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烟花易冷(小说)
家程默默地合上笔记本,将抽出来的五块钱放到衣兜里,对着窗外凝视了良久,一瘸一拐地朝门外大雪里走去。
市区汽车站,大雪迷漫,寒风刺骨,人群未散,依旧围在门口质疑和喧哗。
外围几个没带手套的乘客,把行李箱立在身后,手藏进衣兜里,懊丧中又不乏夹杂着那么一丝侥幸,嘴里叼的烟卷,熏得眼睛眯缝着,门口的丁点动静,都能惊得他们探着脖子确认很久。着装时尚的青春少女,低头缩着身,在人群中掩耳顿足,恶劣的天气里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仿佛让她们等的有些不耐烦,偶尔的气急败坏,看得出是在破口大骂,不知是在咒天,还是在骂雪。
车站走廊的路边上,齐刷刷坐着一排擦皮鞋的妇女,身前放两支马扎,脚下的木方盒子里,存着擦布、鞋油、软毛刷等简单的用具。乘客路过她们前面,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能感受一回高贵的问候,“老板,擦鞋不?哎,小帅哥,鞋子脏了,快过来坐下,阿姨给你抹点鞋油,走着亮堂哩!”从头到尾,挨个的问你,那热情的态度几乎夸张,吓得不知情的旅客,突然的一个抱胸,擦鞋工的哄笑就像波浪一样,嘻嘻碎碎地由这头传到了那头去。今天的天气太坏,捻灭了大伙回家的盼头,没有几人愿意在自己的鞋子上浪费时间。被吓一跳的旅客走多远了,还在歪头瞪擦鞋匠,嘴里念念有词,或许在说脏话谩骂,但这完全不影响妇女们欢笑的乐子,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抿嘴扶额。
家程穿着一条厚棉裤,坐在离擦鞋工挺远的雪地里,此时正抱着一个乘客的皮鞋,卖力施工。开始的时候,他和那些擦鞋工坐在一块,不料刚围下身子,就被她们撵了出去。也许是好心的路人出于同情怜悯、特殊关照,也许是家程干起活来确实比其他人卖力,一小时没过,出奇的有三四个客户光顾到他。家程把皮鞋擦得光亮有泽,最后又拿到嘴边使大劲吹了吹,给路人套在了脚上。路人提上鞋跟,伸手从兜里掏出钱包,问了句“多少钱?”家程脸上挂着淳朴的微笑,学着其他擦鞋匠的方式恭维,说:“老板,一块钱。”路人扔下一枚硬币转身走了。钢鏰立站在地上滚老远,家程在雪地里爬了好几步,才将它捡到手里。尽管如此,他嘴里还在对已经走远的路人说着:“谢谢!谢谢”的客气话。
同行是冤家,擦鞋的妇女们乐子够了,笑够了,正瞅见收钱的家程。这群老油子们,笑得快,生气也快,笑的时候天塌下来也要笑完再躲,生起气来晴空万里也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好惹。一个新来户,招拦自己的生意,想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婆娘们三言两语,这会子又骂起来,“刚才走了俩,算上这个,今头晌这是第四个。”“什么一头晌?这小孬种过来不到一个小时,三四个客户都去他那里擦鞋了。”你一言,我一句,妇女们粗俗的骂声中,透出叽叽喳喳地讨论。一个脾气暴躁点的妇女,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气冲冲朝家程走过去,一起出摊的姐们试图拉过她,但是没拉住。她走到家程跟前迎面一气破口烂骂,骂的家程一愣一愣的。
