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陈家呈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大哥，你到我家去看看，睡那里合适？”
　　
　　
　　 三、二兄弟陈家呈
　　 陈家呈有四间土墙大瓦房，西间他夫妻俩住，东间住小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明间堆着很多青竹子，也摆放着很多大筐子和竹篮子。够上数了，就走小路到柘皋去兑给小商贩。小儿子在东北角安下一张单。他本想叫儿子和他大伯睡一起，可是儿子不愿意，说一个人睡习惯了，两个人挤在一起睡不着。他晚上还要看书学习，大伯在这里受影响。陈家呈只好劝老婆和小女儿挤在一起，他老弟兄俩睡在一起。
　　 谈心，喝茶，洗脸洗脚，上床休息。陈家富忍着还是咳嗽了一会儿，地下吐得到处都是黏痰。半夜里，醒来也要咳嗽几声。夜深人静，隔壁的床上的翻身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忍忍呗，好在大伯不会停留多长时间。以前都是听公鸡叫，才醒来，这下可好了，不等鸡叫，大伯的一通咳嗽，毫不逊色鸡叫。早上醒来一家人，几乎都是眼屎马虎，眼圈发暗，眼睛微红。
　　 陈家富醒得早，就起来了，他要出去散步，其实是想在外咳嗽完了，再回来。那知道弟妇比他起得还早，山芋稀饭已烧好，正在剥鸡蛋壳。放上一把爆米花，再放点红糖，舀一点米饮汤，递给陈家富。
　　 “大伯，没有什么好早饭，家里不巧只有两个鸡蛋，天麻麻亮，又不好敲门喊人家借鸡蛋。在说是本家大伯，也不是外人，就将就一顿吧？”
　　 “弟媳妇，你太客气了！你们早上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这样客气，就是见外了。我也没有一点好处，待兄弟，这样我心里反而不好受。中午就不要客气了，青菜萝卜就行，不要破费了！”
　　 “大伯，你是客人，再随便也要烧几样小菜，让你们兄弟伙，喝一杯水酒。我们烧什么你就吃什么，好吃了你就多吃一点，不好吃你就将就着少吃一点。农村人没见过世面，不会烧菜，大伯，你要多多包涵。”
　　 陈家富喝着糖开水，口里嚼着鸡蛋，真是越嚼越香。土鸡蛋，就是家乡的味道！这样纯正的土鸡蛋，你到那里能买到？一碗早茶吃完，心里热乎乎的，仿佛早就挤走了两个鸡蛋带来的不愉快。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传承的风俗是，老人过世，在他的棺材头前摆放一小碗生米，上面立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倒插一双筷子。寓意是快走吧，一路走好。两个鸡蛋，引申为不受欢迎的人，说得粗俗一点就是撵你“滚蛋!”。现在的年轻人，在吃鸡蛋时，也许不讲究，但上了点年纪的人，对鸡蛋的个数和吃多少也有讲究的。陈家富一听心里一惊，但他知道借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上了年纪的人，年轻时的有菱有角，早被岁月的风雨，磨得光光平平。也许弟妇就是个马大哈，这并不是她的本意？
　　 早餐是山芋稀饭。过去的山芋，经过冬至后，收浆了，很甜的，炖的时间又长很烂，像熟透的红柿子。抿一小口山芋，剩下还冒着热气，再呼呼地顺着碗口吸一小口微凉，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一口又脆又鲜的咸豇豆，那才叫好吃呢!一碗下肚，肚里热乎乎的，两碗下肚，全身都热乎乎的，保你脸上也渗出汗珠。陈家富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肚里满满的，涨涨的，口里还想吃。家乡的味道，就是这样地令人沉醉。
　　 中饭也是别样的味道。这里有盐咸货的风俗，大楷这时节盐的咸货，越嚼越香。咸肉炒豆腐、炒白菜、包心白炒果子、炒白萝卜、大蒜炒白干子、拇指大的咸鸭、又薄又小的咸肉一碗，外加鸡蛋菠菜汤。兄弟四人围坐在一起，边喝酒边聊天。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家富微微有点醉意，用筷子指着房梁上挂着的圆滚滚的大草包，问道：“二兄弟，房梁上吊着那个大草包，是干什么用的？”
　　 “大哥，你又忘啦？那是花生种呀！吊在上面老鼠吃不到，孩子们也偷不到。”
　　 “二兄弟，我想吃一小把花生种，你能弄下来吗？”
　　 “大哥，这个可不行！上辈传下的规矩，就是饿死人，也不能动种粮。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多少人？有谁敢动种粮？想吃花生，叫你弟妇捧一大捧生花生就是了。只是小了点，味道还不是大同小异，差不多？”
