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我不是书贼(小说)
有一天晚上,我一觉醒来,看我爸还没在,就继续睡。外面一阵嘈杂声,我纳闷,学校这么晚了开什么会呢?或者说,这么晚了,学校出了什么事?但不论什么,和我也没关系,我依旧闭着眼睛。我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是我爸,但后面还像跟着一个人。那人径直走到床跟前,拉了拉蒙在我头上的被子,说:这家伙,睡老实着呢。听声音,好像是我的英语老师。
开会前我看了,睡着了。我爸说。
葛老师,雨琛都这么大了,你也放心,还有我们呢,有这个单位呢,不怕。
唉……我爸叹了口气。
什么状况?我在被窝里瞪大了眼睛。房子灯亮着,但我眼前一团漆黑。不久,我爸就住院了,我住在我爸的房间继续读书。学校的老师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对我也比以前关心了,重要的是,在学习上,对我有些微妙地宽容,即使我上课说话打瞌睡,也睁一眼闭一眼。我心里明白,我爸不行了,但我还是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让所有关心我同情我宽容我的人,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英语老师却和别人不一样,他依然经常提问我。我英语最差,所以,每次的提问结果是,我丢人英语老师生气。有一天,英语老师实在无法容忍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指着我说:葛雨琛,你丢所有老师的脸,你爸在学校是主任,可他的儿子呢?不学无术!
我咬着嘴唇,眼里蓄着泪,没说话。
下课后,英语老师把我叫到他房子,对我说:雨琛,我和你爸关系不错,才不想看着你这么下去。你要知道,以后家里,还要靠你呢。
看着英语老师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说:不是以后家里要靠我,是很快,对吗?那我的梦想还存在不?
英语老师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其实,我说的啥,我也含糊,但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老师,那天晚上,谢谢你很晚了还过来看我。说完,我给英语老师鞠了个躬,离开了。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放弃了,沉沦了,因为我也听见了,我爸和校长之间的一段对话。我爸说:我走后,你想办法把雨琛安排了。
校长说:这个你放心,像你这样的情况,组织会照顾的。
雨琛太小了,而且性子也软,以后我走了,家里可咋办?
你放心,有我们这些人,孩子多锻炼锻炼,也就好了。
……
话没听完,我就走了。那会我是刚下晚自习经过校长的房间,在窗外听见的。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要不是下雨,我可能还不会经过校长的房间。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怎能不知道。我爸时间不多了,而我,也即将远离学生时代,走进茫茫人海,开始属于我的人生苦旅。
这段时间,我放弃了和同学们之间的交流,把自己完全封闭,变得沉默寡言,静等着噩耗的到来以及我人生的大转折。
这段时间,我经常独自一人异想天开,在幸福和苦难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我想起了我看过的那么多故事,快乐的,悲伤的;我想起了我从一个初中学生变成一个有工作的人,会是怎样的味道。我拿着笔,在本子上乱写乱画,就像一条孤独的被世界遗弃的狼,在属于自己的旷野嘶鸣着。就这样,从读文章变成写文章。这样的开始,只是一种宣泄,一种释放,一种宣告青春散场的仪式,一种一个人默默表演的游戏,洒满了悲伤。
同学们也根本不理睬我的沉默和变化,也可能知道我的状况,他们享受着青春的精彩和无羁,我在飞扬跋扈的青春战场成了一只离群的孤雁。
五
从英语老师房间出来,我一个人在操场上徘徊着,最后坐在一株柳树下,怅然若失。
这时,杨家栋走了过来。我们是一个班的,平时也没多少交集。但他走过来,径直坐在我的旁边。
怎么了,不高兴啊?家栋问。
没啊。我看了看家栋,说。
英语老师真不给人面子,当着大家的面,那样对你。
原来,家栋指的是这个。我苦笑了下说:其实,那样我倒是觉得好,只有他把我当成学生。
也是。我看你整天在本子上写呀写的,写什么呢?
