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地窨子里，脱了鞋子看脚，泡得白皙皙的，像一双样子丑陋的气鼓蛤蟆。幸亏灶火里还有余温，就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在灶火口前，靠灶火余温烤干。第二天早晨，鞋子还真烤干了，再穿上，去工地上干活。就这样，干了湿，湿了干，一直坚持到万福河工程完毕，依然穿着同一双鞋。
　　 那时候，穿一双布鞋挖河的，不是我一个人，一到晚上，十几双二十几双鞋子，挨挨挤挤，贴在灶火旁，也是一道难得的风景。不过，那么些鞋子被烘烤，散发出来的臭味儿弥漫四周，呛得走近灶火旁边的人不得不捂着鼻子。
　　
　　 五、翻毛大头牛皮鞋
　　 在生产队劳动了两年多，又在公社劳动力管理小组当了一年多的会计，我就到县化肥厂当了工人——不是正式工，是所谓的“亦工亦农合同工”。亦工亦农合同工，干得是工人的活儿，本身却依然保留着农民身份，粮食关系还在原生产队，挣的工资每个月还得上缴原生产队一部分，跟今天的农民工有相似之处，也有区别。
　　 1975年秋天，我在公社劳动力领导小组当了会计，近水楼台先得月，预先得到县化肥厂招工人的消息，既从干部子弟里招正式工，也在农村高中毕业生里找一部分亦工亦农合同工，我听说了，大喜过望，马上积极争取，就得到一个当工人的机会。
　　 当我拿着表格去找当时公社主管招工的城关革委会杨副主任要他签字时，他苦口婆心地劝我，“你现在在公社劳动力管理小组，也算是公社里面的工作人员，再加上你爱读书，文笔好，有才，将来很可能有机会转为正式的国家干部，那可比当一个依然是农民身份的亦工亦农合同工的前途要强多了。”
　　 可是，我心里有我的想法。打从一九四九年之后，“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口号天天喊，农民呢，往往前面加一个小字，成为“小农”，那时候，流行一个词语，叫“小农意识”，就是明证。所以，那个时候，当工人可比当农民光荣多了，我当然得抓住跻身“领导阶级”的“光荣”机会不放。再说了，每月拿个三十来块钱的工资，即使往生产队里交十几块，还剩二十多块，能买七八十斤粮食，一个纯粹的农民，即使是好收成，一年下来，才分个二三百斤粮食，平均下来，一个月也就是二十多斤，收成不好，就更少。相比之下，当工人挣工资当然比窝在家里当农民挣工分实惠得多。而且，每周五个工作日、每天八小时以外，尽享自由，哪像农民，每天从天明到天黑都扎在黄土地里，有时候，夜里还得熬夜干活儿，累死人不偿命。所以，那时候，青年农民自然都愿意争着当工人，能有个当工人的机会，比现在考上“211”和“985”大学都让人羡慕。在公社里苦熬等着转干的渺茫机会，就不如现在抓住机会，先当个工人，尽快走出黄土地再说。所以，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杨副主任的好意，当了工人。
　　 当了工人，就得发劳保服，不但有衣服，还有劳保鞋。劳保鞋是大头翻毛牛皮鞋，夏单冬棉，隔年轮替，一年发单，一年发棉。棕色牛皮鞋帮，鞋底子也是牛皮的，穿几年都不会坏。
　　 我被发大头翻毛牛皮鞋，是因为我的工作岗位需要。我在化肥厂干了四年多，先是干锅炉工，又干造气工，这两个工种都离不了它。
