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回来就又宅家了。老伴儿再怎轰再怎么哄也不出来，跟好不容易钻进屋的田鼠一样，你从这边轰，他往那边躲，把老伴儿气得没办法，就打电话给我。我亏欠着，挂掉了电话就屁颠屁颠跑去了。老崔家跟我不一个小区，但并不远。我们这疙瘩儿一共四个小区。原本是一个小区的地皮，竞标的时候，四家房产公司争上了，一个个找领导托关系，差点没发生业内冲突造成流血事件，把国土局长为难得茶饭不思。结果，他上小学二年级的孙子说：“爷爷真笨蛋，连一切四牙儿都不会。”局长豁然开朗了，设计了一个十字街，就皆大欢喜了。老崔住在我们小区北门对面的小区B栋C单元七楼。当时买房子时，老崔暗地里找了先生，看了小区位置和大楼走向，才选了楼层。丹阳选楼层是有说辞的。丹阳的丹水河里有一种鱼，七月到上游来产卵，产了卵，八月便顺水而下，回到大江大海里去，所以丹阳有七上八下之说。领导七上了，官越做越大，商人七上了，生意越做越红火，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图个吉利，七者，妻也，家不可一日无妻。家中无妻，男人再多，也难称之为家，更谈不上过老婆娃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了。老崔选了七楼，也没能随了吉兆，官职没晋升，反被“咔嚓”了，老伴儿还在着，儿子却漂了，儿媳还不知道寄养在哪家哪户哩！
　　 老崔被老伴儿轰气了，躺在床上，玩死长虫。老崔脸朝里，跟一只大虾一样侧卧着，令人好笑。我说：“崔局，我那儿有一瓶茅台，中午咱俩把它报销了，咋样？”老崔肯定好久没喝了，一听有茅台，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穿鞋一边说：“走，去你那儿。”老崔就跟着我出来了。离中午还早着，我俩顺着十字街往河边走。
　　 通往河边的街是个断头路，也不是断头了，是过了小区界就是一片开阔的菜地了，只有一条小路。与小路连接的是更小的小路，一条条地横着，把菜地一块一块地切成了宽宽窄窄的长方形。现在是初秋，青菜，瓜果，一样样地长着，生生地弄出一幅水彩画。路边的小草虽失去了春天的翠绿，却显得十分茂盛，而且结满细细碎碎的小籽粒，一株株站在那儿，高高地举在头顶，随着阵阵的微风，一摇一摆地向路人炫耀着。穿过菜地，便是一片树林，有柳树，榆树，更多的是枫杨树，丹阳叫黑柳树，也叫鬼柳树。枫杨树的叶子落得早，地上已有飘落的黄叶，红里泛黄，黄里泛红，乍一看，像散落一地的金子。河边有几棵柳树，大都是一搂子粗，柳丝长长地垂着，随微风轻轻地荡着，婀娜多姿，有一些竟垂到了水面，荡起微微的涟漪，不时地惊扰着下面的小鱼儿。树枝上，有鸟儿的啼鸣，清脆而委婉，把丹水河静谧的初秋吵得格外热闹。
　　 我和老崔在一棵大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半上午的时候，老顾来了。老顾是丹阳药厂的退休工人，跟我和老崔是高中同学，儿子在美国读了博士，不回来，却跑到加拿大，找了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姑娘，给老顾生了三个比媳妇还漂亮的洋娃娃，两男一女。三年前，儿子回来一趟，儿媳妇抱住老顾“叭叭叭”亲了个没完没了，在小区院子里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哩，把老顾亲得满脸通红。老顾还有一个女儿，在德国留学，就跟德国鬼子结了婚。老顾一手拎着一只绿色塑料桶，一手掂着鱼竿，扎着屙屎的架势要钓鱼，见我俩在树下坐着，就凑了过来。老顾说：“两位领导早啊！”老崔说：“你不是钓鱼吗，凑我俩一堆儿干啥。”老顾也不恼，腆着脸说：“没人排话，才来钓鱼，遇见你俩了，还钓哪门子鱼。”我说：“老顾，你还是得钓鱼，中午喝酒好弄个鱼汤。”老顾说：“谁请客？”老崔说：“你只管俩肩膀头抬张嘴就行，问恁些干啥？”老顾就坐到河边下钩去了。
