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折返到土根家准备守株待兔，我坐在他家大铁门外的石头上。远远的土根叔往家这边走过来了，我站起身迎了上去，土根叔未说话，开了门把我带到屋里。他的鞋上沾着些黄泥还有一些菜叶子，手里还拿着一个竹篮，里面是青菜。
　　 “娅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姨是怎么死的？我昨天也去派出所打听了，警察说这个案子现在有了一些眉目，你放心好了，警察会很快破案的！”“叔，我只想知道你跟姨为什么会吵架？”
　　 “唉，都是我不好，我把你姨生的孩子丢了，她特想自己的孩子，唉！”土根叔抽了一口烟，叹了一声。
　　 “你跟我姨生过孩子？这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娅儿，当年你姨和我有过一个孩子，你姨不是你外婆亲生的，而是你外婆在上海一个小姐妹的孩子，是个私生子，你外婆养大的一个养女。为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孩子，你姨跟你外婆闹翻了，你姨在上海生下了孩子，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去上海跟她一起生活，我匆匆赶到上海。面对家里两个未婚先孕的女儿，你外婆蹦溃了。她抱起了你姨生下的孩子扔给了我，让我滚得远远的，她不想让她的女儿嫁给乡下人。当时我很害怕，我一个才十九岁的小伙子抱着个孩子回家，我又不会养孩子，又怕被人家笑话。在上海街头我犹豫了很久，最后狠下心把她丢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了。我独自一个人回到了村子，从此我害怕娶老婆，更害怕见到你姨。你姨知道我带着孩子回到了村子，要你外婆答应嫁给我，她时刻惦记着孩子。你外婆很生气，说如果想要变成乡下人，除非嫁给小山村的穷光棍们，她是不会答应姨嫁给我的。”
　　 姨同意嫁给木瓜，那是因为土根把她的女儿扔了，她嫁给木瓜一半也是土根害的。姨好可怜，她没找到自己的孩子，又嫁给了穷光棍木瓜。
　　 既然她另嫁了木瓜，不应该再跟土根有任何来往了。姨的心也只能她自己明白了。当有一天我又看到姨跟土根在一起打架，我就害怕有一天土根会杀了姨。
　　 面对土根说起的往事，我是半信半疑的。
　　 从土根叔家出来后，我又上山到了毛竹林深处，那里有一块大石头，我从小就喜欢坐在那里看日出。天快黑下来了，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追查姨的案件，毕竟我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急急跑下山去，地板阿太做好了晚饭，她看见我很生气地问我：“又去了哪里？”我没正面回答，只告诉她去看了舅舅。
　　 土根叔现在不是光棍，他有老婆，但他的老婆我始终未见到，这个长得又土又丑的女人究竟去了哪里？我问了好些熟悉她的人都说不知道。土根叔在家呆了几天后，又出门打工去了，也没跟我说去了哪里。
　　 土根之所以会跟丑女人结婚，是因为丑女人娘家有点钱，能把土根家的泥土楼变成砖瓦房。
　　 如今丑女人也不见了，她会去了哪里？她跟姨的死有关系吗？我真的好想知道。
　　 姨就这样死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别人这样恨她，用菜刀砍向她。
　　 看着土根叔家关着的大门，我无从寻找答案，我好想警察叔叔能够早日破案，让我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姨。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地板阿太告诉我，姨的案件有了新的情况，可能抓住嫌疑犯了。我欣喜若狂，忙跑去打听消息。警察叔叔告诉我，杀姨的人是一个中年男人，是被人买通杀死姨的。
　　 这个男人已交待了事情的经过，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两个幕后指使的人，再过两天这两个人都将归案。我的感觉告诉我，这两个非常恨姨的人一定是我所认识的。几天后山村又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又议论起一年前姨被杀的那件事。
　　 果然，真凶就是木瓜和丑女人。木瓜和丑女人为什么要杀了姨？如果他们不能跟配偶生活在一起，可以选择离婚，干嘛要杀了姨来解恨呢？瓜说，他恨姨，但不能离开姨，在世俗的眼里，一个男人离婚了，比老婆跟别人有奸情更可怕；丑女人说，我不能离开我的丈夫，虽然我们没有爱，但我们是夫妻。
　　 木瓜和丑女人把几年的积蓄凑在一起买凶杀死了姨，他们以为杀了姨，这个世界就太平了，他们就安乐了。可是没想到，杀了姨后，留给他们更多的是恐慌，所以木瓜和丑女人都选择了离家外出打工。
　　 当土根叔知道事情的原由后，他沉默了很久，他跟丑女人没有孩子，姨和木瓜也没有孩子，没有感情的婚姻注定是悲剧。不喜欢的人根本不会有肉体的交融，没有孩子是一定的。两个家庭就这样在复杂的背景下毁灭了。我始终不明白，姨为什么会答应外婆嫁给木瓜？嫁给了木瓜后又不好好跟他过日子？
　　
　　 7
　　 土根叔坐在我的面前，年近四十岁的他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这一年中他过得很迷茫。他很爱姨，很怕失去姨，长久的宠爱也是导致姨死去的原因之一。一个男人对女人太好了，有时也会害死她，土根叔说他欠姨的，因为他丢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为了待姨好，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从来不敢反抗。