　　 立刻，陈家富的面前堆起了一大捧花生，大大小小，不受看，但吃起来还不是花生的味道？
　　 小弟弟陈家祥，咋晚上回家，碰到朋友了，在那里吃了晚饭，回来很迟了，就没有来看大哥。今天上午不出去干活了，也要兄弟相聚相聚。他个条在兄弟中算是最矮的，身体很单薄，但两眼很有精神。他频频地和大哥碰杯，很高兴。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大哥你回来吧？我们一人省一口饭，你也吃不了？包产到户了，你还愁没有粮食吃？你放心，你的口粮我全包了。蔬菜你也不用买，你弟媳妇多种几眼不是全包了？你要吃鱼虾，全包在小弟身上，小弟就这个最拿手。总之，有我们吃一口，就少不了你吃一口。明年春天开冻了，我在自家责任田里，踏土坯，给你造两小间，毛草房，包你冬暖夏凉……”
　　 有了小兄弟参与，兄弟们热情高涨了。小兄弟松口解决了大哥的难题，其他弟兄俩自然也会做个顺水人情，邀请大哥回来，一大家人共享受天伦之乐。
　　 “小兄弟，你如此盛情，我当大哥的能不接受吗？你放心，我回去后就准备办理回老家的手续……”
　　
　　 四、小兄弟陈家祥
　　 那一晚，兄弟们都喝了将近两斤苦老白，临走时，小兄弟突然想起了大哥睡觉问题：“大哥，你晚上在那睡的？”
　　 “我和你三哥挤在一张床上，难为了你三嫂子，拆散了他们恩爱夫妻。”陈家富不好意思地说。
　　 “这怎么行呢？这里不好睡到我家去吧？和大小双睡在一个床上，不拥挤。再说了小孩子是火性子，还能给大伯暖暖脚。”陈家祥喝了不少酒，说话有点卷舌头，但大脑似乎还清醒。
　　 “都老夫老妻了没什么，只要大哥愿意，我们兄弟挤在一起，有什么不可？大哥，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还是到小兄弟那睡吧，小孩子不占地方。”说着提起旅行包，跟在小兄弟的后面。陈家祥接过大哥的旅行包，从三哥那借个手电筒，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家走。
　　 “桂花，快多烧点热水，让大哥热热脚！”还没到家门口，陈家祥就忍不住高声叫道。
　　 一个又矮又廋的女人迎到大门口，热情地说：“大伯（以孩子的口气，是尊敬人的），你来啦！你看你兄弟俩，人未到，酒气早就到了！兄弟相聚高兴，也不能喝多。喝多了伤身体啊。”说着，从菜厨里拿出一只大瓷碗，倒了两小钥匙红糖，用汤匙搅了搅，说道：“大伯，你喝碗糖开水，解解酒气？”
　　 接着又吩咐丈夫，去大衣厨里翻两床新棉絮，那是他们结婚时弹的，舍不得用。大伯来了，怕冻着他了，一床放下面，一床用被套套上。又用吊水用的玻璃瓶，灌上滚烫的热开水，掀开棉被的一角，放进去，大伯睡觉时就会感到热乎乎的。
　　 陈家富，打开旅行包，拿出两袋茶叶，两袋干竹笙，一斤多水果糖，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在外混得不好。没有好东西带给弟弟和侄儿侄女们。一点心意，家家都一样，对不住你们……”
　　 “大伯，你能回老家看看我们很高兴，还带什么礼物呀？”桂花笑嘻嘻地说，“都是自家兄弟，也不是外人，客气个啥？明天轮到我家了？我烧不好菜，大伯要多多包涵。”
　　 牙刷牙膏摆在陈家富面前，热水洗脸，热水泡脚。床边放上茶碗、热水瓶，方便陈家富夜里喝水解酒渴。掀开被子热乎乎的，大小双，一人抱着大伯的一只脚睡觉。陈家富一点也不感觉冷，夜里身上还冒汗呢！陈家富也咳嗽，似乎声音小了些，次数似乎也少了些。
　　 早晨，弟媳妇桂花，端着热水瓷脸盆来到床头，说道：“大伯，你披衣坐起来，吃点早茶？”
　　 “弟媳妇，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样多麻烦？”陈家富一边披衣一边说，还用热水洗把脸。
　　 “大伯，你是头一次会回老家。说起来是自家兄弟，招待不周，大伯会原谅的。俗话说，锅不热脸热，没有好吃的招待大伯，但做人最起码礼节要做好。你把碗里的三个鸡蛋都吃了，大双小双我都留下了。”说着，又端来两小碗，叫大双小双坐起来，披衣吃早茶。又回来动筷子，将大伯碗里的鸡蛋全部截为两半。这里有客人客气，会留下一个或两个鸡蛋给老人或小孩吃的风俗。截碎了，你只有吃下去。碗底放有红糖，上面漂有几丝手工挂面。这种面，一般人家只有在年初一的早上才能吃到，平时几乎没有人舍得吃。因为面很长，取此意为“长寿”，亲戚朋友吃了这种面，就取义为“拴脚面”，意思就是舍不得你离开，拴着你的脚，留你多过几天。
　　 陈家富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中饭的招待更是让他心里一亮。小兄弟陈家祥，不但请来了二哥三哥，还请来三爷四爷，他们和父亲是堂兄弟。也请来了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菜摆了满满一桌：干螺蛳肉煮米粉、大米虾炒大蒜、黄鳝炒大蒜、泥鳅煮面条、大咸鱼、大咸肉、大咸鸭、精肉圆子、豆腐皮子裹肉圆子、香菜凉拌香干子点缀红辣椒和油炸花生米、油炸花生米和菠菜鸡蛋汤。