　　 老顾手臭，钓了半上午，只钓了两条不到一搾长的鲫鱼壳。回到家里，我嚷嚷着要老伴儿炒菜，老伴儿刚下到厨房，儿子回来了，见我们老哥仨要喝酒，塞给我三张红票子说：“爸，我俩叔轻易不来家，你们到小区门口馆子里，弄几个像样的大菜，好好撮一顿。”我故意显摆说：“我偏在屋里喝，你能把老子咋的。”儿子知道我是说给他俩听的，不再说什么，一溜烟儿出去了。老伴儿刚炒好一个菜，儿子又回来了，手上拎着几个食品袋，直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六个菜，满满地放了一桌子。老顾说：“看看你这娃儿，多孝顺，多会事。”我说：“没球啥能耐，再不孝顺，我养他啥球用。”我显然又在显摆了，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又刺中人了。这回老崔没有晴转阴，还附和一句说：“老金说的是，要都跟你那俩娃一样，就是跑到月球上，心里也美气。”老顾喝了一杯酒，砸吧砸吧嘴说：“美气个球，明儿蹬腿了，都回不来，但我不后悔，只当褓鸡娃褓出了俩老鹰，飞就飞了。”我说：“咱喝酒，不说闹心的事。”老哥仨酒喝起来。
　　 原本一斤酒两人喝有余的，现在三人却不足了，眼见一瓶见底了，我正准备起身出去买，儿媳妇领着孙子回来了，手里拎着茅台迎宾酒的手提袋。儿媳一边打招呼一边把袋子放到我跟前。我一看就知道是儿子打电话了。有了一提两瓶酒，我就有了底气，说：“老伙计们，咱今儿一醉方休。”
　　 我们没有一醉方休，毕竟不是可以拼设备的年龄了，设备是该大修的，有些零部件应该换一换的，怎奈零件奇缺，即使有货源，那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的，所以，我们知道珍惜自己的设备。歌星唱，唱歌不如跳舞。要我说，喝酒不如聊天。我们老哥仨把一瓶喝完就停了，开始瞎聊了。有了酒意，啥都敢说了，说了也不会晴转阴了。老崔说：“老顾，你知道自己是几等公民吗？”我跟老顾说过这事，老顾知道老崔问的是啥，自然就不像我答非所问了。老顾说：“我有四个等级。”这回轮到老崔不解了。老崔把俩牛蛋眼瞪得跟炮敲的一样问：“这话咋说？”老顾说：“我跟儿子一家算，我是九等，我跟女儿一家算，他们还没有娃儿，我是六等，如果我跟儿子女儿一起算，就是十三等，可日他妈，我们连一个国家都不是，上哪儿是一家，除非家比国大。所以，我只能跟老伴儿算，只能是二等。”老顾说着就老泪纵横了。老崔说：“照你说的，我还比你强，我是三等哩，而且有望晋升到四等五等甚至六等。”
　　 几天后，老顾要回请我喝酒，说有儿子带回来的洋酒人头马。我还没喝过哩，便欣然赴约了。当然，老崔也是冇不了的。老顾还请了老单。老单一个女儿，也在德国，同病相怜就跟老顾好上了。老单原来是相声演员，从文化局副局长位置离岗，大家都算是文教口的，自然有共同语言。老单长我们好多岁，快七十的人了。老单的女儿已经四十出头了，一直不要娃儿，要丁克，这样一比，老单就跟老顾一样成了二等公民。
　　 老顾和老单住在凤凰城，离我们的小区有五里多地。凤凰城是丹阳最高档的小区，有地暖，物业费高得惊人，但住者趋之若鹜。我知道，都是显摆哩！老顾和老单不是，他们的房子是儿女孝敬的，自己没掏一分钱，就是物业费，娃们给的美元也绰绰有余。但我总感到他们很凄惶。然而，跟老单一接触，我知道自己的感觉出问题了，这可能与我的大脑出问题有关。老单是个开朗的家伙，把等级看得很开。老单说：“咱还有个闺女，我对门的老张原来有儿有孙，一家人出去旅游，小车钻到了大货车底下，一场车祸下来，就只剩他一个了，想成二等都难，我们都算是很不错的，想那么多干啥，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一个！”
