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度翻阅过关于清末那场惨绝人寰的哈尔滨肺鼠疫，查看过张氏父子治下的东北历史，浏览过随后被标以康德年号注5的满洲帝国史，以及纪律败坏的苏联军人占领时期，和风卷云残的解放战争，感受到那时人们的苦楚、挣扎与无奈。我想，生长在那个不幸的时代，她一定是经历了无数的生死与屈辱，甚至目睹过那些满蒙开拓团和助纣为虐的朝鲜人手持棍棒驱逐中国人的惨象，也体验过被圈在人圈里的众生态，那是满洲的奥斯威辛，是东北的古拉格，是中国人的印弟安居留地（注6），不仅缺医少药，而且食物匮乏，她能在那样一个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下来，本身就是一桩不简单的事情，就值得骄傲。
　　 于是，在我的想当然的印象里，她又平白增添了些许的伟大。大概正是在那种环境下，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死亡之后，曾一度年轻过的她才端起烟袋，才没有裹脚，开始从即便身处于逆境之中也不肯丢弃长辈那里知悉了诸多的白事儿老礼，学习到一些在那个时期看起来简单的生存技巧，比如接骨和仅仅利用按摩的手段来减轻患者的痛苦，和一些紧急救护技能，同时也看淡了生死荣辱。这样想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曾经认定的王大脚的形象轰然变异。我细细地搜索起来自童年时期的记忆，居然寻找不到她曾为哪位久病难愈的患者跳大神的流言，寻找不到她为哪位街坊召魂的事例，更不曾听说她为此收获到什么利益，倒是昔日的时光里满是她参与到一桩又一桩的白事儿当中，每一次都那样的尽心尽力，就像在为自己至亲至爱的亲人送上最后一程，直到她自己也被时光突然卷袭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如今，我凭借不断飘散又不断聚拢过来的想象慢慢重构着王大脚的生平，慢慢重构着那个对于我来说本来就是道听途说的模糊不清的轮廓，似乎从那渐渐消退于时空之门的另一侧隐约窥视到她既普通又不平凡的生命历程，窥视到从没接受过任何教育的她在艰苦的环境里无师自通地成为中国传统的传播者和实践者，成为一位自发的不会跳大神的萨满，成为胸中藏着万千古方的赤脚土郎中，成为知晓礼数的民间入殓师，只不过如今鲜少有谁能够孜孜不倦地探求她是如何渡过这一生的，也没有谁能够真正留意她所经历过的故事，从而坐进庄严肃穆的庙堂里，终将被浩瀚的宇宙吞没。是的，毋庸置疑，无论老戴头还是王大脚，都已经湮灭于时光之河的深邃处，恐怕再过几年，几十年，压根儿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与生存的，甚至不知不觉间就遗忘掉了那些本来传承下去的讲究又考究的老礼数儿。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不仅真实存在，还揉杂着想象继续延续下去，因为他们虽然早已逝去，却俨然成为这座城市不可分割的历史，逗留在某个隐秘之处，逗留在某幢洋溢着现代气息的商厦旁，或者熙熙攘攘的闹市区，等待着我们这些大众们前去悉心挖掘，哪怕仅仅是冰山一角。
　　
　　 注1 据百度词条解释，“萨满”一词也可音译为“珊蛮”“嚓玛”等。该词源自通古斯语saman与北美印第安语shamman，原词含有：智者、晓彻、探究、等 祭祀仪式意，后逐渐演变为萨满教巫师即跳神之人的专称，也被理解为这些氏族中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
　　 注2 白事，丧事的另一种说法。
　　 注3 据百度词条解释，印度的种姓制度，又称瓦尔纳制度是在后期吠陀时代形成的。它是古代世界最典型、最森严的等级制度。四个等级在地位、权利、职业、义务等方面有严格的规定：第一等级婆罗门主要是僧侣贵族，拥有解释宗教经典和祭神的特权，第二等级刹帝利是军事贵族和行政贵族。他们拥有征收各种赋税的特权。第三等级吠舍是雅利安人自由平民阶层。他们从事农、牧、渔、猎等，政治上没有特权，必须以布施和纳税的形式来供养前两个等级。第四等级首陀罗绝大多数是被征服的土著居民，属于非雅利安人，他们从事农、牧、渔、猎等业以及当时被认为低贱的职业。除四大种姓外，还有一种被排除在种姓外的人，即所谓“不可接受的贱民”，又称“达利特”。他们社会地位最低，最受歧视。
　　 注4 清河，地名，隶属于黑龙江省八面通镇。
　　 注5 康德，1932年溥仪在日本关东军的策划和扶持下就任了伪满洲国的“皇帝”，年号“康德”，又称康德皇帝（1934年－1945年）。
　　 注6 印度安人居留地(Lndianreaervations) 指美国政府划定的并强迫印第安人居住在那里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