　　 锅炉工，整天守着个六吨重的大锅炉，把凉水烧成蒸汽，就得整天跟火打交道。穿大头翻毛牛皮鞋，是防止炉膛里面迸溅出来的火红的煤渣烧了脚。我们工班里，就有人上班不穿它，赤脚穿拖鞋，而烫伤脚的。
　　 后来到了造气岗位，有个两层楼高的大造气炉。造气炉里烧的是焦炭，焦炭燃烧产生氢二氧一气体，是造化肥的原料气体。在那个岗位，每一班，八个小时之内，都需要打开两次造气炉口。当打开造气炉口的那一瞬间，由于高温高压被瞬间释放，里面的气体会突然冲出来，稍微不慎，就会烧伤人。所以，我们当班工人，在打开炉口前，都要穿戴整齐，唯恐烧伤了。当然，脚上肯定得穿劳保鞋，就是翻毛大头牛皮鞋。有一次，我忘穿劳保鞋了，穿了一双宽口布鞋，当打开炉口的那一瞬间，“砰”的一声中，觉得脚上突然很热，低头一看，露出鞋面的尼龙丝袜被烧没了。还好，还算幸运，脚上没有烫伤，但是，心里很后怕，要是烧着脚了，那可就大麻烦了。那以后，只要该我上班，我一定老老实实地穿着劳保鞋。
　　 不仅仅是上班穿，下了班，也穿。因为鞋底厚，鞋头又裹着厚厚的牛皮，所以，穿着它走路，感到很沉，需要比较用力地抬脚落地，需要叉开腿，迈大步，这样，穿着它走路的姿势就和穿一般轻便的布鞋不一样。不一样的走路姿势给我带来特别有范儿的感觉。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穿皮鞋，穿着它，走在大街小巷里，遇到熟悉的同龄人，经常要投来羡慕的目光，或者，就啧啧连声地赞叹：“你这皮鞋，真好！”心里就觉得特洋洋得意。
　　 我们生产队里，我们的邻居中间，只要依然是在生产队里干农活的年轻人，没有一个穿皮鞋的，我穿着大头翻毛牛皮鞋，走在他们中间，特有范儿，能不招来他们的羡慕和赞叹吗？看见我穿的大头翻毛牛皮鞋，个别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干脆就到劳保商店里买一双，也穿着它，招摇过市。后来，有好几年，我所熟悉的生产队里的年轻人都以穿翻毛牛皮鞋为荣呢。
　　 我呢，在我所熟悉的年轻人里面，几乎成了第一个穿翻毛牛皮鞋的人，能不引以为自豪吗？
　　
　　 六、第一双休闲皮鞋
　　 大概是一九九五年左右，我想买一双鞋，去逛鞋店。逛来逛去，在一家鞋店看到一双翻毛休闲牛皮鞋，看颜色，用料，和我当年当工人时发的劳保鞋——大头翻毛牛皮鞋相近，只是，浅鞋帮，很轻巧，样式很休闲。
　　 今天想起来，也许是翻毛大头牛皮劳保鞋的用料和颜色在我脑子里深深扎了根，也因此产生了偏好，因而，打从瞅见了那双鞋，我就有了好感，趴在那双鞋上看了又看。女店主看见我的样子，自然会揣摩到我都的心思，就凑到我跟前，向我介绍：“鞋帮是真牛皮，鞋底是牛筋底，不但弹性好，而且，既柔软，又坚硬。”说着说着，用手把鞋底子对折，一松手，鞋底迅速弹回去，恢复了原样。店主又补充说道：“这休闲鞋的样式，是今年刚刚流行的，里面宽松，穿着特别舒服。”
　　 我本来就喜欢那双鞋，又禁不住店主的热情介绍，不由动了心，便穿上，试着走几步，确实，不但脚底有弹性，穿着宽松又跟脚，而且，非常轻便，没有当时市面上流行的许多皮鞋的发硬、发沉、夹脚的毛病，就想买下它。
　　 可是，一看价格，吓了一跳，九十八元！当时，我一个月工资四百多块钱，要买下那双鞋子，就要花掉我四分之一的月工资，怎能不叫人心肝疼？
　　 那之前好些年，我都是买便宜鞋穿。穿过一般的塑料底布鞋，或者温州产的皮革鞋，就是穿运动鞋，也是与解放鞋相近的，反正价格不是几块钱的，就是十几块的，最多，二十多块钱。现在，一下子拿出将近一百块钱来买双鞋，哪敢啊？我自己心理上都有点儿承受不下来，老婆也肯定不愿意啊。就想走掉，不买。
