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田里回到路上。刚才“车灯”未灭，总觉得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灯灭了一阵子之后，现在倒觉得眼前之路模模糊糊、隐约可见。
　　 老陆问老覃：“没油了，这回怎么办？”
　　 “找油呗，怎么办！”老覃道。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哪找油去？”老陆又说。
　　 “这你不用管，你陪韦老师在这儿等我，”老覃道，“我去找些油来。离这不太远的村子里也有个开‘手扶’的，我去他那儿弄些油来。”老覃一边说着一边匆匆离去。须臾，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和老陆相伴站在路边等着，我们找些话题闲聊着，借以打发难熬的等待时间。
　　 大约20分钟过后，老覃提着一只油壶回来了。他说，“这油是从我那位朋友的“手扶”里抽出来的，这油壶也是借他的。”我听了，好感动地说:“这真是雪中送炭了，这一壶油能解燃眉之急了！”覃陆两位似乎听不太懂我的话。我立刻醒悟，这也许是我那句话中用了两条成语的缘故。我立即改口道：“太辛苦两位了，要不是为了我的事，这大春节的有哪个开夜车这么麻烦的啊！我真对不起两位了，麻烦两位那么多，真不好意思啊！”
　　 老覃道：“韦老师别这样客气哦，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是你有同学在这里，你岂肯半夜三更摸黑到这乡下来，你在热闹繁华的南宁市里喝酒OK岂不更爽吗？”老陆也附和道：“就是啊！我们这点事辛苦什么呢，老师打老远来才是最辛苦的。”我听他们这么说，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只知道说“谢谢二位了！”
　　 老覃走到田里，给机子加了油，然后用力摇把启动，顿时，“嘭嘭嘭嘭”的单缸柴油机运转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老覃把那蹿进田块中的“铁牛”重新拉到路上来。我和老陆再次上“车”，老覃“嘎沙”一声换了档，老练地向洞好开去。
　　 “手扶”又走了三四公里，我就看到了一座灯光点点的村子。老覃说，前面便是洞好村了。
　　 当“手扶”开进村口的时候，“突突突”的机器轰鸣声引起了一片犬吠声。远处的狗，闻声和吠，远远近近，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像这种情景，我不知道平时是否也如此。我想，它们应该不会只因我的入村而特别警觉吧，难道那些犬只竟然灵敏到会发觉一个南宁人的进入不成。如果是因为我的进村而破坏了村子的宁静，那么我在这两位本地人面前，是内疚和惭愧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老覃突然熄火了。他说，“罗老师家的具体位置不知道，要问人家才行，而且村子里的路太窄了，晚上又没有路灯，不好再开进去的。我和老陆也觉得言之有理，就都下了“车”，然后三人凭借人家灯火余光的映照，向村子的纵深走去。
　　 当我们走近路边一户人家的时候，两兄大狗蹿出门来朝我们狂吠不止。我正在惊悚中，从门里“唿”地走出一条汉子，他喝住那两只凶犬，它们不得不收住狂嚎，它们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低沉而极具威慑力的哼哼声。那汉子问：“你们找谁？！”老覃用当地口音解释了一番。
　　 那汉子听罢，立刻改变态度。老覃说“请你告诉我们一下，罗老师家怎么走。”那汉子用手指往村里比划了一番，七拐八弯无法说得清楚，他干脆对我说：“这样吧，韦老师，我带你去好了。”覃陆二位听他如此说了都很高兴。老覃就顺水推舟道：“那好，韦老师就交给你了哦，你帮我们送他到罗老师家哦，谢谢你了！”
　　 “没事，放心吧！”那汉子道。
　　 老覃转过脸来对我说：“韦老师，我们就此别过，我们这就返回去，老陆还要到他朋友家去呢。”
　　 我急忙拉住老覃，从我上衣口袋里掏出夜路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100元的钞票塞到他手里说：“这是我的乘车费，这一路太辛苦你了！”老覃急忙摆手说“不可不可！”他又说：“朋友托我办的事，我就要办好！岂能收你的钱呢？！”我说：“就算路费你不收，那就算是加油费吧，加油你是花钱的，加油费你得收，否则我将永不安心的。”老覃又强调道：“那点油能值几块钱呢？而且是朋友送的油，不花钱的！”老覃坚决不收，用力将我拿钱的手推了回来。我急了说：“不行不行！这钱你非收下不可！”