　　 姨如今死了，那土根叔的后辈子应该怎么过呢？我说：“去找你的孩子吧，找到了，你可以跟姨一个交待。”我回上海的那天，土根叔坚持一起去，他要找回他的孩子。
　　 平头爷爷知道我回去了山村，还带来了土根叔，一脸的不高兴，吃饭时虽然没有表露，但敏感的我还是感觉出了不正常。
　　 土根叔只住了一晚就走了，让我自己照顾自己，有机会他还会过来看望我的。本来我想让平头爷爷帮着土根叔找一下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才带他来平头爷爷的店铺，没想到平头爷爷却是这样的一副面孔。我从食品店铺出来就回了外婆的裁缝铺，外婆不理我，她很生气。我知道外婆生我的气，但我告诉她姨的案件了结的过程。
　　 外婆才叹了一口气说：“是我害了宝珠，如果我不让她嫁给木瓜，她们一家不会失散的，她也不会变成那个指手划脚的怨妇，更不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当年真的是糊涂啊！”外婆哭了，她嘤嘤地哭了，我只得安慰她。
　　 大老板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从来没见他这样的不开心，也许是外婆的哭引起他的不满，或者是我的回来惹他回忆起了一些不愉快，我很亲热地喊他爷爷，他理也没理我就气呼呼地出去了。晚上很意外，平头爷爷来接我去他家住，他也没说是什么原因，外婆竟然答应了。其实我更想知道妈跟平头爷爷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愿意去平头爷爷那里居住。
　　 我来到平头爷爷的食品店铺，那双拿裁缝剪刀的手如今却捏起了面团，平头爷爷亲自教我做豆酥糖。他一脸的严肃跟以前和蔼的面容有天壤之别，他对我很严格，面粉跟糖和芝麻的配比不能有丝毫的误差。就这样站在那里双脚一动不动，只有手一刻也不能停止。
　　 一个月后，我掌握了食品配比，能够独自完成精致的外形制作，平头爷爷便不再来管我的制作过程了，我也可以随意到处走走了。
　　 食品店铺的屋子一间连着一间，像是进入了谜宫。在一个小庭院中，有古式古香的小木楼，屋子不大，木楼前的草地上种着些花花草草，浪漫又温馨。不大的草坪上有两个用竹制成的秋千，我坐了上去荡了起来。
　　 木楼的窗突然打开了，露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的脸，那张脸看起来很秀气，仔细看有点像我的外婆，我对她好奇起来。跳下秋千，我朝木楼走去，登上几个不高的木楼梯，我进入房间，房门锁着，我无法推开，只能敲门。
　　 一位佣人阿姨开了门，问我：“找谁？”我说：“找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刚才打开窗向外探望的那位女子。”我没理佣人阿姨不让进的话语，脚步不停地进入房内。一位穿着紫色旗袍的女子坐在椅子上，那件旗袍不就是外婆让我和她一起缝制的六件中的其中的一件吗？我还知道那是我盘的蝴蝶扣，那几颗盘扣像几只美丽的蝴蝶那样栩栩如生。
　　 我走过去面对着她看着她，她一动也不动，似在看我，又不似。我突然感觉这女子好像弱智，她文静的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敢想象，我要问一问平头爷爷这女子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关在这样的一间木楼里？
　　 平头爷爷面对我的疑问，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问这么多，你只要在这里学好技术，将来能够有自己的事业就行了，不要管这些鸡皮蒜毛的事。”他不想回答，我自然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偷偷地去打听。
　　 每天我都会去小木楼观察，那天听到一个佣人阿姨说：“宝莲好像又要发病了，李医生说这种病一到春天就会发作。虽说已治了十多年，但她还是未能痊愈。”宝莲，听到这个名字，我吓了一大跳。
　　 那不就是我妈的名字吗？这个女子是我妈？我妈不是死了吗？她就葬在毛竹山顶。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没有死？
　　 我想去小木楼查清楚，没想到小木楼锁着门人走楼空，而平头爷爷也不在上海，听说是出差去了外省，我只能去找外婆。
　　 外婆一听我看到了一个叫宝莲的女子，她说：“孩子，你已长大，外婆也就不瞒你了，宝莲是你的妈，她是住在平头爷爷的小木楼里。当年，宝莲生下了你，随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就疯了。是平头爷爷把她接去食品店铺的，平头爷爷一生未娶妻，也是见你妈可怜，乡里乡亲的，就帮了这个忙，找了医生给你妈看病，想让她早点把病看好，让你们母女团聚。其实先前我就想把你接来上海，但你姨不肯，你姨视你为亲生，怕你妈会连累你，所以你一直呆在小山村你姨的身边。”
　　 我很吃惊地问外婆：“我妈没死，干嘛要造个坟？”外婆说：“你妈是死过的，当年她生下了你，怀着愧疚的心在毛竹山寻死，是平头爷爷救了她。为了不让别人说你妈的闲话，平头爷爷做主，就让你妈‘死’了，然后带她回了上海。”我问：“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外婆一口咬定是个军人。我实在问不下去了，只能回去躺在床上睡大觉了。
　　
　　 8