　　 喝的酒，是巢县佳酿（原柘皋酒厂产的，现已倒闭），比老白干平和多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家富有点醉意，用筷子指着房梁挂着的两个圆滚滚的大稻草包说：“家祥，你房梁上挂着两个稻草包，有什么用场？”
　　 “大哥，你忘记啦？”陈家祥笑嘻嘻地看着大哥说，“那是花生种呀！放在上面，老鼠偷不到，小孩也偷不到。”
　　 “我的好兄弟，能不能，弄一小把花生种，让我尝尝鲜？”
　　 “可以呀！桂花，快把掸尘的长竹竿拿来，我来捣一捧花生种，让大哥尝尝鲜。”
　　 “家祥，使不得！自古以来，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饿死人，也不吃种粮！拿一些大的花生吃不是一样吗？”三爷四爷异口同声地劝阻道。
　　 “三爷四爷，那是老黄历了，没有用了。我本来花生种留得就多，防备大双小双偷吃。大哥吃一小把，怎么会有影响呢？现在是包产到户了，你没有别人会有的。假如我把花生种，吃光了。明年春天，还能没有人卖花生种吗？”说着，就用竹竿捅稻草包，花生“吧嗒吧嗒”往下掉。眨眼工夫，陈家富的面前，堆上一大捧花生种。个个都是双壳的，剥开一看，粒粒又大又饱满。接着又问道：“三爷四爷，二哥三哥，你们要不要来一把？”
　　 “不要！不要！这么多菜都吃不完，花生种不稀罕，你还是留着做种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又喝了一会儿酒，陈家祥提出了大哥回家的问题。队长说，回来是可以的，但是，田地已经分光了，分不到地了。想盖房子也没有地皮了。当时，都按谁家有男丁，分的宅基地。
　　 “这个都不是问题，大哥要地我给一小块还不行吗？他不要地，口粮都是我供应。想盖房子，在我家的东边盖两小间，还不可以吗？大哥百年之后，那地皮还是我的。”陈家祥真诚地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问题就算解决了，生产队开出接受证明，大队公社盖上公章，再去派出所盖上公章，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陈家富听了很高兴，掏出团结牌香烟，站起来，每人都撒上一支。自己点燃一支，接着是一通咳嗽，地下露出一小堆浓痰。看着大哥咳嗽得难受的样子，陈家祥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道：“大哥，你咳嗽得那么厉害，香烟能少抽尽量少抽。身体要紧！”
　　 “我也知道，可是有几十年烟龄了。以前一天都是两包多，现在一包多点，我也想戒掉，可是实在忍不住，只能慢慢来。”
　　 “我听人说，烟瘾来了就吃一粒水果糖，或者吃葵花籽。这样长期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烟会戒掉的，大哥，不信你试试看？”
　　 “好吧，从明天开始，我慢慢地坚持吧！”
　　
　　 五、人不留客，天留客
　　 陈家富一家过一天，陈家祥又忙了一天办理迁移户口的手续。弟妇桂花紧赶慢赶，剥了几斤花生种，又做了一双灯草绒厚棉鞋。陈家富穿在脚上，正好。弟妇又给了些芝麻糖果、花生糖果和爆米花糖果。晚上，陈家祥领着大哥去二哥三哥家辞行，不料他们表面上说，还过几天再走。却舍不得送一点点土特产给大哥，陈家祥很生气，却什么也不能说，可大哥像没事一样，笑嘻嘻的，一点也感觉不到辞行的冷淡。
　　 是夜，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狂飘了一夜，早晨开门一看，平地下有一尺多深大雪，很多树枝被压弯，被狂风吹断。桂花大笑道：“大伯，人不留客天留客!老天爷也舍不得你这么快就走！看样子，你要和我们过一个团圆年，老天爷才放你走？”
　　 “看样子，大哥很有口福！下这么厚的大雪，在野外捕野兔就容易多了。我赶快起来，说不定还能捕到一两只野兔呢！”陈家祥穿上衣服，穿上长筒靴，提着长点网兜和长竹竿，去池塘的放水的阴沟涵里，寻找野兔去了。
　　 “瑞雪兆丰年！看样子，明年也是一个丰收年！这样的大雪，没有十天半个月，路上不能行车。想回去，也回不了了。弟妇烧的菜很好吃，这下可以解解馋了。”
　　 “大伯，你过奖了。我不会烧菜，只能说是烧熟了，谈不上好吃，只是让大伯填饱肚子，不受饿。下雪了，我们做点小麦面粑粑，就点山芋稀饭吃，人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