家程有些怕事,苦口婆心给擦鞋匠解释自己的处境,恳求她们高抬贵手,让自己在这里做一天临时工,并承诺绝不会去车站里头跟她们抢生意。谁晓得擦鞋匠心里哪来的窝火,偏偏挑了软柿子捏,不等家程把话说完,气脑地踢翻了他的工具箱。硬梆梆的木盒子就实实在在撞到家程脸上,他人仰马翻在雪地里,捂着脸好一会子没爬起来。擦鞋匠没有半丝害怕的气势,仍在骂骂咧咧掏腹,说:“狗娘养的东西,谁家不缺钱?不缺钱我们出来干啥哩?有钱躲家里烤炉子多好;瞧你那身残疾样,这么大冷天的,没冻死你算好的。没钱饿死你活该,要你跑出来跟这些奶奶们抢生意……”
家程的鼻子里淌了不少血,嘴角脸上到处都是,眼眶边让木箱子碰肿了,紫阴阴鼓起来一个血疙瘩。他刚艰难地站起腰,又要解释,擦鞋妇女不解气,翻手的一记耳光,抽得他晕乎乎的满眼金星,耳朵嗡嗡鸣响。只是这擦鞋匠那么一闹,不少路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看吧,就有人管闲事了。
“哎!哎!哎!我说你这娘们有点过分了啊,不就坐这里擦双皮鞋嘛,又不是你家的地方——咋地,还想把人往死里打?”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长得蛮结实魁梧,脖子上挂一台长嘴巴照相机,看年龄大小,仿佛和家程差不多。同他一块来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睛挺大的小伙子,他接住差点摔倒的家程,扶稳了脚,也是略有敌意地拿眼瞪擦鞋匠。擦鞋匠并不理会,一仰头,一挺胸,气冲冲地直推直搡,就地撒泼。
年轻人唉!唉!唉地后退,弓着身,放平相机,边提醒擦鞋匠悠着点,边按下了快门,说:“我正愁何处去抓今晚新闻的题材呢,你可以再放肆一点,让我把这个车站不文明的黑暗全部拍下来,我猜是你想出名想疯了吧!我们国家早就施行了残疾人保护法,知其法严厉无情,尚不知实践真情如何,你当众辱骂、殴打、虐待这位身有残疾的小兄弟,我已经全部收集到相机里了。别停手哈,再泼辣一点,往后你的时间不多了,残生之年,我估计你不是在吃官司的路上,就是在局子里蹲着呢。算你倒霉,在场的公民都是执法者,今天我要拿你试法。”擦鞋匠看似被唬住了,静下心,打量了几眼还在拍摄的年轻人,再看看与他同行的小伙子,嘴里嘀咕着令人听不甚清的话语,脸气得通红,心吓得砰砰响,瞪家程,瞪管闲事的小伙子,又好像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瞪了一遍,转身往回走。
“再瞪一个试试!”扶家程的大胡子,凶神恶煞,抓把凉雪攥成球,使劲朝离开的擦鞋匠掷,吓得她脚下抹油,狼狈不堪逃跑而去。
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开,他们多少有些忌讳,这个自称是电视台记者的年轻人,是真是假不说,总担心哪天的报纸上,或电视新闻里,涉及到自己充耳不闻,隔墙观火的俗态身影,那样不好。
“你没事吧?”大胡子端详着家程脸上的伤,掏卫生纸为他擦嘴角残留的血迹。家程不好意思,接过卫生纸自己往脸上抹,露出一脸憨态的微笑,说“没事,定疤不流血了。真谢谢两位记者大哥,要不是你们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咋办哩。”背相机的青年和大胡子相对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说:“你可别这么称呼,我俩不是啥记者,我叫何云琦,这是梁沛沛,我们也是普通打工人,只是气不过那妇女的蛮横,才故意编个噱头吓吓她。”
“不是记者呀?”家程紧张的心松下来,笑得更呆了。