　　 在老顾那儿喝过酒，我以为老崔看开了，谁知，竟更重了。老崔说：“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图有一个空名，有娃儿跟没娃儿一个样，我得马上把自己晋升上去，力争达到你现在的等级。”我知道老崔是怎么想的，他不能比我差，渴望胜出，渴望超越。
　　 老崔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我了，电话也不打一个，肯定又去北京泡儿子了。老崔是一个执着的人，而且执着得有些执拗，这可能是一个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条件之一。我就不行，从来不曾对一件事情执着到执拗的程度，往往是老崔一句话，我就变了，这可能也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必须具备的条件之一。现在，老崔不再是局长了，我也不再是办公室主任了，但在执着上面依然是原来的格局。老崔去北京执拗了，我就得在丹阳给老崔摇旗呐喊，最不济，也要敲敲边鼓。这个边鼓怎么敲，我还在思考，但必须先弄到老崔儿子的手机。于是，我主动给老崔打了电话。电话是老崔老伴儿接的，我问：“老崔呢？”老崔老伴儿顿了老半天才说：“在床上躺着哩。”老崔老伴儿说：“我是在外面接的电话，老崔的病犯了。”我说：“不是说切得很净吗？”老崔老伴儿带着哭腔说：“他想孙想成这样了。”老崔这样的病是不能夹气的，一夹气一准犯，一犯就不得了了。我赶忙说：“咋不赶紧叫娃儿回来。”老崔老伴儿说：“说了，娃儿不信，说是我们在骗他回来说人哩，死个疙瘩不回来。”我说：“不说了，我现在过去看看老局长。”
　　 老崔躺在靠墙的病床上，依然是大虾的姿势，只是瘦得更像大虾了。几个月没见，咋就成这个样子了呢？我说：“崔局，感觉好些了吧。”老崔见我来看他，很是高兴，一下子扭了过来，动作敏捷，一点也不像一个已入膏肓的病人。我给老崔说了一些老伙计们的趣事臭事，老崔几次都笑出了声，这让老崔老伴儿很感激。老崔老伴儿说：“他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聊了一会儿，就又聊到了等级上，老崔几乎恳求地说：“你门道多，帮我把儿子哄回来，哪怕我能看见他成个家，死了也能闭上眼。”我说：“我一定把他弄回来，也一定给你物色一个可心的儿媳妇，早日让你抱上大胖孙子。”我知道自己说了大话，不说不行呀，这时候必须得说。这回，我不仅说了，还要执着一回，把老崔的儿子拽回来，如果真能给老崔物色到一个儿媳妇，我就算功德圆满了。
　　 吃饭的时候，我跟儿子说了老崔的事，儿子说：“多大个事，我来，一个招数就能把他拽回来了。”我说：“你娃子要真有这能耐，就紧赶紧，你崔叔剩不了几个日子了。”
　　 儿子去了一趟医院，用微信让老崔跟儿子搞了一个视频通话，又让老崔的主治医生跟老崔儿子视频一阵儿，老崔儿子当即就掉泪了。第二天下午，老崔的儿子就回来了。我让儿子开车跟我一起去接的站。我搞了一个小动作，提前物色到一个人，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想合谋给老崔来一个骗局。老崔的儿子死活不同意，说什么不能欺骗他老爸。我一听，就想扇他。你在北京漂着，怪自在是吧，你老爸都快不行了，还充什么大尾巴狼，你那叫孝顺吗？你这么做能叫你老爸走安心吗？你知道你老爸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没有扇他，但我不能不骂他。我说：“你不说，我说，你别否定就行。”老崔儿子可能觉得拗不过我这个老头子，就默许了。
