们就两姐妹。
   可这人怎么也不像总坐主席台的官员哪!我瞄了一眼倪可,她还在昏迷中,应该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我决定不再跟这女人拉家常了。就算她听不见,我也不能通过别人刺探她的底细,这不道德。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虚荣啊,从她捏造她的家庭情况就可以看出来,她恨不得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哭泣时还要顾及形象的矜持的父母,特级教师哥哥,常年坐主席台的干部姐姐,跟刚才那群人差距不小。不过,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想象着什么样的生活,那是她的自由。
   倪可的姐姐对我的病情发生了兴趣,她走到我床边,杵头杵脑地问:你是什么癌?
   我继续闭着眼。她的声音让我不舒服,就算她没有恶意,我也不高兴回答。
   我再次被吵醒,倪可的姐姐在打电话。
   姐妹一场,我总要服侍她几天吧,实在忙不过来你可以去请老郑家的来帮忙嘛,以前我也帮过他们家,那,就没有别人了?全都出去了?才巧呢。
   这个电话明显让姐姐不安起来,她走来走去,走一阵就去摇一会儿倪可的胳膊:二妞,二妞你醒醒,你醒了我跟你说个话。像假人一样躺在床上的二妞就是醒不过来。
   姐姐又开始打电话:小蛮子你来换我照顾你小姨几天吧,没什么事,真的没有。她都不吃饭了,哪来的屎尿。再說一切都有护士,我们的人只是在这里陪陪她。你个没良心的,你小时候小姨对你可不差。行了行了,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崽子都指望不上。
   类似的电话她打了好几个,打一个骂一个,骂到最后,突然一扭头,骂起了床上的倪可:你说你!从小就是我的包袱,到死还要赖在我身上。你还记得不?下雨天你拿最好的那把伞,我只能披块塑料布,天一冷你就霸占了烫婆子。你在爸爸面前装可怜,让他许你复读才考上大学,我只读了个中学,就回来帮他养家。你一参加工作就忘了本,蛮子他爸想找你借点钱去做生意,你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我们对你怎样呢?那年你去我家过年,还带着你的男朋友,好吃好喝款待你们七八天,没看见你一分钱,连蛮子的压岁钱你都舍不得给,你却有钱给你的男朋友买电脑,你对他这么好,他对你又怎么样呢?并没见他把你娶回家去啊。我以前太对得起你了,这一次只能跟你说对不起了。我要是不回去,我田里的油菜就要遭殃,我的油菜遭了殃,我这一年就没得油吃,我不像你,躺在这里还有工资。假如是我躺在这里,有人要停发你的工资,你肯定也会撇下我,去抢救你的工资的。我说得没错吧?我真的要回去了,等我弄好我的油菜再来看你。
   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不安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事的,我等下去拜托护士们。我听说你在这里住一天可贵了,那就得使劲用那些护士,不然多不合算。我回去把油菜的事处理好了就来,我一定快去快回。
   姐姐最后扶着床头看了一眼醒不过来的妹妹,拎着她油绿色的包包走了。
   病房里陡地安静下来,明知倪可还在昏睡,我也不敢睁开眼睛。睁眼就意味着我听见了她姐刚才的那段话。但我真的很激动,她姐刚才这番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过了四五分钟,一睁眼,发现倪可一只胳膊拿到被子外面来了。她一直都在装睡。
   我也只好继续装睡,越是装,就越觉得床板不舒服,枕头也不舒服,又不能动,只能无比痛苦地忍受着。还好,救命的护士来了,大声叫我的床号,让我到医生那里看切片检查结果。
   终于下来了,我的死刑判决书。我喝了口水,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仍然听得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很抱歉!这是医生的第一句话,我感到自己腾地一下就飘了起来。
   仪器误导了我们,是一种泥沙状的胆结石,很特殊的一种胆结石,我从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
   过了很久,我才确认自己听到了这段话,之前它一直悬浮在空中,因为我迟迟不敢出手,它也就处于无人认领状态。
   只是胆结石?
   你怎么是这种表情?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难道你希望是胆囊癌?
   不是……你们一直都说是胆囊癌,两级医院都说是胆囊癌,还催我赶紧做手术。我都作好准备了,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你现在说只是胆结石!
   哎哟!医生笑起来,大概见我表情不对,耐下心来解释:不管怎样,摘掉胆囊是对的,它早就无法正常行使功能了,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把它当成了胃病?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慢慢建立一份自己的禁食名单,你体质不错,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腿脚不飘了,心也不跳了,就像风停了,一切飘飞起来的物品重新回到垂挂状态。回病房的路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连空气都沉甸甸的。
   也就是说,我的计划全部作废,一切都要重来,一切都要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里去。刚这么一想,腿就开始发软,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我想起以前一双买错的鞋,卖鞋的人非说她家的鞋码子大,建议我买小一码。我依了她,结果那鞋就合适了那么一小会儿,以后的时光全是不合适,扔掉又可惜,只好隔几天就给自己穿一次小鞋。我还以为终于可以扔掉那双折磨人的小鞋了,没想到还是得乖乖地回去,把舒展了几天的脚重新塞回去,折磨脚趾,折磨小腿,折磨脊椎,折磨心情。
   这一坐,终于把癌症患者的心情给坐出来了,一个女病友向我点点头,礼貌地坐在离我一臂宽的地方,问:手术做了没有?
