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孔武不知道怎么就争取了一个机会，和几个“走资派”一同到了斯琴劳动改造的干校去探望她。她赶到斯琴等人干活的砖厂时，刚好看见监督劳动的造反派挥舞麻绳和树皮混合拧成的鞭子正要抽打斯琴。
　　 隔着一条宽宽的水沟，四十一岁的孔武腾空跃起，飞身过去，嘴里喊着“我拉着你”，那只有力的大手将斯琴拉在身后，另一只手撑住打人者的手肘，制止了暴行。造反派恼羞成怒，随即用鞭子连续抽打孔武。孔武让他甩了几鞭，突然吼声震天：“你再打一鞭，老子今天弄死你！”造反派举起的手凝固在空中，动弹不得，最后悻悻收回，骂骂咧咧走开了。
　　 斯琴看孔武穿着的烂背心上全是血印，说他把你打疼了吧？孔武一笑：“这不算什么，他们不会永远这么猖狂的。你要坚强，别怕，我拉着你呢。”斯琴酸楚地笑着，说我不怕，你那双手拉着我，好有力的。
　　 1967年5月，“错误不严重”、“可以改造好”的斯琴恢复了公职，但没有职务，在单位食堂上班。孔武听到消息很高兴，说她至少饿不着肚子，孩子们也有人照顾，免得到处流浪了。斯琴不被允许探望孔武，她和孩子们在苦难中坚强地等候着孔武，等着他的问题水落石出，等着牵他那双有力的大手。
　　 孔武已经被送到山里修铁路，翻山越岭，九死一生。山里的气候总是阴沉沉的，难得见一次太阳，干活的人们成天病恹恹的。但孔武并不悲观，他的内心集聚着越来越大的能量，因为他从收音机里听到、感觉出了一种呼之欲出的澎湃之力，足以翻江倒海，足以解救灾难深重的国家。他的身体在急遽变坏，他的手脚、脊背在弯曲、佝偻，但他心明眼亮，洞察时事，在急切盼望着红日照进这山谷沟壑，盼望着见到他的妻子儿女。
　　 1976年，国事巨变。1979年，夏天和煦的风吹进了深山，孔武走出了奋战十一个年头的深山密林，坐着解放牌货车回到了家。城市真诚迎接了他，一如斯琴和孩子们般热情、怜爱。旋即，他被委以重任，担任了省厅的刑侦处长兼市局局长。
　　 孔武以极大的热忱投入工作，他要把耽误的十多年补回来，报效亲爱的、知错就改、温暖人心的党，报效多灾多难、已然走上健康的发展道路、呈现欣欣向荣景象的伟大祖国，也报答忠诚于家庭、爱情、亲情的斯琴和儿女。他主持破获了几个改革开放初期的大案、要案，为共和国、为这个饱经沧桑的城市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正当他甩开膀子大干、恨不得一天当两天过的时候，突然就病倒了。他全身都不舒服，重要关节变形，他的脑子也记不住事情了。医生说，可能是文革时遭受迫害造成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已经提前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斯琴问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医生说就是老年痴呆病，在老年人中占比很高，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他还补充说，这种病人多数死于并发症，自发病起，平均寿命为十年，最长挨不过二十年。
　　 斯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备尝苦难、忠于爱情，错过了一生最好的一段宝贵时光，而今久别重逢、恍如隔世，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疼爱她忍辱负重的刚强男人、挚爱丈夫，孩子们还没有好好孝敬他们严厉而慈祥的英雄父亲，他竟然就要遗忘现在、只知过去、浑浑噩噩、颠三倒四了吗？医生说是的，很快就会是这样的情形了。斯琴哭了一夜。