　　 老崔见儿子回来，很是高兴，不住地催老伴儿，又是倒茶，又是削苹果。我知道，只有在接待上级领导时，老崔才会这样热情。老崔把儿子当领导了，不会是脑子开始糊涂了吧？我听说，老崔这种病至死，脑子都还十分清醒，如果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那就意味着快不行了。但过了很长时间，老崔还是那样，我才知道老崔的大限还远着哩。于是，我就说：“崔局，有个事，娃儿不敢跟你开口，托我跟你说说，你听了不许生气。”我一板正经地说，我得让老崔相信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没一点一滴水分，必须这样。老崔是谁？当过局长的人，多精明，可以说阅人无数，你稍稍有一点纰漏，就会被窥出真假来。我顿了一下说：“娃儿在外谈了一个女朋友，不小心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不敢见你，所以到今天才回来。”老崔一听就要起来，被我摁住了，我故意嗔怪说：“看看你，说好不准生气，干吗还要动肝火，你要不待见，我立马就把她撵走，滚回她北京老家去。”我说着就做出往外走的样子，老崔一把抓住我手说：“快，快叫她进来，让我看看。”我说：“女娃儿在宾馆哩，坐了一夜的车，又有身孕，下午再让来吧，我把老顾也叫过来，替娃儿把把关。”老崔说：“你这办公室主任没白当，事情想得就是周到。”老崔转过脸对老伴说：“回去把我的那个包包拿来，里面有我准备的见面礼，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我见老崔高兴，便打趣说：“这回私房钱可露馅了。”
　　 我有午睡的习惯，吃过午饭稍顿一下就要午睡，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吃过饭，我把手机一关，就睡了。醒来打开手机一看，好几个来电提醒，第一个是老崔的，打了五遍，我回拨过去，一直无人接听。第二个是老顾，一回拨，老顾便急急地说：“赶紧赶紧来医院，老崔快不行了。”我“呼隆”坐起来，脑袋“嗡”了一下，就恍惚了。我赶紧叫上儿子开车接上那个叫小丽的孕妇一同去了医院。
　　 老崔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糊涂了。不是糊涂了，是昏睡了。我俯下身子，轻轻地唤：“崔局，崔局，你醒醒，小丽来了。”唤了几遍，老崔慢慢地睁开了眼。老崔人瘦成一把骨头了，眼窝塌着，要陷进去一样吓人，小丽一直不敢近前。我见老崔睁开了眼睛，便说：“小丽，快过来见过你公爹。”小丽怯怯地移过来，说：“爸，我是小丽，我回来看你来了。”见老崔瞅过来，小丽轻轻地拍拍肚子说：“爸，快看，这是你孙子孙女，医生说是龙凤胎。”继而，小丽沁着头说：“宝贝，快叫爷爷。”老崔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尽管比哭还难看，但我们都知道老崔高兴了，出自内心地高兴了。老崔一只手拉住小丽，一只手在枕头下一阵摸索，摸出一张农行的银联卡，放到小丽被拉着的手上，慢慢地把小丽的几根指头压弯回去，心满意足地说：“谢谢你小丽，这是我给你和孙子的见面礼，请你收好，还望你招护好我的孙子孙女。”然后，老崔把一只手伸向儿子，老崔儿子会意地把手伸给老崔。老崔艰难地把儿子的手交到小丽手中断断续续说：“我把儿子也交给你了，愿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小丽，我再恳请你一件事，要好好孝敬好你婆婆。”见此情景，老崔老伴儿扭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最后，老崔看了看老顾，又看了看我，更艰难地挤出更大一丝笑，上气不接下气，时断时续地说：“老金，我这回一下子超过你了，嘿嘿，我成六等了。”老崔说罢，头一歪，睡去了，深深的眼窝儿里凝着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