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庆专门去了趟厂里，找到了高升。
　　 “师傅，你来了？快请坐，我给你沏最好的茶。”高升很热情。
　　 “高升，我今天不喊你副厂长了，喊你的名字吧。”秦国庆说。
　　 “当然，师傅你就如同我爸爸一样，喊什么都行。”
　　 “你忙，我把要说的话讲出来就走，不耽误你时间。前几天跟我一起钓鱼的老许来了个在北京最高检工作的学生，是个副厅级干部，他说现在案子特别多，官员的腐败现象还很严重，国家正花大力气整治呢。我想让你引起重视，好好工作，不要搞那些工作以外的事情。师傅的话不好听，是为了你好，你别见怪。”
　　 高升半天没做声，最后尴尬地说：“师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放心，你徒弟也就是吃吃喝喝，没有受贿拿钱的。你今天专门来说这事，以后我就不去吃喝了。”
　　 秦国庆说那我走了，记住啊，师傅可不想看到你出事情。你要出了事，师傅的心脏会爆炸的。
　　 出了厂大门，秦国庆如释重负，又看到了晴空万里的天象。他回家拿了渔具，破例打的到了钓鱼的地方。许敬宾已经钓上了好几条鱼。
　　 秦国庆给他一支烟说：“我今天去厂子里找我徒弟了，他当副厂长，有实权。我让他应该好好工作，不搞腐败。他答应了。”
　　 许敬宾说你这样讲谁还不答应？他心里可能骂你是神经病呢。
　　 “随他怎么想，我是他师傅，我不能看着他走向深渊。”
　　 许敬宾吸着烟，眯着眼睛问：“国庆，我们天天在这里钓鱼，你看这湘江里的鱼，什么时候不咬钩？”
　　 “看你说的，鱼怎能不咬钩呢？除非它太饱了。”
　　 许敬宾说是呀，鱼尚知腹饱，人却不知死活呀。
　　 “你是什么意思，老许？难道你是说，我今天白去了？”秦国庆问。
　　 许敬宾说你自己想吧，我也说不清，人是很复杂的。他不再议论，专心钓鱼了。
　　 那天秦国庆没有心思钓鱼，隔一会儿就给许敬宾递一根烟，把他抽得频频咳嗽。到晚上收摊，许敬宾钓了十几条鱼，秦国庆只钓上三条。
　　
　　 五
　　 秦国庆一直在回味许敬宾说的话，他想党中央重点惩处的不是那些十八大后还不知收敛的贪官吗？只要高升不再搞贪腐了，他还是不会出事的嘛。
　　 星期六盛五一说今天天气好，咱们到江边走走吧。走到集中钓鱼区那段时，秦国庆看到一位老者钓的鱼很多，问他技术怎么这么高。那人回答说，我已经钓了二十多年了，没挪窝，这水底下每一块石头我都熟悉呢。
　　 秦国庆递根烟给他：“你天天钓这么多鱼，还不把江里的鱼都钓完了？”
　　 他笑着说：“你真会开玩笑，江里的鱼还钓得完？从古到今，天天有人在这里钓，不是越钓越多吗？”
　　 秦国庆说是呀，怎么会越来越多呢？是不是人的日子过好了，鱼也跟着富裕了，繁殖了？
　　 老者说：“可能是贪心的鱼少了，或者说它们学精明了，不容易上当了吧？”
　　 秦国庆若有所悟：“你是说鱼懂得自律？”
　　 老者哈哈大笑：“我开玩笑的。事实上，我钓的鱼越来越多，说明鱼没有那么高的智商，依旧容易上当受骗。不过我知道，这些年的政策好，规定了禁止捕鱼的季节，不准污染水域，所以这江里鱼的繁殖确实很快。那些被我们钓上来的鱼，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是不知死活的东西。千千万万的大鱼小鱼，在江里活得快活，自由自在奔向远方呢。”
　　 盛五一喊秦国庆往前走走，秦国庆脑子里一直在想老者的话，对盛五一常常答非所问。
　　 周一秦国庆和许敬宾同时到了钓鱼的地方。他问道：“老许，你觉得鱼会学聪明，不上我们的当吗？”
　　 许敬宾说不会，鱼上钩都是前仆后继的，它们有欲望，不，应该说是本能，因为它们属于低等动物。
