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一夜未眠，但她一动也不敢动，她怕吵醒了阿珊，阿珊给她下个什么蛊毒。阿珊也没有睡着，她也纹丝不动。她估计这一趟来了，阿右很快就要回家了。她想的是，阿右回家了，自己和他该怎么办？两个女人各怀心思，都一夜未合眼。清晨的时候，阿珊早早起了床，坐在凳子上梳了头，化了妆，给刘玲说她要回去了，并没有摆出知道真相的冷面孔，一直在真诚感谢刘玲对她的热情接待。刘玲赶紧客气地说：“阿珊，你别感谢了！我都不好意思了，阿右出差了，否则可以带你在昆明转转。要不，你再等他一天？”
　　 阿珊说：“不等了，回了。我还有事要忙呢？”阿珊决绝地要回文山，刘玲本来也不想强留阿珊，她怕阿珊知道自己和阿右同居，给自己下个蛊毒，那太可怕了，也太不划算了。
　　 刘玲没想和阿珊再见面，所以这次也不想那么客气。她送阿珊到楼梯口，就以忙为由，回房间收拾东西了。
　　 阿珊走后，刘玲第一时间电话阿右，两人几乎前后脚进了办公室，刘玲把阿珊的话重复了一遍，阿右脸色越来越白，他惊得一屁股塌坐在沙发上，眼前发黑，心里巨浪滔天，天旋地转……太大意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苗族姑娘养蛊虫，人尽皆知呀！也会在新婚夜给新郎下蛊。他怎么见了刘玲，就忘乎所以了。
　　 呆了一个多小时，阿右才有了活着的感觉。他抬起中指看看，想象一只肉乎乎的小虫子，从指尖爬入他的体内。在体内蛰伏着，黄豆样的汗珠就从额头冒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里真的像有虫子在爬，在伺机啃咬他的心脏。太恐惧了！苗家女儿太可怕了！阿右后悔不已。他忽然像一个绝症病人，失魂落魄起来。
　　 他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又愣神了好久，才想起同村的阿明，阿明在民族村苗寨工作，他电话给阿明，想听一听阿明的说法，电话通了：“阿明，我阿右，我问你个事，咱苗寨女孩结婚给新郎下蛊毒，你听说没有？听说了——！你媳妇也给你下了蛊毒。那如果你背叛了你媳妇，那会怎么样？啊！一年后毒发身亡。没有办法解毒吗？和媳妇一起去求米婆，解毒。必须一起去？好吧，我知道了。没有事，没有事，放心吧，我可不敢背叛我媳妇。我最近要回家去看看，你有什么事，让我代办吗？你刚从家里来？好吧。挂了。”
　　 刘玲一直看着阿右，她知道蛊毒，但她不知道蛊毒的可怕，当她看着阿右的失态和大祸临头的样子，她估摸着蛊毒一定非常可怕，真是看不出来，阿珊有这么深的城府？幸亏阿珊走了。否则她真没有胆量在阿珊面前晃悠。她知道阿右必然要回去解毒，阿珊会同意陪阿右去解毒吗？刘玲已经有些后悔和阿右发展到这一步，这不是坑阿右吗？
　　 从早晨知道自己中了蛊毒，阿右几乎不活动，午饭、晚饭都一口不吃。完全变了一个人，用一个词准确形容阿右，那这个词只能是：行尸走肉。到了晚上，阿右连洗漱都免了，就躺在床上。刘玲洗漱完毕，换上性感的真丝睡衣，她把睡衣的领口拉到很低，深深的乳沟线充满了魅惑，以前刘玲穿成这样，阿右瞭一眼，就会扑向她，现在阿右空洞洞的眼神，啥也进不了他的视力范围。刘玲刚燃起的那点欲望火苗，被阿右无感的眼神都给浇灭了。
　　 刘玲失望而沮丧地盖着薄被子睡了，一夜无话，阿右一个人远远地靠近床边睡了。到了第三天，阿右还是那个状态。刘玲知道他和阿右的路到头了。她提出转让公司。阿右木然地点了点头。第四天早晨，阿右就急急忙忙要回文山了，甚至不征求刘玲的意见。他也没有提出公司转让的意见建议，刘玲倒是拿出了法人委托书，让阿右签字，盖章。全权委托刘玲转让公司事宜。阿右就鬼吹火一样去车站坐车回文山了。
　　 车一离开昆明，就撒丫子猛跑，阿右看着不停退去的景色，思绪回到了之前……
　　
　　 四
　　 那时，他和阿珊新婚两个月后，寨子里的小伙子纷纷走出家门去赚钱，他也被堂哥阿川叫去了文山，阿川在一个餐馆当学徒，学习厨艺。阿右应聘到一家旅行公司，到昆明接团到文山的普者黑、仙人洞、天鹅湖；也到楚雄的彝人古镇、元谋士林、恐龙谷去旅游。阿右一去就认识了在公司做助理的刘玲，她安排工作，布置任务；规划线路，并负责拆分与合并游客的事务。大家都私下传刘玲是张经理的相好，刘玲是不是张经理的相好，阿右搞不清楚。
