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说：“我们小的时候，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现在的人寿命比以前的人长得多了，但活到八十岁，也已经算是够本了。”
　　 “那，你今年已经做过八十大寿了吧？”
　　 “嗯，做的是七十九，但应该算八十了。”
　　 “那，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可不能生气。”
　　 “你这个小鬼，看你说的，你跟你爸爸是兄弟，你是我侄儿，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说吧。”
　　 “那，按你刚才的说法，你已经做过八十岁，就算下个月死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委屈了吧？”
　　 “呵呵呵，如果按年纪来算，是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了，可是不喝一点酒，就这样难过兮兮地死了，倒真觉得有点委屈。我以前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喝饱了老酒后，醉熏熏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才叫活得满足，死得痛快。可是话又说回来，人只要没有毛病，无论如何总还是想活着的，哪怕年纪再大的人也总想活着，现在生活这么好，不愁吃不愁穿，那些说不怕死的人，都是吹牛皮。”
　　 “不愁吃不愁穿是不假，可有些东西就是不让你吃，特别是当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不让吃的时候，那是不是比死还难受啊？”
　　 “哈哈哈哈，”三伯恍然大悟似地哈哈大笑，“你这个臭货，你是在套我的话。”
　　 “呵呵呵……”我狡诈地又喝了一口可乐，含在嘴里，以此来迤延时间，等待三伯露出马脚来。
　　 三伯收起了笑容，仿佛略略地思考了一下，而后才不无担忧地说道：“你说的这个话的意思，我懂，但，就是怕到时候闹个不死不活的呀，那样大家都活受罪了。真要是到那个时候，如果叫我住到你姐那里去，我是绝对不会去的，我必须死在自己的家里。”
　　 我咕嘟一下把可乐咽了下去，问：“三伯，你体检的报告上只说是脂肪肝，肝功能有没有不好的？”
　　 “上面没有说。”
　　 “别的还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了？比如说高血压，心脏病？”
　　 “血压不高，心脏也好的，小毛病倒也有一些，但都不是大问题。你说，都八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毛病呢，这就象一台拖拉机，开了几十年，这零件也该坏了吧。”
　　 “那是那是。但据我所知，单单就一个脂肪肝应该算不上是十分严重的毛病，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有这个病的呢。”
　　 “你说的那个可能不一样，年轻人是因为吃肉吃多了，医生说我是喝酒喝多了。”
　　 “说是这样说，但医生说你不能再喝酒，主要是担心时间长了会得肝癌是不是？”
　　 “肝癌”这两个字毕竟很有点份量，以至于三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带着点恐惧地点了点头：“应该是这个道理吧。”
　　 我有意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可是，从脂肪肝到肝癌，这中间还有个大过程呢，至少还要经历肝硬化才能变成肝癌的，你说，你都已经八十了，就算有一天真会喝酒喝出个什么坏毛病来，只怕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吧，到那时，你都八十四五岁了，你还怕什么呀？”
　　 “哎，你这个说法我也想过的，但医生和你姐都说，要是再喝酒，这个东西，它发作起来很快的！”
　　 “医生有很多时候是吓人的，医生自己又喝酒又抽烟的也多的是。”我不无轻蔑地说，“你想想，你喝了这么多年的酒了，不也只是得了个脂肪肝吗？”
　　 “你要这么说，想想也是的噢。”三伯点点头，“苏——”地喝了一口茶。
　　 “不过，象你原先的那个喝法，恐怕还真是不行，你以前喝得太多了。”
　　 “那你说，该要怎么个喝法好？”三伯把身子朝我的方向倾了倾，很期待地等着我接着往下说。
　　 “你以前真喝得太多了。”我重复了一句。
　　 “多个屁！我就是喝三斤也不会醉的，两斤半算个什么东西。”三伯很不服气。
　　 “那是你胃口大，可是肝吃不消了啊。”
　　 “唉——”三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投降了似的，“现在一口都不能喝了，想想，做人有什么意思。”
　　 “要不，你少喝一点，试试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