　　 一个叫宝莲的女子，生了一个叫娅儿的女孩，她为什么刚生下孩子就自杀？什么原因让她有勇气选择自杀，而不是坚强活下来。我带着疑问还是去问了平头爷爷。平头爷爷一脸的不开心，他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些很难的问题。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是一个精力非常充沛的男人，看他满头的黑发，一生中怎么会没有女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平头爷爷还是不要我去问他这些问题，不要过多打听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的生世真的跟自己无关吗？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一个连自己是谁的孩子也不知道的人，生在世上不感到悲哀吗？我无言回答自己。
　　 过后的日子，我常出现在小木楼里陪宝莲说话，给她做好吃的东西，为她缝制漂亮的衣服。
　　 看到宝莲开心地笑，看到平头爷爷出入宝莲房中在她那里过夜。我是感到高兴，还是感到迷茫，我不知道我的心在想什么？我更不知道宝莲这个样子成了平头爷爷的妻子是高兴还是悲哀？
　　 走出食品店铺，我站在上海街头，我想起跟我同岁的那个丢弃在火车站的女孩，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应该也跟我一样大，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姑娘。
　　 平头爷爷嘱咐我，让我不要回外婆那儿，现在他成了我的监护人，但他始终否认我是他的孩子。那我是谁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寻到答案。十八岁的我叫娅儿，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虽然已找到了母亲，虽然已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吃穿不愁，但我还是快乐不起来。平头爷爷一改可亲的面容，对我越发严格起来。我很吃惊他的转变是如此的快，使我感觉现在的他和曾经的他是两个类型的人。
　　 外婆来看我，送了我一件白色的荷花旗袍，纯白的底色，几朵含苞欲放的花朵，美丽异常。她说：“娅儿，你的生日快到了，外婆送你一件你喜欢的礼物吧。”我试穿了一下，真的好合身。我也给了外婆一包最好吃的豆酥糖，当然是我精心制作的。
　　 我生日那个晚上，平头爷爷给我办了生日晏席。大老板带着礼物也来了，我真的不明白，这时的他看到我的态度跟先前我从小山村回来时不一样，他笑得很开心，一致赞赏我越长越漂亮，比宝莲还要水灵。
　　 宝莲在平头爷爷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是偏离视线的，她的病还没有好转。大老板的一只手给宝莲挟了一块鸡肉，平头爷爷却挡了说：“宝莲不爱吃肉爱吃鱼。”就挟了一块鱼肉，把刺挑干净了，喂到宝莲的嘴里。
　　 这两个男人的行动，使我不得不怀疑他们三个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些故事，而这些故事肯定很复杂，更确定我自己跟这些故事有关，而自己是故事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
　　 我有种冲动，想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我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感觉自己不适合做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我整天在笑自己，以前在小山村被太阳晒、被蚂蟥叮，有时还得饿肚子，我都没觉得受任何委曲。
　　 可现在我吃好的喝好的，怎么还是不开心呢？
　　 宝莲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感到很欣喜。如果她病好了，那我的生世也就揭开了，就能成全我一个完整的自我。
　　 看着她的笑容，我又把想离开的念头放回了原处，我要在她的嘴里听出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平头爷爷临时回了一趟小山村，是因为地板阿太死了，那个小脚老太受惊吓后死了，她听信了别人的误传，说是平头爷爷被人抓走后死了。我没能同行去给她告丧，我要在这里照顾好宝莲。
　　 宝莲在我和平头爷爷悉心的照顾下，神智灵清了，这是一个奇迹。宝莲叫平头爷爷一声老公的时候，我是吓了一大跳的，她终于可以认出人来了。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了，我的软弱跟以前的执着刚好相反。我整天做着恶梦，怕宝莲说出自己的生世。我害怕，真的害怕，我真的不明白自己思想转变的如此快速。我想离开，真的想离开这里。我想那个曾经诅咒的小山村了，那个被我说的一文不值的小山村了。我不想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了，我只想安静地在没有诽谤的地方度过我的人生。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瞒着宝莲和平头爷爷悄悄地离开了上海，我在写给他们的纸条上说：“请永远不要告诉我的生世，我不想知道是谁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