　　 店主大概看准了我的心思，一下子给我砍掉十块，又说，“其他做工好的名牌牛皮鞋，都得二三百，这一双，因为是翻毛的，也就剩这一双了，我才狠狠心，低价卖给你。”
　　 她越这样说，我越贬损那双鞋，“翻毛的，做工简单，又不是名牌，当然得便宜了。”
　　 她改变策略，给我抬轿子，“一看您的样子，就像个文化人，还是个工薪阶层，在咱们小县城里，工资也一定算中上等，狠狠心，买个舒服又时髦的鞋，穿着去上班，多有面儿啊！”
　　 她这一抬举我，我本来就想买的心思更加松动。她抓紧时机，又接着加了一句，“忘了给你介绍了，它还有个优点呢，透气性好，不出脚汗，不臭脚。”
　　 她的话正中我的下怀，我马上顺着她的话说，“嗨，也真巧了，我就爱出脚汗，每天一到中午都得换一双鞋垫儿，要不，撑到晚上，鞋垫儿就湿透了。唉！那就狠狠心，买吧！”
　　 她也很会做生意，看我决心要买，马上又对我说：“看你真心想买，再看你这风度，穿这鞋也真是合适，这么着，我再便宜三块，八十五，卖给你。咱说好了，有人问你，千万别说这个价，最少得说九十五。”
　　 她这一说，我再也不好拒绝了，就买了下来。
　　 回到家，老婆倒没嫌贵，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只要穿着好，就买呗！”我的心里才踏实了。
　　 穿了一段时间，感觉还真好，因为是休闲式的，穿脱方便，穿着舒适，走路轻便，脚底下弹性特别好，不硌脚，而且，确实如那位女店主所言，透气性好，不再因为出脚汗而烦恼。还有一条，因为样式时髦，很博眼球，几个同事看见我脚上的那双鞋，就夸道，“你这双鞋样式还真好。”我就有些得意。
　　 过一段时间，我对老婆说：“穿了这双鞋，我才知道好鞋穿着舒服。以后，我再也不买便宜鞋了。一分价格一分货，光图便宜，脚受屈。”
　　 后来，鞋子穿久了，大拇指顶着的地方脱线了，我去街上找修鞋匠去修鞋，那位修鞋匠一看我的鞋底，就说：“呵，你这双鞋还是真牛筋底啊！别看软，其实，硬着呢。”他一边说，一边用修鞋刀在鞋底上横七竖八划了几刀，又拿给我看，“你看看，划这么些刀，连个印儿都没有。”
　　 我一看，可不嘛，鞋底子上竟然没有一点儿滑动的痕迹。
　　 当然，因为是牛筋底儿，修鞋匠以难以穿针的缘由，多收了我的修鞋钱。
　　 那双鞋，修修补补，我又穿了两三年。
　　 再往后，工资逐渐增长，由一千到两千，再到好几千，再买一双好鞋，就不再心疼了。后来，我真地穿起了质量比较好的牛皮鞋，金猴、奥康、红蜻蜓等，都穿过。好皮鞋，不但穿着舒服，也挺阔，有型。不有句老话吗？人配衣裳马配鞍。有双好鞋衬托着，再配上一身比较好的西服，上班走路，很自然地就抬头挺胸，人也显得精神头儿十足，够范儿。
　　 其实，关键还是，手里钱多了些，底气足了些，穿鞋才讲究了些。当然，太贵的鞋，还是舍不得买，从小养成的勤俭节约的习惯，哪能彻底改掉？
　　
　　 七、老北京布鞋到名牌旅游鞋
　　 2007年正月十六那一天，因为档案年龄到了五十二岁，我被宣布退了二线。宣布我退二线那一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笼中鸟儿，“扑棱”一声飞了出来。打那以后，我不再受上班的拘束，尽可以顺遂自己的心愿，过自由悠闲的生活，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