　　 “那你觉得有本能的鱼多吗？”秦国庆问。
　　 “当然多，是鱼就有本能，看见鱼饵就想咬。”
　　 “那怎么我们钓上的鱼只是这条江里面鱼的九牛一毛呢？”
　　 “因为大部分鱼没看到鱼饵嘛。”
　　 “那有没有看到了却不咬的呢？”
　　 “当然有，原因就多了，或许是够不着，水太急，不方便，等等。我不知道，你去问鱼吧。”
　　 秦国庆又陷于沉思：“鱼怎样才能不上钩呢？”
　　 “危险，或者说不方便，应该是这个原因。”秦国庆觉得自己想通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鱼怎知道什么叫危险？他越想越头疼，干脆不想了。
　　 突然有一天，高升给秦国庆打手机：“师傅，你在湘江的哪一段钓鱼？我过去看看。”他告诉了高升自己所在的河段，揣摩着高升为什么要来看他。他猜不出有什么事，但他想，高升愿意来便是好事，自己又可以劝劝他，教育教育他，免得日后他真的犯下什么事无法挽回。
　　 高升来了，说他早饭都没吃就赶来了，长吁短叹的，完全没有了昔日踌躇满志、趾高气扬的神态。秦国庆本来想跟过去一样，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劝诫徒弟的，突然想起盛五一要他说话注意方式方法，说只有好的方法才能达到好的效果，他便生平首次使用艺术的说话方式问道：“高升，你知道我和许老师为什么每天都有新鲜鱼做下酒菜吗？”
　　 高升说这鱼贪吃，上了你们的当呗。
　　 秦国庆说是的，就是贪婪。如果鱼对我俩的诱饵视而不见，不屑一顾，又怎会自投罗网，成为我们的桌上菜呢？
　　 高升说师傅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戒贪呢。谢谢你的良苦用心。要说在这世界上，除了我家人，真正对我好的，只有师傅你一人。
　　 看看日头已到头顶，高升说师傅我走了，你的好我一辈子记着，此生报不了来世也要报答。秦国庆不准高升走，说你把我这份饭吃了再走，你早饭都没吃，胃怎么受得了，会出毛病的，你也是中年人了，要懂得注意身体。他意犹未尽，又叮嘱道：“说到这，师傅要再啰嗦两句，你不要去洗什么桑拿，搞什么按摩了，那玩意儿怎么会对身体有用呢？每天锻炼一个小时比啥都强。你血压高，心脏还有点小问题，最忌讳的就是洗桑拿浴。”他逼着高升吃完饭才让他走。高升吃着吃着，眼泪就出来了，他走时竟给秦国庆鞠了个躬。秦国庆说你这是干什么嘛，走吧，你忙得很的。高升一走，秦国庆和许敬宾两人合吃了许敬宾带来的午饭。
　　
　　 六
　　 深秋的风掠过江面，枯黄的树叶落满临江的路面。秦国庆觉得阴沉沉的天毫无生气，不见落英缤纷的美丽，满眼皆是万物萧疏的凄凉。他原本安静无欲的心境被这早到的季节破坏殆尽，烦躁不安。
　　 他早就到了钓鱼的地方，却站在路旁，没有心情下到江边。看到许敬宾坐在瑟瑟秋风中独钓寒江，他觉得自己身上冷飕飕的，如那冰冷无情的江水。
　　 “洞庭哟湖上哟好风呀光啰喂......”手机音乐声突然响起。“这么早，是谁呢？”他一脸狐疑拿出电话。
　　 他的关门徒弟、厂级先进生产者骆大辉打来了电话：“师傅，出大事了，高升死了！”
　　 秦国庆脑袋一阵晕眩，站立不稳，手机落到地下，靠在树干上才没有摔倒。他的心脏真的像是要爆炸了，特别难受。俄顷，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拾起手机打过去，问骆大辉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傅，今天早上几个警察到厂里来，说高升的尸体昨晚在南面的江边上被发现了，还说他留下了一封信。警察让厂里叫你来一趟，厂长让我通知你。”
