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套袋了。套袋是技术活，会的不难，难的不会。这时节，忙碌程度可以比得上以往的麦收时节。好多人清晨就上山，带点干粮和水，大中午日头毒辣也不回家，一直战斗在山里，到夜色朦胧看不清套袋才回家。有露水时要等果面干爽才可以套袋。因大樱桃也在此时成熟，摘不下来就会干瘪掉或烂掉不值钱。于是又兴起了雇人套袋的行当。雇远处没果树或者果树少的地方的三四个人来果园套袋，说好去接送多少钱，不接送又是多少。主家要管午饭和水。开始雇人时是一个人一天给多少钱；后来变成套一只袋多少钱。主家和雇工是两个心。有的不良雇工，就把主人家的纸袋一叠叠藏到地边草丛里，或者光顾得计量套了多少个袋，却把纸袋套到了树叶上。当然了，这样的毕竟少数，不良行为的后果就是被发现后再没人肯用你。这个活真的是个技术活，力气大不一定套得多，整体看来，男的套袋比不上女的快捷，主家雇佣出门套袋的基本不愿用男性劳力。除非他是开三轮运送套袋团队的，才跟着所拉的妇女们沾个光。记得有一次一个文文弱弱的同事说，她回老家帮着父母套袋，一天套了三千多个，当时我很惊讶，因为我也回家帮父母套过。没有训练过，加上笨拙如我，一上午累得要命才套了四百袋。同事笑道，要是我早上去山再早些，晚上回家再晚点，也可以一天套五千。果真有能干的，今年哥哥雇人套袋。一只袋给八分，那些妇女们一天一人就挣了四百多元。当然了，午饭她们说不回家吃，怕来回浪费时间，让主家给送到地头。
　　 一只只褐色或者黄色的纸袋套住了一只只苹果宝宝，仿佛给了它们一个安逸的家——不怕风吹，不怕日晒，不怕雨淋。其实不然，套完袋后，有时大风一吹，有的果袋就飘落了，连着所套的果子一起，究其原因，是套袋时不小心动了果柄，大风一来，便不堪一吹。果农在果园里心疼地捡拾起地上的纸袋，直起袋口的细铁丝，再在树上重新找一只果子套上去。有时一片果园就能捡到落袋一二百个。
　　 套袋后，果实逐渐膨大，追肥，打药都得适时跟上，大约十天左右打一次药，及时防治随着气温升高出现的各种病虫害。树叶逐渐茂密，果实一天天变大，让纸袋变得饱满起来。而这时的打药难度更大，稍不留神，就会让果子夭折。在此，不再具体赘述这期间的管理。
　　 天气渐渐转热，知了开始了嘶鸣，这个被诗人们称道“居高声自远”的家伙，绝对不是清高得可以喝风饮露为生的好虫，它把坚硬的针一般的刺吸式口器插入树枝，吸取树液。而且被知了产了卵的枝条，斑斑驳驳，被刺了很多破口处，无须多久，这根枝条的叶儿会变得干枯。一旦发现后就得剪断枝条，扔进锅底烧掉，因为等这样的树枝腐烂落地入土，会慢慢滋生出更多的知了，祸害果树。有时去一次果园就会剪回满满一篓被知了祸害的果枝。
　　 北方夏季多暴雨天气，若遇到雨季降雨量大，还要注意排水防涝。当然了，若天气干旱，也得及时浇水，果实迅速膨大时期是重要的需水期，加上气温高，叶幕厚，果实又迅速膨大，因此水分需求量很大。
　　 另外，果树的修剪也需要跟随着果树的生长同时进行。如在开花之前，细致摘除大叶芽，防止抽生长条；结合疏花，疏除过多花芽，减少营养消耗。落花之后，结合疏果，调整风、光条件。此时只要是干扰通风透光的、该去除的枝条都可大胆的剪掉。
　　 果子把袋撑得饱鼓鼓的，要及早把长果子多的树枝用提前备好的顶杈顶起来，怕果子日渐沉重，压断树枝。转眼到了摘掉果袋的时期。在这时，要提前三天在全果园打一遍杀虫、杀菌剂，防止斑点落叶病、鳞翅目、鞘翅目、直翅目等病虫。这个时期气温渐降，果叶用水减少，空气有一定的湿度，此时若水分过量，影响果实着色，而且水分波动大时，易引起裂果，所以此期干旱时，早晚可在树上喷水，不要浇大水。雨水大时，一定要注意排水或晾根。