　　 刘玲却格外照顾阿右，见着阿右就一脸微笑，不像见了别人，拉长了脸，凶巴巴地说话。后来某天，刘玲安排小李和阿右对调一下线路，小李不愿意，和刘玲吵起来。：“刘玲，你欺负别人和我无关。欺负我，就不行！你不就是看上阿右长得帅嘛，额外照顾他嘛！你把人多赚钱的团，门票提成高的团，都让阿右接。你以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傻子啊？你个操蛋娘们儿，你再嘚瑟，我削你！信不信？”正不可开交的时刻，张经理夹着手包进来，一脸严肃地看着吵架的，旁观的，声色俱厉地教训了小李，并叫小李去了他办公室。
　　 过了一阵小李回来后，啥话不说，按照刘玲的安排，去宾馆接团去了。刘玲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经理一眼，也忙了。阿右也去宾馆接人。
　　 原本阿右也没察觉刘玲照顾他，那次吵架提醒了阿右，他仔细琢磨了近期的安排，刘玲似乎真的有意无意在照顾他。这让他又惊又怕，惊的是刘玲居然照顾他！怕的是公司有几个东北人，他们团结在一起，惹了小李，自己还有好吗？这让阿右很窝火。
　　 不久，刘玲就开始约阿右吃饭，刘玲对阿右很关心，集体会餐时，刘玲看阿右喜欢吃牙签肉。刘玲请阿右吃饭，每次都点一盘牙签肉。周末，阿右带团回来，刘玲没有带阿右去餐馆吃，而是等到阿右回来，带阿右去自己的住处做饭吃，刘玲提前烧好了鸡肉，牙签肉已经串好，腌好，等阿右到了，油炸牙签肉，炒个苦瓜，凉调杏仁苦菊，热了鸡肉。还准备了一瓶云南白。
　　 阿右是个贪酒的人，就和刘玲吃起来，喝起来，最后烂醉如泥，天亮了，发现他和刘玲赤身裸体在一张床上，吓得阿右翻身滚下了床，在床底下坐了一会儿，恢复神智的阿右，吓了一跳。刘玲很快从公司辞职，和阿右筹备自己开旅行公司，两人都有导游证。对线路很熟悉，有良好的外地旅游公司业务关系。刘玲鼓动阿右回家凑钱。在刘玲传授给阿右的一番说辞游说下，也在刘玲专业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和亲自讲解的前景展示下，阿珊积极地支持阿右去开公司，阿右的父亲，阿右的岳父，阿右的姑姑们，叔叔们，都慷慨解囊，刘玲就带着阿右去昆明租了办公室，办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旅游局的准入证。又雇佣了几个导游。业务就算开起来了。阿右和刘玲白天是上下级关系，夜晚就是夫妻。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阿右忘乎所以，忘了家，忘了阿珊，直到阿珊来看他。他自己居然忘记了苗族的规矩，蛊毒的这个提醒，让他惊慌失措。这是拿命玩呀？敢玩吗？保命重要啊！他一下就扑爬跟头地回家了。
　　 回到阿坝寨子，首先先见到了阿狸婶，她正买了盐巴回家从店里出来，刚好和阿右打个照面，她像看见稀客一样，嘴里故意大声吆喝：“哟，阿右回来了。要说还是阿珊有吸引力，去了一天，阿右就跟着撵回来了。”两人合并在一起往回走了以后，阿狸婶槐树皮一样皱褶的脸转向阿右，皱褶都立了起来，沟沟壑壑更清晰了。一双老而浑浊的眼睛放着精光地盯着阿右，老得抽扯变了形状的嘴里秃噜出一句：“你小子，没良心。早晚要吃亏！”阿右吃惊地看向阿狸婶，阿狸婶说完话，眼睛就暗淡了，脸上的皱褶也不立了。她略微驼着背，一颠一颠地走向她家的方向。阿右看着阿狸婶的背影，站住了，从阿狸婶的背影抬眼往上就看向阿坝山。阿坝山，还是那个阿坝山，还是那么绿，可阿右觉得总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出神地盯着阿坝山看，想看出到底哪里不一样了？看了一阵，也没有看出来。转过身，一个小石子垫了脚，他一脚往后狠狠地后退，然后再踢出去，踢完就跳脚起来，看样子是踢疼了脚，小石子却被踢得老远。然后阿右悻悻地往家走。
　　 阿珊刚捆好一束粉红色玫瑰绢花，正在捆蓝色妖姬，阿右进了门，看着一屋子花，一下愣住了。正愣神的功夫，看见阿珊抬起头，他就低下了头，问了句：“咋有这么多花呀？”阿珊看着阿右，爽快地回答：“我从镇上领回来代加工的，看看这花，是不是可以以假乱真？加工费挺高的，一朵花一毛五分钱呢。我扎快点，一个月可以挣一千二百多呢。扎花既挣钱，心情还好。这几个月，我把你借二婶的五千元还了，还还了大姑的三千元，就剩下大婶的五千元，二姑的四千元。还有我爹和阿爹的钱。你拿了阿爹多少钱？”
　　 听到这些，阿右心里又一次揪扯，撕裂开来，血淋淋的，他这是干什么呀？自己借了钱，开公司，潇洒快活，和刘玲出双入对，几乎忘了自己已经结婚了，更屏蔽了阿珊的存在。阿珊却在辛苦扎花挣钱给他还债。内疚、后悔、痛苦、自责的感情，一下向他涌来。他像被海水呛着了一样，咳嗽起来，心疼起来。他怕极了，自己作孽了，自作孽不可活，毒发肯定会汹涌而来。