我又看了看家栋,觉得他很奇怪,这么关注我,什么意思?顿了会,才说:乱写呢。
我也喜欢写,你的大作能让我看看不?你也可以看我的,我们互相看,互相交流。
哦,原来,家栋真正的目的在这里,我说:行啊,我整理一下就给你。
那好,我就等着欣赏大作了。
谈不上什么大作,你写的,说不定才是大作呢。
呵呵,我们的作品以后一定是大作。我先走了,谁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干啥呢。说完,家栋就走了。
望着家栋的背影,我很纳闷,我们干啥呢?谁看见了会怎样呢?两个男的说了几句话,还怕谁看见啊。
后来,我和家栋真的交换了作品,其实,也谈不上是作品,说白了,就是很幼稚的文字堆砌而已,但我们,还是彼此感动了。再怎么说,我们,应该算是志同道合吧。
我们一起谈过现在的作品,谈过以后要写什么,似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明天,美好而灿烂,光明而辉煌。我们,都被自己感动了。那天,家栋冷不丁问我:雨琛,大家都说你变化很大,和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我说:是,家栋,你不是说我的文字很感伤吗?其实,我们都知道,写东西的人,都是他的经历和感受,或者是给自己在文字里圆一个梦。
你说的话很深奥,其实想想也对。看了我一会,家栋接着说,为什么要这么感伤呢?其实很多人都羡慕你,才貌双全。你爸还在学校是主任,不用和大家一起挤在那臭气熏天的大宿舍里,还在教师灶上吃饭。
家栋所说的这些优越的条件是事实,但如果要用我的前途和我爸的命来比,这一切,我宁愿没有。我没向家栋做任何解释,只说了句: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感伤。
在我给家栋说了此话不到一月,我爸就走了。我像一截木头,在很多人的指导下,完成了我爸的葬礼。
我爸是暑假走的,开学后,我已经不是学生的身份了。校长让我和他一块住着,继续读我的初三。家栋和我不是一个班了,但我们还是彼此相知,课余时间也经常在一起。
刚开始,家栋在那株柳树下看到了我,马上就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家栋,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说:我能去哪儿?
他们都说,你现在是教师了。
家栋,你觉得我应该高兴还是感伤。
家栋看着我,好像在欣赏一副印象派的画,好久才说:高兴和感伤都不要,你要的是坚强。
我不坚强吗?
你很坚强,是那种让人看着难受的坚强。
呵呵,家栋,你作诗呢。
我们再没说话,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的蓝天,看着远处的房屋,看着近处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树。呈现在眼前的,永远都是平静亲切以及祥和的世界,可再神奇的自然界,都无法把一个人内心的波涛汹涌呈现出来。
雨琛,其实,你早就知道你爸的事了,所以,从那个时候,你就变了。良久,家栋说。
我没说话。
家栋继续说:你写的那个把自己关在黑房子里的男孩,就是你,对吗?
每个人,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黑房子。我说。
总会有那么一天,阳光会照进来。雨琛,我理解你,我会一直坚持,希望你也一样。家栋握了握我的手。
我笑了笑,说:谢谢你,家栋。
六
一天,家栋找到我,说:雨琛,想看书不?
借你的那本《小说选刊》还没看完呢,怎么了?
学校图书室有很多书。
可是,一直没对外开放过,只是个摆设。
我们去偷。家栋凑近我耳朵小声说。
我看着家栋:你疯了吧。为了看书,要去当贼!
你不是说,我们要多看名著吗?可我们,又没钱买。
那也不能偷。我想起了我被当做“书贼”的光荣历史。
没事,看完了,我们仍放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家栋显然势在必行。
可门一直锁着,我们该不会撬门扭锁吧?
我试过了,拿钥匙能透开。
你已经透开过了?已经偷到手了?
没,透是透开了,没敢拿。
你是嫌没同伙?