   我半闭着眼睛,用垂死的声音回答:刚刚确诊,不用做手术了。
   她一把抓起我的手:我也一样啊,打开看了一下,原封不动给缝起来了。
   我赶紧拿下她的手,还回她大腿上,逃也似的回到房间。
   倪可一直目送我躺回床上。
   她对我的切片检查结果一点都不意外:我早就觉得你不像癌症病人。为什么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因为我只作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我开始想象出院后,第一件事肯定是做卫生,我还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那一切了呢,湿漉漉的拖把,总也拧不干的抹布,总也擦不净的抽油烟机,总也抹不尽的浮尘。然后呢,去公司装订发票,填写账页,做报表,计算计算再计算,数钱数钱再数钱,没一张钱是自己的,没一笔报销是自己的。再然后,不得不面对最最闹心的时刻,他坐末班车回家,阴影一般飘进家门,换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来一句评论,并不指望得到我的回应。节目看完,洗澡,去儿子的卧室睡觉。一直以来,我们像鱼缸里的两条金鱼,无声无息,互不妨碍。事实上,我们已经几年没有说过话了,一定有只老鼠活动在我们周围,它咬断电线,导致这个家停了电,准确地说,是在儿子上初一那年停电的。从那时起,这个家的灯就是黑的,一直黑到现在。儿子住校去的那天,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一个可以逃出去,免于窒息。真不知道他回来干吗,他在那里有宿舍,有吃有喝,何必回来自找别扭,也让别人别扭。我甚至想,他要是能在那边找个情人就好了。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不离婚?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因为不想跟他说话,而要谈离婚就得说话。要不,他先提出来也可以,等他说上一大篇,我再以同意两个字作结,就此结束。但据我观察,他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有件事我很好奇。
   我被倪可的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又睡过去了呢。
   这个虚惊—场的故事,你是立即告诉家里呢,还是想继续瞒着他们?
   既然是虚惊一场,还有什么好讲的,真要得了癌症的话,还是要告诉他们的。
   真的好难理解,你是因为太爱他们,还是在故意冷淡他们?
   总之,幸亏没有告诉他们。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婚姻在身。
   当然有,老公、儿子,什么都有,我的婚姻还健在,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分居了,不,应该说是分住两地了。
   有些人不能忍受这种状态,宁肯辞职,也要跟家人在一起。即便在一起,还天天喊着感情要更新呢。
   我很好奇他们是如何更新的,如果需要不断更新,那岂不是说感情只是个软件?
   据我观察,你在家里肯定很强势,你肯定是你们家的女王。
   有点被她猜中了,但她哪知道,女王也不是一天形成的,两个人本来应该同时用力扛起家庭那根大杠子,如果一个人总是不出力,扛不起自己那一头,难道这个家就不要了吗?当然只好由另一个人一肩挑了。
   怎么样?我猜中了吧?所以我的结论是,你的婚姻已经死了,你亲手把它掐死的,因为你嫌弃它,所以掐死了它。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想当场证明什么给倪可看?反正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在那头似乎很紧张,急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倪可就在旁边,我得克制些,不能表现得不耐烦。
   他一听,紧张的状态立刻泄了:不是有微信么?何必花钱打电话。
   不是夸张,他的声音真的很无趣,越来越无趣。一个电话能花多少钱?何况我们一年难得打一个电话。为了做给倪可看,我顺便问了下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他认真地算起来:这个周末要加班,下个周末要给同事代班,他妈妈七十大寿,只能等下个月了。家里没事吧?
   他的语速慢得惊人,好像一边说一边在字体极小的日历上画钩,我在他毫无生趣慢吞吞的语速里快速思考着,不假思索地作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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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两棵花椒树,又辛又辣的香料植物,是两位女性友情的像征。这两位女性的相识,是缘于疾病,同一个病房让她们成了病友。倪可是位作家,有点洁僻的作家。她的洁僻不同于一般人,她觉得吃得太多也会让自己觉得脏。倪可还是一位有点清高和虚荣的作家。她和前夫本来志趣相投,却因为丈夫的脚步跟不上自己而产生轻慢与不满,最后导致二人分道扬镳。当她前夫的成就与声望大于她的时候,却又不可抗拒地对她产生了吸引力,但那时他已成为了别人的夫君。倪可的家庭不是她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既富足又温馨,所以她会编织关于家庭的美好故事讲给病友听。“我”是一位独立到倔强的女子,当觉得生活成了了无生趣的循环时,对丈夫的爱便渐渐被冷漠所代替。“我”一直觉得自己独立女性,丈夫没有理由不爱自己和孩子,没有理由不对这个家负起责任,却一直没意识到冷漠其实是一种很具杀伤力的暴行。冷漠是什么?是哪怕你得了癌症也不想跟对方说,是对方的人生出了状况也不敢跟你说。其实,正像我后来所说:关于生活,我们不知道的太多。就像那锅青花椒炖鱼,不尝一下不知道有多么美味,一旦尝了那美味,什么素食主义,什么微饥饿的感觉都太过浅薄幼稚。这其实不正如人生么?对情感、家庭的失望,其实或许正是因为不曾品尝过那其中的甘美。两位女性对自身的处境所知甚少,却对对方的不幸充满了清醒的认知与关爱,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只缘身在此山中。个人觉得,此作堪称女性作品的上佳之作,虽人物不多,环境单一,故事也不复杂,却充满了对情感的深度剖析,对人性的深刻反思,对婚姻的理性思考,让读者在看似不温不火的叙述中由心痛到唏嘘,到平静,到感动。力荐赏析!【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03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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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8-10-01 11:12:10
  真正的好作品,值得一读再读。谢谢作家分享,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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