　　 他觉得自己真的毒发了，心疼起来，像有好几条蛊虫在他的心脏里爬来爬去，恶狠狠地随处下嘴，起劲啃食他的心脏，撕裂他的心脏，血淋淋的，他“啊”地一声，蹲了下去。痛苦地抱着脑袋。他痛苦地叫着：“阿珊，原谅我，我错了。求求你，给我解毒。”阿珊跑过来，抱着阿右，使劲地摇着他，大声地喊：“阿右，我压根就没有给你下毒。真的。”阿右心疼了一阵，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阿珊扶着他睡下。
　　 阿珊出来把绢花一束一束插进背篓，又把红色的玫瑰花的绑了捆，在背篓上绑好了，才背着绢花去镇上了。
　　 阿右自打回到寨子，就整天跟在阿珊身后。这天阿珊刚采了一篮子牛肝菌，在院子里正整理，她把一朵朵牛肝菌上的杂草刷下来，整整齐齐码在篮子里，准备送到镇上的牛肝菌店卖了，新鲜牛肝菌的价格可是不低呢。
　　
　　 五
　　 阿右病殃殃地出来，看着阿珊，就着急地过来想和阿珊说话，可病体虚弱得差点摔一跤。阿珊看着殷勤备至的阿右，递一个凳子给他，阿右坐下来，看着阿珊，认真地看着阿珊说：“阿珊，我对不起你，做错了事，但你不能狠心地看着我毒发身亡吧？”
　　 阿珊也看了阿右一眼，转过脸，说：“阿右，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事，虽说苗家有规矩，新婚夜给新郎下蛊毒，我知道。我娘也教过我，可是我在去见了黑山见了米婆，我忽然就改了主意，我并没有向米婆求蛊虫。所以成亲那晚，我只想让你永远记得我，我咬破了你的手指，却没有下蛊毒。”
　　 阿右一直看着阿珊，听了这些，又接着说：“阿珊，我知道我和刘玲开旅游公司，关系搞得不清不楚，伤了你的心。我也受到报应了。我现在快死了。我求你别再骗我了。刘玲已经把公司转了，带着钱跑了。拿着我的法人委托书，合理合法地把公司卖了，把公司的流动资金和转让款全部拿走了。我死是活该，是我咎由自取。但我也了解了，你下蛊毒，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下毒的，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所以我想解毒，很大程度上是不想让你陪着我死。”
　　 阿右无奈地看着阿珊，他不知道如何再取得阿珊的信任，这种努力想被信任，却始终不能取得信任的痛苦，是他失信于阿珊造成的，他痛苦地纠结着、纠结地痛苦着。
　　 说了几次之后，阿右也想开了。不就是一死嘛？死又有何妨，他不再找阿珊解毒。只是毒发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痛苦的程度也越来越厉害。
　　 阿珊看得不忍心，一日夫妻百日恩。阿珊也很痛苦，怎么说阿右都不信他没有中毒。怎么办？再这样下去，阿右就被他自己吓死，折磨死。
　　 阿珊这日清晨起床，给阿右吃了喝了，带上干粮和水，带着阿右，沿着阿坝山就进黑山了，他们走过了一座山，又走过了一座山，已经没有路了，进入原始森林了。阿珊根据记忆，循着曾有人走过的痕迹。走啊走，累了歇歇，吃些干粮，喝了水，准备又走，忽然阿右拿个棍子猛然打向阿珊的身后，棍子打在一条金花蛇的背部，他左手把阿珊拉向自己身后，他的右手被蛇尾巴甩过来缠住了，阿右一棍子一棍子不停地打下去，金花蛇被阿右打断了两截，蛇尾巴才从阿右手上脱落了下去。阿珊看着阿右，什么也没说。
　　 阿珊凭着记忆继续走，走到天快黑了，才来到上次来的山洞，阿珊兴奋起来，这就是米婆的住处了。阿珊带着阿右，小心地走进去，洞口还有一些暗光，走几米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阿右抓着阿珊的手，问：“这里能住人吗？”
　　 阿珊“嘘”了一声，带着他继续走，走了十多米，看到一盏点着的灯，一个小桌，一个看不出年龄、看不出男女、穿着一身蓝黑色衣裤的人，在桌子后边闭眼坐着。阿珊急急跑过去，跪下：“阿婆，求您救救我男人。他说自己种了蛊毒，同心蛊。”
　　 这才看清，米婆闭着眼睛在打坐。过了好一会儿，米婆才睁开眼，犀利，冷峻的眼光看向阿珊，又看向阿右。然后忽然一跃就来到阿右身边，在阿右身上闻了闻，又跃回去坐下，问阿珊：“你给他下的同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