　　 “不行不行，我不能收的，收了我怎么面对老刘呢？”老覃坚推不收。我忽然急中生智，我说：“不说坐车的事了，这是我送给你新年的红包，一点心意，祝你新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老覃听我如此说话，一时愣住，他只管将我的手推回来，不再说话。
　　 这时老陆见我们互相推来推去的，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却被站在一旁的汉子打断了，“哎呀呀！你们这样没完没了，看着都心烦，大过年的，人家老师送个红包、图个吉利你都受不起，不收就不合适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小气的呢！收吧收吧，干脆点！别推了！”那汉子的话却有份量，老覃只好收了钱，然后他向我招招手，说声“多保重！再见！”说着就跟老陆一同找那“手扶”去了。
　　 那汉子带着我进入民居群中，拐了几个弯就到了罗兄之家。罗兄家的房子跟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四围夯土为墙，鳞片瓦顶。这种房子冬暖夏凉，整体坚固，有安全感。
　　 那汉子敲着罗家门口，里面传出声音来，“谁呀！这么晚了！”
　　 “是我！”门一下子就开了，大概主人听得出敲门者是谁了。开门的是一位老者，虽是黑夜，但他看得出我是陌生人。他正想开口问话，那汉子抢先说，“他是飞腾的同学，南宁来的。”老者感到很突然和意外，我立即开口道：“飞腾在家吗？老伯！”老者道：“在啊！请进屋吧。飞腾，你同学来！”这时从后屋里传来一句应声：“哦！就来！”我听得出，那是罗兄的声音，虽然20年过去了，但他的声音没有变。那汉子看到送人之事已经妥当，便向老者道：“我就不进门了，你们聊吧，我走了。”我立刻回头，向他招手示意，并道声“谢谢哦！”
　　 在罗家正屋的电灯下，我看到在我面前的是真真实实的老朋友罗兄罗飞腾同学，他比我想像的还要显得年轻；他也看到了真真实实的我。我们一相见，彼此激动心情难以形容，就差没有拥抱了。我们广西人没有拥抱的习惯，而且更将拥抱视为过份的做作。我忘了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的，“拥抱是西方虚伪的礼节。”所以拥抱礼为我所羞耻。
　　 飞腾兄抬了一下头，瞄了一眼壁上的时钟，都夜里11点了。他问我：“韦兄吃过晚饭了没有？”我笑着道：“实言相告，还真没有呢。”罗兄似有惊讶之意，“哎约！这时候了还没吃晚，岂不饿坏了！”罗兄立即端出一些小食，嘱我权且解饥一下，然后急忙吩咐家人立马办饭。须臾，我听到厨房里炊具频响，还听到了杀鸡的声音。
　　 飞腾兄陪着我喝茶用小食，我们一直满面笑容，聊个不止。飞腾兄连连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韦兄会突然来到这里来啊！这比‘从天而降’还要惊喜呢！”我说：“自从毕业之后一别20年未曾相见，兄弟之念日渐入深，曾多次想到龙川来，只是总未成行……”我将此次龙川之行的经过和遭遇，一五一十说与他听，他直听得又是感叹又是感动的。
　　 不到一个钟头，罗兄家人摆上家宴，有鸡肉米酒，还有几个小菜，罗兄及其父亲大人和我，三人入席，举杯欢饮，备言旧事，滔滔不绝。此时正值子夜，村里静悄悄的再也没有犬吠之声了。罗兄其余家人尽皆睡去，罗父岁大，也先退席而去。
　　 我与罗兄，压低声音，长谈不止。我们互相交流和谈论别后20年来各自的家庭、工作、生活和个人爱好等各方面的情况，当谈及当年趣事时，少不了又重温《红楼梦》和《乾坤义侠传》里的故事片断来。我们谈得十分投合，谁也没有睡意，谁也不肯先说“睡觉”二字，墙上的时钟已指2点了，但我们都没有发觉。
　　 我对罗兄说明了两个实情，一是明天早上我非得赶回百色市不可，因为我的老婆和孩子在那儿等我上车回南宁，车票预先买好了的。二是要借他那本古书《乾坤义侠传》回去复印，以供我闲时读着玩赏，并且加以珍藏。在借书问题上，我主动作出几点保证:借期最多一个月；复印后立即将原书挂号寄还；原书任何一页都不损坏、不污染；只复印一份自用，不再版；不存在任何商业行为。
　　 罗兄听了后笑道：“兄弟，说这些做什么呢？你怕我不借给你吗？我们都是堂堂君子，绝对没有小人的作为，你只管拿去看好了，什么借不借的，三年五载的无所谓，只是不能弄丢了才好。什么时候你看够了就说一声给我收回就行了。本来我想留兄弟在此多住几日，趁着学校还未开学，我带你走走龙川的山水，玩玩钓鱼捕蜂什么的，兄弟好好乐一场岂不是好！可是兄弟刚才说了‘天明奔前程’的话来，兄弟我也深感遣憾啊！既然老兄行程安排如此紧凑，兄弟我就不能强留了。再说那本书，自从毕业回乡在中学任教之后，与一帮乡下人混得挺熟，那本书就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他们常常未经过我，自相转借，曾一度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书在谁手。前几年我突然想起，一路追查，始得收回。回来一看，此书已经面目全非，前几页和末尾几页都被撕掉了，中间一些页面也有破损或污迹，书里面还有乱涂乱画的。这些乡下人手脚粗重，不会珍惜文物。但都是朋友嘛，没办法，我又不好对他们说什么的。”