　　 秦国庆说我知道了，就来。他远远地跟许敬宾打了个招呼，说我突然有事先走了。
　　 坐在的士上，秦国庆脑子极乱。他觉得越来越冷，发现自己哭了。
　　 厂办公楼前挤满了人，工人们都不上班了，三五成群在坪前议论纷纷。看到秦国庆，厂长赶紧喊：“秦师傅，公安同志想向你了解点情况，到会议室去吧。”秦国庆没兴趣跟任何人打招呼，跟着厂长进了楼里。
　　 “秦师傅，这是高升留下的遗书，我们鉴定了，是他本人的笔迹。因为其中提到你，所以请你来落实几个问题。你先看看。”公安说。
　　 秦国庆接过遗书，手在颤抖，哆嗦半天才戴上老花眼镜，看清了徒弟所写：......我最对不起师傅秦国庆。年轻时候他教给我技术，更教了我做人的道理，但我违背了他的意愿。师傅退休后还专门跑到厂里，叮嘱我做个廉洁奉公的好人，戒掉贪欲，他还以钓鱼为例，告诉我贪婪的危险、代价，可惜我鬼迷心窍......我追悔莫及，痛不欲生，自知万劫不复......
　　 秦国庆看不下去了，他把遗书交给公安，说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
　　 公安提了几个问题，秦国庆一一作答。公安又问秦国庆是否掌握高升受贿的具体情况，秦国庆说不清楚，自己只是从几年前跟高升去钓鱼的接触中感觉有问题，才开始提醒他的。不过，由于高升不高兴，自己也没能频繁地提醒，退休后只说过他两次。他说高升是有悔意的，到江边找过他，还哭了，他肯定想自首的，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绕不过去的坎才糊涂地寻死的。
　　 公安走后，厂长请秦国庆到他的办公室坐一会。厂长告诉他，高升其实一个月前已经被停职了，因为他受贿接受了不合格的原料致使工厂蒙受了很大的损失，厂里正在查他以前的问题，想不到他竟投江了。厂长问秦国庆人怎样才能根除贪念，秦国庆说：“我觉得是人都有欲望，人的欲望是无法根除的，重要的是必须使人的欲望服从法律、道德的约束，在合理的范畴之内生长，而不能任其膨胀。”厂长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要控制欲望，根除欲望是一厢情愿，过于理论化了。是吗？秦国庆说是的。厂长说，保持人的正常合理欲望，就能安之泰然、一生幸福；相反，如果私欲不受道德、法律的约束，就会恶性繁殖、欲壑难填、不能自拔了。
　　 秦国庆走前，厂长说下个月厂子要搞一个月的干部轮训活动，主题是反腐倡廉争贡献，想请他来做个报告，讲一讲他几十年如一日大公无私，廉洁奉公的事迹，厂长说他查了一下，像秦国庆这样年年是先进的职工，建厂以来就他一个。秦国庆说可以，不过我不会讲自己如何如何，而是讲讲我钓鱼的感受，受到的启示。再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大公无私的，我只是懂得羞耻的，自律的。
　　 厂长问你钓鱼的感受还那么重要？秦国庆说当然啦，要是我早退休去钓鱼，就能早几年告诉高升我的感受，他或许就不会陷得那么深以致送命了。唉，一个人官当得再大，要亲手杀掉自己，多悲惨啊！
　　 想到每天都在给江中的鱼们下套，诱惑它们，捕捉他们，秦国庆一回家就问盛五一：“下个月厂长让我回厂里作报告，讲反腐败，讲廉政建设，讲做贡献的内容，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尴尬，不光彩？”
　　 盛五一说：“你这叫神经质。钓鱼和工作是两码事。不过，老秦，你还别说，如果当干部的都有你这份敏感心，羞耻感，就不会贪污腐化了，高升也不会走上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