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柿子醋香(小说)
鸡熟了,奶奶把鸡放在一个小盆中,一人一个筷子,四个人其乐融融,当然我们小孩子一人一个鸡腿,大人们也只是喝了鸡汤。过去多少年了,想起那一夜,想起八爷和奶奶的样子,心中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小孩子说不清,看不明。就是现在大了,有时想想,也说不清看不明。
八爷要回家睡觉了,喜鹊姑姑在炕上玩得正欢:“二娘,今天我在你这里睡了,行不行?”奶奶开玩笑地说:“你本来就是二娘的女儿,二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
奶奶又让八爷脱下单薄的劳动服,穿上刚缝好的棉袄。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看合适不合适,又轻轻地拍打了上面的一些棉絮,还伸手拉了拉袖口。
八爷出门时,对奶奶说明天早上我过来去担水,这几天那泉水流得小了,白天担水的人多。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的祖先是看上了这一片山林,还是看上这一股泉水,他们在这里建村立业。那一股山泉水是那么清,那么甜。也许是为了感谢这一股泉水,也许是为了让这股泉水世世代代保佑我们小村的人,特意在泉眼的东边盖一个寺,起名龙泉寺。
只是近年了,也许小村的人多了,也许是天气的变化。一到枯水期,只有拇指一样大的一股了,水一少担水的人一多,有时为争水,也发生了口角。
我还在梦中,梦见自己去泉水边洗衣服。就听到窗外八爷的叫声:“二嫂,睡醒了吗?”喜鹊姑姑白天玩得死,此时还在沉睡中。我平时睡觉不好,常能听到村里人一早去担水的声音,听得多了,就能从担水的声音中,听出是那个人。像八爷是那种高个子,担起水了,左手搭在前面的扁担铁钩子上,右手搭在后面的扁担铁钩子上,跨着大步,雄健有力,担回家了,也不放扁担,一只手提一只桶,就倒进水桶中了,一转肩膀就提起另一只桶。而奶奶则不同,她是小女人脚,走的是碎步,脚步轻而步碎,担水回来了,则是轻轻放下扁担,把扁担放到南墙边,双手提桶倒水,倒完一只再倒另一只。
天色微明,八爷在前面担着水桶,奶奶担着一双小一点的塑料红桶。毛毛摇动着尾巴,跟我的和身后。村里静悄悄的。
两个人担了两回,把我家的那口缸装满。
奶奶穿上白大褂,是那种漂白粉漂过的土布,戴上白帽子。奶奶在我们小山村是一位传奇的女人,从生下父亲后,就开始帮别人接生。平时她有一个蓝底上面绣着白碎花的包布,里边是接生用的器械,也就是剪刀、酒精,白布。记得无论多晚,是夏天还是冬天,只要有人叫了,就立马穿上衣服就跟人家去了,有时一去就是两三天,不见奶奶的影子。我有时就向奶奶抱怨,奶奶总是说:“傻孙女,生孩子的事不是小事,生孩子是女人的生死关,可马虎不得,去迟了母子的生命就有危难。”小时常听父亲说,奶奶每一次去给人家接生,人家总要回谢,有时是一些山货,如柿饼、山楂、核桃,有时是一两尺红布,有时是十几个鸡蛋,有时是一只鸡。奶奶总是不舍难吃,山货锁进奶奶的八宝柜,用在走亲戚、过年时用,卖了鸡蛋到供销社油盐。也只有谁家给了一只鸡,那才是全家过年的日子,吃时也会叫上八爷。好像八爷也成了家里的一员。
奶奶还有好多治病的偏方。比如,感冒发烧了,喝黑豆红花姜片水,头疼脑热的就吃点桃仁,尿道发炎了,就喝竹叶子水,胃疼了就吃炒玉米,痢疾了就生西瓜,烫伤了就用老鼠油。
八爷是那种闲不住的人,他又去上山砍了一捆柴,背着柴进了家门。八爷看奶奶在打扫院子,旁边放着那两筐柿子。八爷就去厨房,八爷力气大,一个人双手就抱住了那口制醋的缸,缸是那种外表黑紫色的,有一米高。小时我得搬着小椅子,站在上面才能看清醋缸中的柿子。有时看到醋缸中那白色的泡沫,特别是春天到了,缸里的醋远远就会飘出醋香,趁大人不在家,悄悄地去掉上面的盖子,找个小碗盛上一点,慢慢地品尝,那是童年最美的美味了。搬到奶奶身边,里边还有去年剩下的渣子,是那种黄色的,上面带有白色白绒的。奶奶穿着白大衣,拿起扫帚,把梨树下面的院子清理干净,找出席子,是那种用山上的荆条编织的,平时席子挂在南墙上,晒过金色的玉米、滚圆的黄豆、绿色的绿豆、紫红色的小豆。当然也是八爷给编的。我站在屋里的窗子里,透过窗户上的玻璃,这时玻璃上没有了霜花,起床最美的事就是在玻璃上用手指画画。八爷在我们小山村是个多面手,是扬场的高手。夕阳西下,在晒场上晒了一天的麦子,这时要入库了,就要去掉麦子里多出的麦糠。晒了一天的麦子是滚热的,赤脚走在上面,就像现在的足浴。八爷用手试试风,抓一把麦子往空中一抛,麦子落地麦糠会不会被风吹走,看看树叶动不动。待风来了,八爷拿起木锨,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侧着身子,用力迎风扬去。一把木锨在八爷手中,就像一件道具,被玩耍得娴熟。奶奶头戴蓝色头巾,手里拿一把竹扫帚,八爷扬几下,就去扫一下,把麦糠扫到麦堆旁边。
