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刊视界】五丫
一
向老三从昨儿半夜就没回过屋,徘徊在自家院子里……
“哎哟……疼死……了。婶……都快响午了……怎这……长时间……啊?哎哟哟……”屋里传出妻梅子痛苦地呻吟声。
“这还用问,换胎了呗!”接生婆答。
“男娃……应该……更……快啊。”
“那可不一定。”
“还是……把她爹……喊进来……吧,疼死……俺了……”
“他是不会进来的。”
向老三是个勤快,顾家的好男人。妻生小孩更是悉心照顾,寸步不离。只因当地有种说法,儿子出生忌讳爹在跟前。对于这些荒诞无稽的奇谈怪论,读过几年书的老三可从没信过。可接二连三地生闺女,老三还是犯了嘀咕,心说管他准不准,为了儿子还是注意些。所以,从妻的第一次阵痛,老三就横下心不回屋,忍受着爱妻揪心的惨叫。
“东方红,太阳升……”队里的大喇叭又一次响起。中午的广播都开始了,儿子还没生下来。按说大丫是头胎,前后也就三小时。二丫三丫四丫一个比一个顺流,最多二小时就生了。这回怎这长时间?老三搓手顿脚正犯愁呢,只听妻大吼一声,屋里传出“哇哇……”婴儿的哭声来!
“生了!生了!”接生婆喊。
儿子丫头就是不一样,声音这般洪亮!老三欣喜若狂,箭一般穿进屋,喘息问:“儿子吧?”
“别提了,又一丫头片子!”梅子无奈地摇着头。她抹了把泪又说,“他爹,这是命,是命啊。”
向老三直勾勾地盯着啼哭的婴儿,皮球上磨刀——瘪了。
二
“他爹,送人吧。”梅子说。
老三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温柔地捋捋妻的头发,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俺听你的。啥也别想,闭上眼睛好好歇歇,俺给你熬粥去。孩子们也饿了。”
“他爹,怪俺没本事。”梅子抽泣着。
“怪俺,都怪俺。别胡思乱想,啊。”
“城里有俺个本家侄儿,两口子都是干部。只可惜结婚十来年没个孩子。你们合计好了,俺告诉他们去。”接生婆眼里的亮光,一闪一闪的。
“劳烦婶了。”梅子抹着泪。
“俺听她的。”老三说。
接生婆办事就是利索,来回奔波了几趟,事情就好了。三天后,一辆绿色“二一二”小汽车就开进了向家村。那“滴滴”的喇叭声,天籁之音的动听。社员们放下手里的农活追了过来,孩子们围着车摸摸这儿,拍拍那儿,别提多稀罕了。大丫与妹妹们顾不上看热闹,慌忙跑回家:“爹,娘,抱小妹妹的人来了!”
“在哪儿?”
“汽车停在接生奶奶家门口了,肯定是来抱妹妹的。”二丫气喘吁吁地接过话。
“到了到了,就这家!老三,梅子,俺把贵人给你们领过来了!”二丫的话音还没落,栅栏院门的吱呀声、脚步声、接生婆的喊声就混在一起,飞进屋里。
三
梅子凝视着婴儿,心一酸抽泣起来。唉,母子连心,要不是丫头多,怎舍得送人!向老三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他舔舔嘴唇,声音干巴巴的问:“来了?”
“可不是来了么!”接生婆兴致十足,嘻嘻笑着拍了下大腿又说,“娃到了他们家,就掉进福窝窝了!娃的‘爹’是刚提拔的革委会主任;娃的‘娘’是副主任。他们可都是城里的大干部啊!”
主任把手里的包放在地下,背着手,四下打量向老三那间低矮简陋的屋子;副主任满脸鄙夷,瞅瞅熟睡的婴儿,瞧瞧地下的女娃们,好半天没开口。接生婆道:“这家的孩子不是俺夸,头发黑锭锭;肉皮儿白生生;个头随爹,相貌随娘。即聪明又俊俏!”
主任点点头,副主任换张笑脸凑了过去。梅子心头一紧,一把将孩子抱起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副主任摸摸婴儿的头,不由分说就从梅子怀中抽孩子:“这孩子粉嘟嘟、细皮嫩肉的,真招人稀罕。来,让娘好好看看。”
梅子瞪了副主任一眼,不松手。副主任非常尴尬。脸红脖子粗地问接生婆,“姑,是你三番五次喊我们过来的。你看看,啥态度啊?”
“梅子,把娃给婶子。”
梅子还是不松手。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副主任生气了,字正腔圆,严肃地说:“毛主席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为了干好工作,我俩的时间可不多。快点儿!别误了下午的会!”
“听婶子的,他俩可有本事了。为了咱娃有个好前程,梅子,你可不能犯糊涂。听话,把娃给婶子!”
梅子还是不松手。
“老三,快把孩子抱过来!”接生婆急了。
老三喉结滚动了几下,往妻女身边靠了靠,不吱声。
“不可理喻!出尔反尔!”副主任翻了脸。
“毛主席说,‘情况是在不断的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作为革委会副主任,不好好学习就不会适应新的情况。长期下去,还会脱离组织、脱离群众。能干好革命工作么?呵呵……”主任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台上讲话一般。他微笑着,从包里拿出崭新的小棉被、毯子;各式各样的小衣裳、帽子、袜子……展览似的一件件地摆放在炕上。最后,取出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拆开包装递给地下的孩子们。
二丫三丫四丫看大姐不接,咽着唾液摆手:“不要!”
“俺们不要!”
“孩子们,这东西可只有城里才能买到。可好吃了。来,叔叔喂你!”主任蹲了下来,耐心地剥开糖纸,递到四丫的嘴边。
“不吃!”四丫小脑瓜儿一扭。向老三激动地抱起四丫,用力亲了亲她的脸蛋儿。
“真乖,不是咱的咱就不能要。”梅子说。
四
“不可理喻,气死我了!”副主任脸红脖子粗,恨恨跺着脚。
“请你把东西装好出去。俺有话跟婶子说。”梅子声音很低,却很严厉。
“小农意识!”主任收起坚持了很久的笑容。
副主任胡乱将东西塞进包里。唾液四溅地对主任尖叫道:“跟他们有什么道理可讲?还不赶快走!”
主任将左手卷成圆形,放在嘴边干咳了两声说:“革命群众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吧?你们这样无视组织,无视领导,也太不像话了!”说完,屁颠屁颠跟着副主任出了门。
此刻,婴儿已经来到向老三的怀里。梅子眼泪汪汪地说:“婶,对不起,怪俺一时糊涂,五丫不能送人。”
“谁是五丫?”
“她是五丫。”向老三拍拍婴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