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谁的忧伤在风里呼啸(散文)
冬天,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它们曾经落过的地方,大地洁白、素净。有时我们会把炭火炉子提到磨坊,炉子里烤着土豆,香气弥漫。窑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累了,香喷喷的土豆烤好了,我们围着破铁桶制作的炉子,休息,吃烤土豆,相互讲一些逸闻趣事。我喜欢雪天大地的安静与寂寥,喜欢在单调的劳动中默默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除了锻石磨,柳石匠还给村里不少人家做过碌碡。
碌碡是碾场不可或缺的农具。各种庄稼从田里收回,晒干爽,摊在麦场上脱粒,量少可以用梿枷捶打,种植面积稍大,则必须用碌碡碾压。
碌碡是可以转动的圆柱体,中间略微隆起,两头略小,才能绕着一个中心旋转。柱体两端的圆心处有孔,孔里嵌入圆形铁臼,固定的木轴插在里面可以转动。凿好的碌碡套在一个木架子内,牲口拉着就可以碾场了。
村里谁家要做碌碡,都是自个儿先去山里选料,寻一块适宜的岩石,再请几个壮汉抬回来,丢在场院里。然后,石头和人一起,在时间里默默等待石匠的到来。
柳石匠绕着场院里的石料转一圈,不时拿铁锤在上面敲敲。蹲在旁一边吃烟一边端详那石料,他从锤声和表面纹路,洞察石料的内部质底。吃完一支烟,这块石料的命运就定了。工钱他是动锤前就要说好的,石料的质底、大小和形状不同,工钱也不一样。
村里巧娃家请人从山里抬回一块牛腰粗的大圆石,足有一米五长。柳石匠用脚踢了踢那石头,说:“去重找一块吧,这石头不行,做出来,用不了几天就会裂开。”
“这石料好得很,你放心做吧,出了问题不用你操心。”巧娃爹说。
“你这人犟得很,将来裂了你别骂我。”柳石匠眯着眼说,“工钱得十五个元,能成,就给你做!”
那块大石料在巧娃家的大核桃树下已经放了一年多,上面落满了鸟屎。柳石匠放出大样,先凿除多余部分,让不规则的石料变成一个圆柱形,然后坐在小凳上,顺着柱体精细地凿斜纹。
整整五天,锤声叮当,石屑飞溅。那尖硬的石头,在他手里,像我们手里玩玩耍的泥巴,变成了一个好看的碌碡。
碌碡架子是村里姚木匠做的。柳木的,很结实。
庄稼收割回场,村里人趁着好天气碾场,家家麦场上摊着庄稼,一对毛驴,或者牛和骡马拉一颗碌碡,都忙着碾场。巧娃家也不例外。
巧娃爹戴一顶大草帽,一边荒腔走板地吼秦腔,一边吆喝着一对驴子碾场。他忘记了柳石匠当初的拦劝。摊开的麦,头遍刚碾了一半,那颗新碌碡在高速旋转中突裂成了三大块。
巧娃娘说:“你个犟怂,不听劝,这可好,十五块钱白花了。”
气头上的巧娃爹挥着鞭子骂:“你个骚娘们懂个屁!”