　　 孔武向上级提出了提前退休的申请，说自己不能尸位素餐。领导批准了孔武的请求，要他好好休息，乐观处世，争取多活几年。在告别会上，孔武疼得流汗地向全体战友行了最后一个标准的军礼。他惴惴不安坐在主席台上，像个委屈的孩子，顾影自怜。斯琴急忙跑上台，说没事的，孔武，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共同的孩子，“别怕，一生一世，我拉着你”。
　　
　　 六
　　 孔武还有糖尿病，医生让他每天走步，要快走，刺激胰岛素产生，同时保证受体不长胖。好在他心脏还健康，不然走得急了会出问题，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从1986年开始，斯琴每天牵着孔武，在沿江大道上快走锻炼。后来，这条路拓宽了，加长了，足有几十公里，更名为湘江路，他们继续在这路上行走。他们送走了岁月，告别了悲观，走着走着，走进了新世纪。
　　 曾经有过一辆拉土车撞上了孔武，当时这条路上还没有禁止货车通行，拉着孔武的斯琴正好去扶一个更老的、跌倒在花坛边的拄拐奶奶。那辆车在碰到孔武的一刹那停住了，司机伸出头来恶狠狠地骂道：“老东西，不怕死啊？”孔武说：“不怕，打仗时就不怕，文革时挨斗也不怕，现在有人拉着我，还怕个鬼！再喊，老子一枪崩了你！”
　　 曾经在一个罕见的下雪天滑倒，孔武将斯琴也一块带倒了。他们好几分钟爬不起来，索性坐在雪地里逗趣。
　　 斯琴说：“你当年一棍子可以打死一匹狼，那劲头哪去了？”
　　 孔武说：“你当年一声尖叫，吓破了夜里潜入根据地偷袭的敌人，现在唱歌跟蚊子叫似的，听都听不清。”
　　 “你敢说我是蚊子？你才是呢！”
　　 “你是蚊子，你是女蚊子！”
　　 “你是男蚊子！”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呀飘，他们的思绪回到了年轻时的华东根据地……
　　 回家后斯琴觉得，孔武不象得病的人，过去现在他分得很清嘛。她带孔武去做了一次检查，看是不是出现了奇迹，病情有好转。医生说没有奇迹，他的病只能一天天加重，你不要想入非非，否则会失望至极。
　　 初秋的一天下午，他们坐在江边的长廊，孔武茫然看着北去的江水，想到自己多少次在这条江里执行任务，死里逃生，不健全的脑子里在拼命地浮想联翩......突然他指着水中说江里有个人，溺水了，马上要死了，你快喊人去救。
　　 “哪有人呀，你神经病吧？”斯琴抢白他。
　　 “真的有，看到了吗？他是和我一个支部的，他身上带着情报呢，很重要的，绝不能丢失了，否则革命会受损失的。”
　　 在水波荡漾的江心，斯琴的老花眼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在挣扎，在扑腾。她回身冲着路上的行人大喊救人，很快就有几个人跳进了水中。那个溺水者得救了，是从挖沙船中落水的，工友们都没看见。斯琴事后告诉孔武的医生，医生说孔武真的不是凡人，他的身上尽是奇迹，他明明视力模糊呀，怎么看得那么远？
　　 斯琴最渴望孔武的身上出现傲视医界的奇迹。孔武没有令她失望，果然忘这忘那、踉踉跄跄地不断刷新着医学记录。时间到了2018年，医生预言他的最长寿命期限早已过去十几年了，92岁的他依然行进在这条路上，虽不能说精神矍铄，也绝不算病病歪歪。受他的感染，斯琴也整日满面红光、器宇轩昂，她已经89岁了。
　　 湘江路上这对耄耋老人牵手健步的情景成了一道风景，引来人们驻足观望、羡慕、夸奖，孔武和斯琴便是这条沿江漫漫长路上最温馨感人的画中人。“我拉着你”成了他们一生最经典的口头语，他们还将相互搀扶着走下去，只是速度越来越慢，步履蹒跚……
　　 或许哪天孔武就不来了，离世了，也或许斯琴先他而去。但是这条路上曾经的慢慢变老剧情，将世世代代在这个美丽的南国城市演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