不是啊,只是想来想去的,不甘心,这不,跟你商量商量。
本来,我是不想附和家栋的,对于看书的热忱,似乎不那么热衷了。但谁的青春又没几分狂妄,几分躁动,书,就是给人看的,闲在那儿,岂不浪费?于是,我说:那就试试吧。
偷书的过程很顺利,我俩一人抱了几本,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家栋家离学校近,偷来的书我让家栋放到家里,一本一本看。等看完了,再放回去。
不久,学校安排我去参加一个培训,大概两个星期,回来之后,我听说家栋家里出了事,辍学回家了。我觉得事情有点突然,从来没听家栋说过。关于书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学校也没发现,那些偷来的书,也就当做家栋的收藏吧。生活,总要把曾经在一起的人冲散,生活,也逼迫着我们各奔东西。我和家栋就这样失联了。我也正式站在被命运安排的舞台上,在岁月的急流中,郁郁前行,听风看雨,也沐风淋雨。
七
平静枯燥的生活,再加上微薄的工资,让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工作之余,我还是在本子上乱写乱画,做着异想开天的梦。我也经常买书,但也无非是《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之类的杂志而已。
奶奶已经去世了,家里只留着我妈一个人整天怨天怨地。
星期天回到家里,是干不完的活,地里的,家里的,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人,就这样,被生活的一道道周而复始的辙,打磨成一台机器。有时,小栓会来和我坐坐。小栓在县城水利局工作,老是闲着。小栓每次来,我都捧着一本书看。
雨琛,你把学习抓得很紧啊,跟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小栓看我这个样子,总会这么说。
生活乏味无聊,用书打发打发时间,谈不上学习。我也总是这么一说。
然后我就放下书,和小栓天南海北地说些无用的废话。
正说着,我妈回来了,小栓和我妈打了声招呼,然后说:姨,你看雨琛,我每次来都看书学习呢。雨琛买的书,家里都能开个图书馆了。
我忙给小栓使眼色:小栓,说啥呢,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就几本破杂志,还图书馆呢。
我妈说:雨琛有钱哩么,让他买去吧,以后,把家卖了都买书去,羞先人呢。
小栓看着我吐了吐舌头,我也白了他一眼。
那天,小栓走后,我妈说:你成天买那些闲书看,有用吗?
我说:妈,一点钱而已,我也不是胡买呢。
一点钱,钱还不都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房没盖,媳妇没谈下,你有啥心情看书呢。我妈不知怎么了,揪着这个事不放,也许是很久的沉默与忍让终于爆发了吧。
妈,以后我不买了。我不想继续辩解下去,我知道,我妈心情也不好。
不买了,你买么,你以后就和书结婚去。我妈说完,气冲冲走了。
我瞅了瞅身边正看的《小说月报》,忽然就兴趣全无,就推出自行车,准备去地里转转。也活该倒霉,从备战路往地里去的路上拐弯的时候,我被对面一个同样骑着自行车的人撞了个正着,两个人一起摔了个仰面朝天,连撞人都这么同步。我挣扎着想站起来,那个人却已经站起来,走过来扶我。
对不起,是我拐弯不小心。我被他扶起来,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是我没捏铃。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为彼此的客气笑了,但很快,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是你啊,雨琛。家栋一拳砸过来,我又跌坐在地上。
家栋,怎么是你,这下撞的,真是不撞不相逢啊。我站起来,一脸的兴奋。
看着家栋自行车后面驮着的筐子,我说:你去干啥了?
家里种了点菜,才卖完了。
我们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自行车放在一边,就像当年我们坐在操场的柳树下一样。
雨琛,看你样子,应该是不抑郁了吧?家栋说。
我敢抑郁吗?当年也只是不开心,不想说话而已。唉,不提了。说说你吧,怎么就突然辍学了?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家栋一脸的不解。
我摇了摇头:只听说是你家里出事了,我也是自顾不暇,也就没联系你,也没找你。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不愿触碰伤疤。
不是家里的事,是我们的事,我以为你知道。
我们的事?我更加糊涂了。
我们偷书的事,被发现了,我被开除了。本来,是可以挽回的,可那段时间,我妈得了场大病,也就那么回去了。
家栋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惊心动魄:你一个人承担了?老人的病好了吗?
好了,算是有惊无险吧,得经常吃药。家栋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而是接着说,我以为你知道,以为你知道了就会来找我。所以,我就等,没等到你,于是就开始恨你,我对自己说,就算以后见到你,我也装作不认识你。可是,今天,我还是没忍住,和你相认了。说完,家栋哈哈哈地笑着,一副洒脱的模样。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信吗?
其实,我想明白了,你一定是不知道。前段时间,碰到了咱班主任,他告诉我,学校把那事压着呢,没公开。不然,我可能得坐牢呢。
屁,就几本破书,还坐牢呢?你想去监狱体验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