家家都在忙着碾场,去谁家借碌碡呢?只好停歇,等谁家碾完了,再去借碌碡。
小麦、胡麻、谷子、糜子……各种庄稼,一场接一场,没个十天半月是忙不完的。
庄稼打碾完了,完成了使命的碌碡,卸了木架子,被丢在麦场的麦草垛和门前的树下,像一个沉默老者,静静地眺望来年丰收的忙碌。
柳石匠在村里出事那年,我正在城里读高中,寒假回家,听村里人断断续续说,柳石匠差点被水琴的男人曲波打死。
柳石匠给曲波家锻磨,七岁的儿子去了学校,曲波扛一捆铁锨和镢头柄去集上卖。天气寒冷,曲波棉衣外边忘了套羊皮袄子,冻得扛不住,没等集散,就咯吱咯吱踏着积雪往家跑。
院门推不开,里边闩着,屋里隐隐传出媳妇梦呓似的叫声。曲波听着不对,纵身从墙头翻进了院子。
没人知道曲波那天在屋里咋整治的柳石匠。邻居猴子说,他看见柳石匠跪在雪地里,捧着雪擦脸上的血迹,脸肿得比馒头还大,没背装工具和衣物的褡裢,拄一根棍子,在寒风里拖着一条腿,一晃一晃慢慢挪出了村子。
但是,两天后,被曲波打得鼻青脸肿的水琴不见了。曲波以为她回娘家了,没理识。过了一周,在集上问小舅子,小舅子说,他姐没回过家。
曲波有些慌,顶着鹅毛大雪,赶紧去泾河川对面的原上寻柳石匠。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县乡,具体什么村并不确切,一路打听,跑了半个月才找到村子。柳石匠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上挂着把锁。村里人告诉曲波,柳石匠在外边被歹人欺了,打断了鼻梁骨和三条肋骨,还丢了两颗门牙,几天前刚和一个女人相跟着走了,说再不回来了。
从村里人描述的穿戴、长相,曲波知道那女人是自己的媳妇。他没说自家的丑事,也没敢说柳石匠是他打的。但他从村民口里听到了一点柳石匠的消息。柳石匠父母都曾是干部,在文革批斗中自杀,柳石匠丢了教师工作,平反后再没回学校,跟村里一个老石匠学了手艺,没成过家,一直打单身。
曲波揣着这些零碎的信息回到村里,人便蔫了,整日沉默寡言。
曲波听到儿子不像自己的闲言后,专门进城检查了一次身体。他把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秘密悄悄压在了心底。他认了命,低到尘埃里,决心跟不是自己儿子的儿子过一生。
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三年后的一个早晨,儿子小勇跟媳妇水琴一样消失了。没人知道这个十岁孩子去了哪里。有说人,是柳石匠偷着接走了。曲波丢下农田,在外边找了三年多,没寻到任何消息。
实际上,柳石匠和水琴之间的情爱,从柳石匠第一次进村锻磨时就悄悄发生了。曲波看不见自己不可逆转的人生劫难和巨大坍塌,不能怪曲波,谁能准确地看清大地万物在黑夜里不动声色的变化与生长?
我忽然想起柳石匠每年在我家锻磨,总会换上干净衣服出去半天。他笑呵呵地对父亲说,坐得腰疼,出去转转。有时说是去乡邮电所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想那大约就是他与水琴秘密约会的时间罢。
柳石匠出事后,农村生活日渐好转,村里的石磨也渐渐歇了,磨面、碾米大都去机器磨坊。我家也不再用石磨磨面了,只有年节做豆腐磨豆子时才会用用。
有一年分秋粮,生产队一次就给我家少分了五十斤。我们姐弟都咽不下这口气,父亲却说:“少了就少了,争个啥?没那五十斤,咱也不会饿死。”然而,就是那年大年三十,我家揭不开锅了。父亲肩上搭个口袋四处奔走,掌灯时分才从生产队借回十六斤发了霉的玉米。夜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们一群孩子推着老石磨,欢欢喜喜地小跑着推磨,仿佛把天地拨动了似的欢欣。
我们也要过年了,过年多好啊,能吃一顿饱饭。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愁苦的父亲从生产队求爷爷告奶奶地借回十六斤囤底粮的同时,也借来了我们昨天的希望和今天的幸福。
没人知道柳石匠和水琴去了哪里,还有那个叫小勇的十岁男孩。曲波,那个在悲怆、沉默、孤独里煎熬的粗心男人,早在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就在屈辱中死了。
其实,石匠消失后,村里人还拿水泥道过碌碡。在地面上挖一个碌碡形状的坑,将水泥与沙子和好,倒进坑里,等凝固了,挖出来就是一颗粗陋的碌碡。用水泥道出来的碌碡,多是光面,没有精细的斜纹,碾压不利于脱粒。
现在,碌碡和石磨,在陇东地区已经很少见了。偶尔,在一些废弃的老院落里,会看到一颗孤独的碌碡。
家里已多年不喂猪了,柳石匠雕凿的石槽丢在大哥家的房后。那对精致的月牙似的石枕头,下落不明。也许被喜欢的人拿走了,抑或压在什么看不到的杂物堆里?谁知道呢,大地像黑夜一样,隐藏着太多人无法知晓的秘密,谁能看见那些埋在黄土里悲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