　　 一听到这话，三伯刹那间重又来了精神：“少喝点——能喝？”
　　 “我觉得问题不大，主要是要控制量。”话虽这么说，但说句老实话，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
　　 三伯眼睛亮了一亮，把身子再往前凑了一凑，轻轻地问道：“那你说，喝多少才好？”
　　 我又郑重地暗暗斗争了一番，最后缍横了横心，说：“一天喝一斤吧，老酒。”
　　 三伯把身子重又跌回到椅子背上，泄气地嘀咕了一句：“一天一斤，那算什么喝酒，嘴都不能湿。”
　　 “你这嘴也太大了吧，你现在一口都不喝，倒能把嘴给湿了？”我不无嘲讽地怼了他一句，接着开导他说，“你以前在外面吃酒席的时候不也只喝一斤的吗，从今往后你就当天天在外面吃酒席不就行了。”
　　 可三伯贪心地说：“一天只喝一斤真还不如不喝了，这跟吃酒席可不一样啊，吃酒席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一回两回，可现在是天天这样啊。”接着又自己找了个推搪的借口道，“再说，这事要是让你姐知道了可不得了，她才不管我喝多喝少呢，她下过死命令的，一滴都不能喝！”
　　 一听三伯搬出冬梅姐来了，我正好就坡下驴，赶紧收回了刚才说出的话：“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你还是不要喝的好，其实，我比你更怕我姐。”说完把可乐瓶的盖子盖上了，站起来就要走。
　　 “你别走！”三伯见我要走，抢先一把拉住我，迫切地问道，“你说，一天喝一斤，真的不要紧？”
　　 见到三伯真的动了心，类似于祥林嫂的那个关于魂灵的问题便又莫名其妙地浮上了我的脑子来了。我心里终究存着一点顾虑和胆怯，于是本能地借着最后的机会尝试着看能不能推掉身上的责任，便说：“其实，我也说不准，要不，你还是不要喝罢，都已经戒了一个月了，你要是重头又喝起来，那这一个月的罪不全白受了！”
　　 没想到三伯把拳头在桌子轻轻地撴了一下，半兴奋半将就地说：“好，就这么办！我听你的，一天喝一斤，中午不喝了，一斤酒全留到晚上喝，就像你说的那样，从今往后我就当天天吃酒席了。”
　　 一听三伯当真了，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得重又坐了下来，硬着头皮继续替他谋划道：“确实最好晚上喝，喝了有助于睡觉。但中午要是真的忍不住，喝个二三两，过过瘾也没事。”
　　 “嗯，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自从不喝酒以后，晚上天天睡不好，关了电视后，就瞪着眼睛看帐顶，看来还是喝一点好。”三伯的这句话既是对我说的，但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接着说：“你原本一天喝五斤，今后只喝一斤了，省下四斤老酒的钱，你得买点菜吃吃，不能老是吃淡酒，淡酒没营养，营养都在饭和菜里面，人老了，没有营养就没有抵抗力，那样就真要生病了，你这个年纪，经不起生病的。”
　　 “好，我听你的。”三伯眉开眼笑地应承下来，喝酒的事看来就这么定了。
　　 “你又不是不会做菜。”我补充了一句
　　 “哈哈哈……做菜，”一说到做菜，三伯就更来劲，免不得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吹起牛皮来了。他以前曾不止一次向我谈起过做菜这档子事，这是他过去时的一段“相当光辉的历程”。三伯年轻的时候，曾经给某个单位的食堂里做过饭，因此烧几个菜很不差。据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是红烧大肠，其次是白蘸鸡。他说他做的白蘸鸡肉松皮嫩，骨头劈开的地方都是红的，看着像是有血要淌出来，而肉却恰到好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三伯吹嘘他烧菜的本事，终于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可乐，喝光后，把空瓶子交还给他：“喏，瓶子还给你。”
　　 三伯翻起白眼瞪着我，俨然生气似地说：“你这是干嘛，你当我是捡破烂的！”
　　 我笑着说：“三伯你说什么话呢，我这不是还在帮你想办法吗？”
　　 三伯疑惑地问道：“办法不早就想好了，就按你说的办吗？”
　　 我解释说：“喝酒的办法是想好了，可你拿什么去打酒？你那小皮壶不是让我姐给没收了吗？”
　　 “哦，”三伯摆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你是说，以后就用这个瓶子去打酒？”
　　 “对了，这个瓶子刚好能装一斤酒，要是大了，我还怕你贪嘴多吃呢。这个瓶子正好，一瓶喝一天，不但能控制酒量，还方便隐藏。”我接着提醒他，“你去买酒的时候，最好不要让人看到，这个瓶子大小合适，可以塞到裤袋子里去的，再说，万一哪天要是被姐看到了，你也可以骗骗她，就说是可乐。”
　　 “哈哈哈，你想的这个办法真不错，哈哈，但是，这可是你想出来的啊，要是有一天真的叫冬梅给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就推是你给想出来的。”三伯狡黠地笑着，一边指着我，象是捡了个什么便宜似的，心满意足地把那空瓶子收回去了。