　　 要摘袋了！对比于套袋，摘袋相对轻松些，一般人家是舍不得花钱雇帮工的。但是，摘袋也一定要小心，要防止袋口的铁丝划破苹果。以前是把苹果袋外层的纸袋和内层油光的袋一次性摘掉，但是，白胖胖嫩生生的苹果一旦遇到炙热的阳光，容易得日烧病，果子颜色仿佛被开水烫熟了似的，就成了残果。所以，近年来摘袋，是先把外层的纸袋摘掉，油性的袋让果子再戴上几天。摘光了外层袋，放眼望去，满果园中全是裹着苹果的红彤彤的纸袋，饱鼓鼓的，配着墨绿色的树叶，十分悦目。
　　 摘完外层袋，让数个月不见阳光的苹果隔着油性的纸袋适应几天阳光的照晒，就开始摘掉里层纸袋。一定要小心哟，摘袋时不要伤了果柄，以防苹果坠落；也不要让指甲不小心掐着果皮，刚见世面的苹果太娇嫩，受不了你的粗暴对待的。有时，你拿下纸袋的方向不对，果柄就脱离枝条，一颗苹果就会轰然坠地，白嫩的果子顿时皮开肉绽。在果树内膛摘袋，弯曲着身体，小心翼翼挪动，怕身体不小心就会碰落果子。临近采摘的果子，液汁丰沛，沉甸甸的，稍不留神碰着，就会粉碎了果农卖钱的梦。记得前些年回家帮着摘袋，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活跃在田间地头，她摘低处的果袋，高处的由哥哥踩着蹬梯摘。母亲的腰多年劳累韧带脱落，长时间弯着受不了，摘了站着能够到的低处枝条上的，之后便在化肥袋子里装上些摘下的果袋，垫在地上，坐在上面摘。有时需要仰着脖子摘果树内堂的，有时需要匍匐在地摘靠近地面的。摘袋前几天刚刚浇过果盘，尽管不太泥泞，但是也十分潮湿，坐在即使里面加进了果袋的化肥袋子，时间久了，湿气侵染，也凉得很。老母亲总是忍受着，一个一个树盘上挪移，只为她自己多干点，可以让她儿子能稍微轻松些。现今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已经不再去果园摘袋或摘苹果了，因为年纪关系，她担心手颤不稳不小心弄下很多肥硕的苹果，浪费那么久的劳动会心疼的，于是便去菜园拔草弄菜，在家里喂鸡喂狗，烧火做饭，依然不辍劳作，忙碌不已。
　　 垫果——这项工作在摘袋时要同时进行。脖子上挂着一长方形的光滑黄纸，上面反正都沾满长约二公分、宽约一公分的白色或粉色泡沫垫子，看到有的苹果紧贴枝条，怕磨着苹果，就撕下一个垫子，垫在苹果和树枝之间。
　　 袋子全部下了树。脆生生、白嫩嫩的果子点染着墨绿的果园，渲染出一派丰收的景象。咳，船还未到岸呢，先别急着高兴，距离苹果变成银子还有遥远的路程，所以千万不能松劲。
　　 摘下最后一层的果袋，把提前买来的反光膜铺设到果树下，让果树内膛的果实也可以很好地着色。反光膜的铺设也不容易，好多地方的树枝几乎着地，需要匍匐在地才可以抻着反光膜经过。另外，坡地曲里拐弯，要拉抻反光膜使其平整也不容易。为了防止被风刮走，反光膜四周边上需要压上石头或者泥土。有风吹来，反光膜哗哗作响；太阳照到地表，满眼是炫目的银色，让你头晕目眩。微风徐来，四处波光潋滟，仿若置身于一片汪洋。
　　 白生生的苹果开始转红，这时节，果农要做的是摘树叶——把果子上遮挡阳光的叶子去掉，让苹果可以均匀着色。摘树叶时若发现有的果子和树枝间未垫上垫子的，此时要补救。再是转果，看到有的果子搁在枝上一边已经着色，另一面背光还是白的，就得转果，为了防止果子转了之后再跑回原来的位置，就在果子和枝条之间加上个垫子，增加点摩擦系数，让其保持转后的方向。数个悬着的靠近的果子之间都是白的，把白的一面轻轻转出来，在苹果间加个垫，可勉强防止它们回归原位。