　　 飞腾说完，就进里屋去找那本古书出来递给我看。“天啊！”我几乎喊出声来，我沉吟道：“想当年我看到的是完好无损的啊！可惜了，现在变成破卷残章了！”飞腾道：“如此残缺不全，如要再版已是不可能的了。”我说：“可惜可惜！真真可惜了！如若黄金没了尚可寻求回来，这‘黑金’丢失了，则永无再得，不知世上此书尚有余存乎？”
　　 飞腾见我如此惋惜，也不再说什么，他用一张白纱纸将书包了，递给了我，说：“快三点了，夜太深了，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我将那书装进挎包里收好，飞腾便领我到客房休息。
　　 几声敲门声使我醒来，接着就听到飞腾之声：“兄弟起来吧，天亮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快7点半了。我立即应道：“哎呀！天亮了都不知道！睡的太好了！”昨晚谈到我要赶早回去的话时，飞腾就告诉我，上午9点有趟从龙川开往百色的车，我已决定乘那趟车回去。
　　 飞腾待我洗漱完毕，立即领我到餐房“过早”。我一到餐房就傻眼了，一桌酒菜又摆好在那里了。席上有新杀的鸡肉、有腊肉、熏鱼等等，一大瓶酒也立在那儿。我感动非常，心中暗叹道：“莫不是飞腾一夜不眠，与家人赶着弄这一桌菜肴呢！”
　　 我与罗兄及其家人共进早餐之后，只见罗兄装了一袋糯米、一壶食油，然后将一辆28寸大自行车推出门口，再将米袋和油壶挂在车的“羊角”左右。一切装束完备后，他对我说：“兄弟，你既要赶早班车，我们这就走吧。”我立即挎上挎包，向他家人道了别，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然后就跟着飞腾出门了。
　　 飞腾叫我坐在单车后架上，他当驾驶。他的车技很高，在那样载重的情况下，行驶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道上，他骑得稳稳当当的，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老练。他一边走一边说：“这们这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只有一些土产了。这米是高山梯田种的大糯，特别香特别糯；这油是本地特产的茶油，特纯。”我听了又一阵感动，我说：“我两手空空而来，却带这么多年贺回去，真是不好意思了。”
　　 “兄弟别这样说了，什么‘两手空空’、‘不好意思’的话，”飞腾打断我的话说：“早晨你送我小孩的红包那不算意思吗？”我一时无语，岔开了话题说：“兄弟，昨夜我来时四周漆黑，什么景物都看不到，刚才一路过来，我看过这里风光真好啊！到处是田野，周围溪沟交错，流水叮咚，长坡大岭，林木密布，真是优美秀丽啊！”飞腾道：“我从小至今一直都在这里生活，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美丽啊！”我说：“这是视觉疲劳的缘故，如果天天看花，并不觉得花有什么好，一日忽见野草，倒觉野草比花好看多了！这也是‘屡见不鲜’的另解。”
　　 言犹未了，我们已到龙川汽车站，这时是8点50分，那趟准备开往百色的班车，正在开门上客。飞腾帮我将米和油搬到车上，他说：“客不太多的，可以先上车后买票的，一般不固定坐位，随便坐。我不能送你了，就在此别过。”
　　 汽车已在启动，隆隆之声在耳。在这将要分离之际，兄弟间更是依依惜别。车尚未开，我走下车来，握住他的手说：“我们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见。”飞腾微笑不语。我突然有个想法，立即掏出身上的钥匙串，将上面的一枚一直随身带着，以为“护身避邪”的古铜钱退出环来，在两手指间摩了摩递给了他，说：“我身无长物，就这，留个记念吧！”
　　 飞腾刚接过去，他还未细看一眼，司机已催促道：“快上车吧，我要开车了！”我立即登上车去，他最后说了句“好走哦！保重！”
　　 刹时，那汽车关闭了车门，“嘟”的一声驶离了车站。我立即转头将手伸出窗外，想向飞腾兄招手再见，可是他在车的另一侧，我没有看到他，他也没有看到我。
　　 那车拐个大弯，驶上国道，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全文终）
　　 2018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