　　 看着三伯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由得又发起毛来了，冷冷地说：“你要是真这么做，那就太不地道了，出卖朋友的事你也做，那跟汉奸有什么两样，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说完后，也不顾三伯继续挽留，转身就出了他的门。
　　 一晃过了几个月，期间倒也相安无事。不久前，我又回家去，再见到三伯时，他已明显比先前胖得多了，并且精神也很好，又捧着那只大茶杯在那里高谈阔论了。他远远地看见我，特意走过来，悄悄地说：“去，到家里去，那些可乐还给你留着呢。”
　　 我说：“你那些可乐怕是已经过期了，不能喝了，倒了吧，瓶子还可以用，你不要老用一个瓶子打酒，时间长了不卫生。”
　　 三伯惊讶地问：“那东西口子封得那么紧，这么快就过期了？”
　　 我说：“都快一年了，还不过期啊。”
　　 “嗨呀，”三伯一跺脚，惋惜地说，“早知道会过期，那天就叫你全拿走得了，这下可真浪费了。”
　　 我装作很不屑地说道：“你不要出卖我，我就谢谢你了。”
　　 可是三伯最终还是把我给出卖了。
　　 大约是一个月前，正好我又在家。有一天吃过中饭时，冬梅姐姐突然闯进我家里来了。冬梅姐姐已经五十多了，早已做了奶奶，身子虽然比以前胖了一些，却并不怎么显老。她儿子结婚时，我在很远的地方做工，没有赶回来，虽然出了礼，喜酒却是妻子与父母一起去吃的。我平时不能常常见到她，有时候一年也只能见一次，但每次见面时，她对我还是象以前那么好，真有一种姐弟之间的亲热。而这一天的情形却很不一般，只看她的脸色就有叫人心里直发毛。我因为心里有鬼，一直存着一份警戒，因此当见着冬梅姐姐时，便很心虚地叫了一声“姐”。
　　 可冬梅姐姐也不管我父母都在场，却板着一张脸冲着我很凶地吼道：“你不要叫我姐！”
　　 我母亲也看出了这形势不对头，连忙招呼道：“冬梅，什么事情啊，怎么这么凶？”
　　 “婶，你问他。”冬梅姐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
　　 母亲问我：“怎么回事？”
　　 我知道事情果真暴露了，三伯也真做了不地道的事，把我给出卖了，心里想：这下可完了！可是在母亲面前，却还是装疯卖傻地掩饰道：“我也不知道啊？”
　　 “你还不知道啊！你还不知道啊！我让你装！让你装！”冬梅姐姐一边嘴里嚷嚷着，一边握着两只拳头，全然一副要找人算帐的阵势朝着我赶过来了。
　　 我一看糊弄不过去，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躲过身子后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家门，气乎乎地找三伯去了。
　　 三伯就在家里，饭桌上的场面还没有收拾掉，菜碗的个数倒确实比先前多了，看来他最近伙食大有改善。一见我来了，三伯分明做贼心虚，知道对不住我，所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地，一个劲地冲我赔笑脸。
　　 我板着脸责问他：“三伯，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汉奸呀，这酒都是你喝的，现在责任却全推给了我，刚才姐姐都打上门来了，她恨不得要揍死我呢。”
　　 三伯象个老顽童似的很妩媚地嘻嘻笑着，一点担心的迹象也没有。他朝我摇摇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我看得出来，刚开始的时候，你姐确实火很大，后来我把你讲的道理都说给她听以后，她也没怎么着，只是说怪不得这段时间我的气色这么好。”
　　 “那你也不能把我给供出来啊。”我的情绪很不好，所以这话说得并不轻。
　　 三伯不以为意，谦谦地解释道：“呵呵呵，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你说漏了嘴倒省事，我怎么办？”我得理不饶人。
　　 三伯宽慰道：“哎呀，没事的，她是你姐姐，吓唬吓唬你的，还真会打你啊？”
　　 我冷硬地追问他：“你怎么知道？”
　　 三伯自以为是地分析说：“你姐知道是你给出的主意的时候，确实骂你‘这个臭东西’了，嘴上说也着要找你去算帐的。可我觉得她在骂你臭东西的时候并不怎么恨，所以，我估计问题不大。”
　　 “你说得倒轻巧，”我一直把脸沉得象砧板，“我看你还是把酒重新戒了吧，到时候我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哈哈哈，你怕了？看把你给吓的！”三伯简直象个旁观者似地不怕事大，“你姐刚才说过了，叫我明天去验血查一下，要是没有严重起来的话，她说以后允许我照现在这样喝，一天喝一斤，哈哈，这还是你的功劳，到时候我会谢你的。”
　　 “我可不敢要这个功劳，你明天检查万一要是不好的话，那就是我的大罪了，说不准还得偿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