梁沛沛帅朗地笑着说:“不拿记者的身份来唬那泼妇,她怎可乖乖走掉?行了小兄弟,你赶紧回家吧!我看在这大雪天里,挨一天冻也赚不了几个钱,早些回家暖和去吧!”话毕,两个年轻人,你捅我一下,我踢你一脚,无忧无虑地快活着,一个使坏捏把雪掖进另一个的领口里,一个攥了雪球追在后面边跑边打,二人熙熙攘攘跑去河边拍照了。
下午,车站拥挤的人群,三三两两散了,站里锁上了售票的玻璃窗,里面的工作人员也下了班。拉着行李游走的乘客,像泄了气的气球,漫无目的,垂头丧气,不得不找宾馆落脚。自从擦鞋匠过来那么一闹,家程就再也没有生意可做了,路人总是大老远避开他走。独自纳闷半天,摸摸鼻子才知道,原来鼻子先前流的血没擦干净,结了许多血块挂在脸上,让人看了埋汰。他抓起一把散雪,往脸上大揉大搓,雪擦到脸上,冰得皮肤又麻又疼,凉气直往脑子里钻,后来凉气把肉皮冰透了,就感觉不到凉,反而烫热起来,甚是舒服。突然,家程感觉到头顶的雪停了,抬眼望去,一支碎花边雨伞,遮在他的上空,伞下,小雨那清秀的脸颊上,流露着一副孩子般纯真的微笑。“家程哥,咱们回家吧!饭菜我都做好,在锅里热着呐!”小雨木木呐呐地说。
家程赶紧爬起来,微微颤颤地拄着拐杖,掸去落在小雨身上的雪花,话中多少带些责备说:“你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干啥哩。外面天凉得厉害,你的病还没除根的,再冻着可咋弄?”捡起地上的木箱,他想带小雨快些回家,小雨要接过来替他背着,他却拒绝了,他说这东西晦气,女孩家背了不好不吉利。
两人路过一条三叉口,家程脚下踩滑了,笨重的身子拖累着小雨,双双滚进路边的沟壑下。家程只是灌了一袖子雪,可是自己背的木箱,却垫在了小雨的后脑门上,小雨闷重地痛吟了一声,当场便昏厥过去。家程吓得热泪盈盈,连滚带爬,在雪地里拖拽好半天,终是无法将她拖到路面上来。碰巧,那两个爱游玩拍照的何云琦、梁沛沛又着一回面,帮忙拨打了120,将小雨送到了市区的医院。家程身上的几块零钱,连挂号费都不够,还是这对冒充记者的好心人帮忙垫上的。
全身体检一遍,小雨只是震荡过度,暂时昏睡过去,医生安慰家程不必害怕,病人没有生命危险,住三四天院就康复了。
晚饭时候,家程去医院门口买了快餐,同梁沛沛、何云琦坐在小雨病床前吃饭,一个护士推门进来,问谁是病人家属,何云琦以为是来收药费,塞了一嘴的土豆丝说:“美女,我们可是交过药费咧!”护士指着他问:“你是病人家属?”家程忙站起来应声说“我是。您找我有事?”
只是撇眼扫了扫家程,却不知道这护士哪里惹来得不开心,冷声说:“你去楼上诊断室一趟,医生有话对你讲。”头也没回,扭着屁股走了。何云琦在她身后,瞪眼做着要捏死她的手势,小声说:“神气什么,少爷当回记者,信不信立马吓得你尿裤子!”家程客气地嘱托二人帮忙照看小雨输液,走出去带上门,一瘸一拐往楼上奔。
诊断室半掩着门,肃静而死寂的气息,令家程感觉沉闷,心跳得厉害,他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手心里捏出来的汗,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的人呼应一声,吓得他不由打了个冷颤。推门进屋,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说:“大夫,您叫我?”
办公桌前坐着的大夫,大约四十多岁的模样,面相和善,穿素白大褂,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小雨的化验单收文件夹里,他示意家程坐,说:“陈家程是吧?坐下吧。”语气温和,态度亲民,同刚才的那个护士比,却有天壤之别。大夫问:“请问你和吴小雨是什么关系?是情侣吗?”