　　 穿着上，也发生了变化，不再讲有型有范儿，而是追求休闲舒适，西服脱下来，放进衣橱，再也不穿；皮鞋，除了极个别的正式场合，也很少再穿。
　　 穿什么？刚退下来的那几年，时兴老北京布鞋，轻而软，价格还便宜（没办法，勤俭节约的习惯改不了），所以，我就穿起了它。散步锻炼的时候，穿运动鞋。买运动鞋，也只瞄准价格中等的，太贵了，还是舍不得花那个钱。
　　 一晃眼，进入花甲了。有一次，要去西欧旅游。出发前，大闺女专门开车带着我和老婆去了市里一个大超市，到斯凯奇专卖柜，让我和老婆俩人各自试穿一双布面休闲鞋，一试，脚感确实不错，轻便舒适不说，关键是鞋面透气性好，橡胶鞋底，弹性极好，走起来，似乎脚下有一种反弹力。一看价格，呀！五百多块钱。“太贵，咱不买，闺女！”大闺女不听我们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们俩一人买了一双。
　　 我们俩穿着去西欧旅游十几天，确实不错。随着年龄增长，平时，我的膝关节经常疼痛。那一次旅游，穿着斯凯奇整天到处跑，因为鞋子弹性好，对膝关节的冲击力少，膝关节就没有太大的疼痛感。又因为鞋子透气性好，脚也不出脚汗，自然更避免了过去的脚气病的复发。
　　 后来，我二闺女到北京办事儿，又在北京给我买了一双皮面的斯凯奇，穿着也很舒适，就两双替换着穿。一边走路，一边感受着两个闺女的孝心，也是其乐无穷啊。
　　 自然，老北京布鞋就逐渐被我的脚淘汰了。
　　 后来，听人说气垫休闲鞋或者运动鞋在人走路时对脚和膝关节都能起到缓冲作用，就瞄准了气垫鞋。散步锻炼身体或者出外旅游的时候，都穿气垫鞋。还别说，气垫鞋确实对脚和膝关节都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穿着它们，确实大大减少了脚和膝关节的疼痛感。
　　 去年，又要出国旅游，去超市里的耐克专柜看鞋，狠狠心，自己掏钱，花将近七百块钱，买了一双带气垫的耐克休闲鞋，穿起来确实舒服。今年，这一次，去俄国旅游，脚下穿的就是它。最近这几年，逛超市或者品牌鞋专门店，看见品牌鞋的新样式，总要多看几眼，有时候，憋不住，就给我和老婆各买一双，老婆就在孩子们面前嘟囔，说：“你爸爸现在就爱乱花钱买好鞋。”我笑着怼她，“老了讲养生，养腿脚就得穿好鞋。要是有意见，我买了你别穿啊！”
　　 真的，所谓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要行万里路就得有好腿脚。要是腿脚不好了，大好河山，奇妙世界，还怎么去亲眼看？那人生不得少了许多乐趣？就是不出去旅游，在家里生活，如果腿脚不好，不能走路，天天坐在家里或者躺着床上，哪还有什么生活质量可言？既然穿好鞋可以保护腿脚，化点儿钱又有什么舍不得？
　　 说到底，我现在穿好鞋，除了养生，也确实跟手头宽裕有关啊。吃喝不愁，还经常出门旅游的好日子，让我有满满的幸福感，幸福的好日子，我一定努力争取要多过些年头呢。
　　 其实，不光是我自己年龄大了有这种想法，看看我们二十多人的旅行团队，每个人脚上穿的一双双名牌鞋，就足以证明：此言不虚。
　　 一双双鞋子，伴着我走过了难以数计的路程，伴着我走过了艰难和坎坷，伴着我走过了平坦和顺畅；如今，伴着我走进了花甲人生，陪着我一起享受晚秋的斑斓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