　　 最担心天气不好，有时摘完袋很久，苹果不肯上色，而且还会泛绿，这样的果子质量下降，卖价就会大打折扣。
　　 终于有的苹果上好了色，而且经过了霜，苹果皮儿更嫩了。娇艳粉嫩的颜色，光滑无瑕的表光，通体均匀的色泽，最受收货老客的欢迎。以往是摘苹果，篮子的里面缝上了厚实柔软的棉布，摘满篮子，一个个捡进同样里面缝上了厚实柔软的棉布的筐里，等摘完再拿着漏子按等级选果，并且把苹果的果柄剪短，让其短到窝在果柄窝里不敢露头，防止运输时扎上别的果子的嫩皮。每多一次倒腾，就会增加损害苹果的程度。遇到你一只手拿不过来的果子，说不定还会不小心掐上指甲印，这样的苹果就不用卖了。而今摘果变成了剪果，而且为了防止手的裂口或指甲伤了苹果，都要戴着手套——雪白的手套手掌一面涂着柔软的黄色橡胶。剪果子的剪刀也是特制——剪子前段一公分左右是翘起的弧形，剪苹果时，一手托住果子，另一只手将剪刀的弯曲顺果柄窝伸进，剪断且剪短果柄，将剪下的果子轻轻放进篮子，继续剪。有的稍高的果子看不见剪其果柄，顺着果柄劲道轻轻取下果实，再剪短果柄。千万别看不清果柄位置就乱剪，会伤了果肉。
　　 下果的时候，你会听见成群结队的喜鹊在果园周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不要以为它们在报告啥喜讯，它是苹果的杀手，哪一个苹果又大又红，它就先下口品尝，毫不客气，而且仅仅啄食一两口就不稀罕了，又换了另外的果子。祸害那么多果子，它们还不知羞耻，站在高高的窝巢里叽叽喳喳欢唱不已，果农都恨死它们了。并且它们本事还真不少，果袋没有摘掉时，它们急着品尝，还会自己撕开果袋偷着啄食呢。
　　 第一遍下果捡上好色的剪，这时树上果子多，且饱满，一定要小心，不要碰掉苹果。即使你百分警惕，万分小心，还是会有许多果子没能熬到走向去卖钱的路。每听见嘭的一声掉下一只果子，果农的心都会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疼。
　　 在树上挑选一个个色泽好的摘，一篓篓拐到地头，分等级选好捡进筐中。85的，80的，75的，70的，按照果子的直径毫米数，区分大小；同时还得按着表光和着色情况分等级。一个等级一个价。80的好的卖六元多一斤也是它；不好的一块多也是它。65的小果没有伤但若是色不够均匀，毛八分一斤也是它。选果时戴着手套。一颗果上下左右转一圈，要把有毛病的细细挑出来，即使果皮上有一个米粒大的红斑点也不行，有丁点日烧的也不行，果柄处不光洁不行，被树枝磨了个硬疤也不行……收货的老客真的是十分严格。所以有的着色不均匀不小心被剪下，就不要装进筐了，这样的连一级果的一半价也卖不上。估摸苹果筐数差不多装满三轮车，就一筐筐用小地拱车推下山，搬到路边的车上。坡路陡峭又凹凸不平，苹果往下运容易滚落，掉一个苹果，两三块钱就没了，让人心疼得紧。哥哥说，跟着别人学了一个妙招，用一件肥大柔软的衣服盖到筐顶，往山下推车，就不容易滚落。
　　 哥哥曾感慨说，即使你自己选得再严格，一级果送到收的地方还得被人家再挑拣一遍，刷下很多不符合老客要求的，这些就不值钱了。老客还没把钱点给你，就不能说苹果钱是你的。他说，有一年，他认识的一个人在单位上班，周末找好了人帮着摘果，连伺候帮忙的人的饭菜都买好了，准备第二天动工下果，结果半夜下起了冰雹，所有的果子被砸了个稀巴烂，他和家人欲哭无泪。我记得母亲有一次提起，父亲有病，又不愿意雇人帮着扛筐，那时我们在城里工作的要上班，农村的姐妹自己有地也在忙，母亲只好从老洼沟底往半坡的路推苹果，路上突起的石头一垫，车翻了，一筐苹果叽里咕噜全滚下沟，跌碎了。提起往事，母亲心疼得眼睛还是红红的。出力在人，让你收与不收在天啊。