家程手心又在出汗,往身上擦擦,腼腼腆腆,如实回答,说:“是的,我们一直住一起。”
“那你们的父母在哪里,能不能让他们过来一趟?”大夫说。
家程在医生的话中,听得出一丝不祥,脑子里突然嗡嗡作响,但他尽量克制镇静,保持清醒的状态回答说:“是这样,我们都从孤儿院里长大,没有父母,就我们俩相依为命。大夫,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我们俩她听我的,凡事我拿主意。”
医生的表情突然凝重,扶正眼镜,斟酌一会儿,点头说:“好吧,是这样子,根据检查报告,我们在吴小雨的肝部,发现恶性肿瘤,现在已经属于后期阶段,我们希望你能够做好心理准备。以前她没出现过病状吗?”
家程彻底懵了,尽管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自认为的准备,在实情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崩溃。他开始不相信事实,出现幻觉,喃喃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刘叔明明保证过的,说吃完这个疗程的药就会好了的。小雨也是,病痛明显轻了呀!怎么会是这样子?”家程颓废地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瞬息的冷静,立马又让他接触了现实,认清市里的大医院,做出的结果无论由何处讲,都是出身小诊所的刘振生不能相提并论的,脑海里非常混乱,他想嚎啕大哭,又不敢肆意出声,内心极其挣扎,两行泪就哗哗地落下来。
“大夫……”身后的椅子被推开,与地板擦出吱吱的刺耳声,家程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哀求:“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小雨吧!她今年才十九岁,太年轻了。求求您,救救她!”边说他边给医生磕头,头着实地,之前脸上被擦鞋匠打破的伤口,又流出血来粘在地板上。
大夫吓坏了,慌乱失措,丢掉手里的笔与纸,扶家程起来,拿酒精和棉球,为他清理伤口……
小雨醒来没多久,何云琦和梁沛沛就走了,他们的家乡离这座小城不远,约摸五六公里的路程。何云琦说他们在一个名为“白沙埠”的小镇打工,工厂着实是封闭式管理,成天让老板反锁起来上班,已经“不见天日”很长时间了。下大雪运输上不通车,他们就步行,已经走了十几公里,照此走下去,明早天亮前差不多能到家;反正夜里雪映得锃明。走走停停也挺好,一年来从未那么悠闲自由过,两个人更省了百十块钱的路费哩。家程步行送他们二里多路,难以启齿,说起梁沛沛替他垫医药费的事,他要了梁沛沛的地址,只说明年再还他了。梁沛沛的性格大大咧咧的,一口一个不要了,说留地址可以,以后有时间了好去找他们玩。两人身影渐远,家程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泪水模糊了世界……
小雨出院后第二天,家程避着她去找刘振生了,这次他没有往常那般客气和软弱,进门就气冲冲地谴责,怨恨刘振生没有医德之心,延误了小雨的病情。刘振生倒没计较他的不礼貌,开口总是询问小雨病况,很是关切。家程问罪,说他医术松浅,根本没看透病根,在大医院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期。又仿佛找到了依靠,他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压抑已久的泪水,与鼻涕搅混在一起,由嘴里耷拉多长,够到地面上。其实,刘振生从小雨第一次来看病,就断定她身上的病情,属于家族遗传,她母亲病故的元凶亦是肝癌,这病发现就是晚期。是小雨哀求他保密不说,生怕家程受不了打击。后来疼得厉害时,小雨就要他开安眠药镇痛,装进消炎药盒里瞒着家程。刘振生心里也是乱糟糟的,更大的是受了良心谴责,所以他蹲地上呜呜地哭了。刘振生可怜小雨没人心疼,同情家程命运不公,小雨乖巧懂事,家程憨厚淳朴,一个就这么没了,另一个将来可怎么办?又何况是个肢体不健全的人。他想过伸手拉他们一把,可是面对要命的病魔,哪有半点方法可施。一年前他和老婆闹僵,一个带孩子住在乡下,一个在城里生闷气,他看不惯丈母娘门里人的高傲和自私,每次寄信回乡下,他都试图开导老婆,把自以为是的习性改一改,眼中有别人,别人眼里才有我们。昨天邮政送来信件,果然眼中有别人了,家中的老婆已经去法庭起诉离婚,很快,自己的孩子,眼前的门诊,都要随他人的姓氏了……
有时间会细看这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