奶奶到了厨房,掀开锅盖,用马勺舀了半马勺水,倒在那口铁锅中,奶奶说这口铁锅是爷爷当年买的,用了三十多年了。用高粱秆顶部绑成的刷子,撑在手心中用起来方便、快速。然后,又舀满一铁锅水,去院中找了一些软柴,熟练地点起来,有一股清烟从灶间溜出来,像小孩子一样一看大人不在家了,就出去玩的样子。这样的动作在奶奶手里不知多少回了。也许山村的女人点燃的次数多少,就是人生的年轮。
开水来了,奶奶拿起水桶,往水桶里舀开水,掀开锅盖,那沸腾的热气就迎面扑来,一下子扑向奶奶的脸上、肩膀、身上。热气飞满了整个厨房,先是在厨房的上部流动。奶奶用毛巾擦了一下眼睛,才适应了。舀了一桶开水,双手提出厨房。八爷舀了热水倒在缸中,洗干净缸了,搬到青石条案旁边,见见阳光。
晒好了,八爷又搬回厨房。奶奶则把洗好、选好、晒干的柿子。一桶一桶提到厨房,小心地放到缸里。奶奶找了一个塑料纸,盖住缸,又找了一条红色的绳子,一层一层拴好。满满一缸的柿子将要经过时间的洗礼,经过长时间的发酵,就会成为新鲜的醋。这多像两个人的情感,要经过时间的长河,慢慢地溶合,才能溶进生命里。奶奶和八爷何曾不像这一缸柿子,在长长的时间中,虽然两个人都有苦难,但是,互相帮助,互相搀扶,一起面对生活的苦难。他们又坚守着道德的红线,是那样的纯真、洁净、伟大。
满满的一缸柿子,是满满的一缸情,也是一缸希望。农家就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岁月中,透过那深深的醋缸,就能看到岁月的沧桑。
奶奶只有一年没有做过醋,那是喜鹊刚抱来那年。奶奶一到做醋时,就情不自禁地说,有时对我说,有时对喜鹊姑姑说,有时对八爷说,有时对母亲说,有时对自己说。只有那年没有做过醋。
在我们古老的小山村,民风是纯朴的,也是野性的,特别是八爷和奶奶的关系,村里也有人乱言。母亲嫁过来之后,听到村里的风言风语,父亲过星期回来,说给父亲,父亲总是板着脸对母亲说,不要胡乱说。是啊,母亲不知父亲眼中的八爷,更不知道八爷对他家的帮助。在八爷六十大寿时,我父亲特意请假回来,还给八爷订了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用红色的奶油写个四个大字,寿比南山。还有一个像书一样的,碧绿色的外表,一打开,还会唱歌,是我没有听过的歌,祝你生日快乐,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让那浓浓的祝福溶进了歌声中。这可在我们小山村是一件大的新闻,全村人都涌进八爷家看。
那天,八爷家难得的热闹,院子只了一口半大的锅,八爷家的侄儿和侄女也都来了,我的大姑和小姑也都来了。当父亲向八爷敬酒时,当着大家面,说起那年上初中,是过年开学,谁想下起一场大雪,车也不通了,眼看就要开学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到村口看有没有车,回到家也是愁了又愁。后来八爷来了,背上我的被子,从家里拿了一根桃木拐棍,我背着书包,两个人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上路了,路上八爷还摔了一跤,水也没有喝一口,又赶回家了。小姑也说,那时家里穷,队长看我们孤儿寡妇,常派我去做一些别人不愿意做的活,有一天,又给我派工了,八爷站起来顶着队长说,从此以后,队长派工了就要看一看八爷的脸色。
我从父亲那泪中,似乎读出一点什么?也许有父爱的影。从小姑那话语中,似乎也能读出一点什么?生活就是一本无字书,我们总不能永远站在道德的高度去要求奶奶那代人,生活的艰难远比生活本身要难。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我的小山村,这时八爷已过世数年了。八爷的祭日,奶奶总要提着一壶醋去给八爷上坟,到了坟上,会沿着坟四周倒上醋,然后,又在坟前供上一碗,点上香,对着坟说:“老八,我来给你送醋了,知道你爱这一口。”这在我们古老的小山村是不准的,但是,奶奶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就是要去,这成了小山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是啊,我们没有经过那个艰苦的时代,是不会理解奶奶,一个孤儿寡母,如何在八爷的帮衬下,度过那个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