　　 慢慢等着果子一点点上好色，挑选好的去采摘。但有的实在是不肯上色，而且摘下袋见太阳时间久了，表光会变得粗糙，所以不管口感再怎么好，也只能摘下了卖低价了。
　　 当下，年轻一代毫无例外都跑到城里谋生了，在村里从事苹果栽种的人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岁左右。没有养老保障的果农，即使七八十岁，能动弹就还在奔计。我回家帮着哥哥摘果，上面一块地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叔婶的。叔叔今年七十三，耳朵已经聋了，你说很大的声音他也听不到，只是冲着你咧开嘴笑笑。婶子六十九，腰也佝偻着，她的三个女儿都嫁了人。没有生活来源的他们还得自己奔计生存的钱。婶子说，她往三轮上抬筐，已经抬不上了；叔叔眼睛花得厉害，还得开着三轮去远处卖果，卖不上价，聋聋卡卡的，收购的老客也欺负他。听着婶子的絮叨，我看了一眼他们正在选的果子，明显质量比不上我哥家的。说给哥哥听，哥说，本家没出五服的另一个七十几岁的二叔，哥在果园摘果时，看到他从更远的地方推果子，腿疼的他，一瘸一拐的，下坡都担心他翻了车。尽管哥自己也很忙，还是帮着他推了好几趟，直到他家在那处果园摘的全被推下山。哥说，看着他艰难的样子，不落忍，自己的少干点也得帮一下他。只是哥哥也六十多了啊。等他们再老一点，实在管理不动了，果园的果子还会飘香吗？近年来已经有好多人家年纪大了，干不动，卖果园又没人肯要。于是开始砍伐果树了。因为打药套袋摘袋等活儿太繁琐费事了，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眼神也不行，实在是干不了啊。
　　 一千多年前，唐朝诗人李绅曾目睹农民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心生同情，为他们写下千古传诵的《悯农》。时代在发展，农民的生活境地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不管怎样，他们依然是社会中付出最多、收获最微薄的那一个。我曾问过熟悉的乡亲种果园的收入情况，一亩果园不遭受天灾的情况下，卖出七八千元，去掉农资费用、雇佣人工费用、土地成本以及其他种种费用，所剩仅仅过半。一个人口一亩地左右，两口人管理二亩多果园，试想，他们本身的劳动，若按照月计算，工资将是多么低廉！这也是年轻人不愿留在老家管理果园的原因之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李绅若活到今日，看到赤日炎炎下果农打药那被汗水和药水沾染得斑斑点点的衣服，看到他们白天摘果、选果至半夜、凌晨发动三轮去卖苹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情形，又会作何感想？当看到鹤发鸡皮、腿脚蹒跚的老农艰难地推着满筐的苹果在山路上跋涉，是否也会心生怜悯之情？
　　 当你手捧着一颗脆生生红艳艳的苹果，当你咀嚼着那水灵灵的果肉，咽下一口甘甜沁脾的果汁，可曾想到：从花开烂漫到果熟飘香，其中的路途究竟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