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紫藤沟(小说)
我看到了国田大伯,他依旧低着头,在石壁上摸索。我想他和我找一样的东西,我没有打扰他,按映堂说的记号寻找,沟底变了的模样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还是国田大伯先找到的,一处隐蔽的石缝,石缝用石头很好地隐藏了起来,从外面看,那是一块完整的石头。如果是我自己,是万万不能用手掰开的,这个年老的男人,手指已经被石头磨出了血,腥红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焰,生生把石头掰开。
里面有一个小洞,正好可以盛放一只罐子,有一块石板,石板上写着母亲葛红梅之位。
国田用手捧着这些东西,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包袱铺在地上,小心放在里面系起来。然后他对着沟的最上头,就是有泉水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我还看到了当年他带我看的石洞,伸进头去看,里面有几块小石子,都飘走了,被大蛇一起带走了吧!
这个偷情的汉子,在年轻时也定是英俊潇洒吧,他挺直腰板,大步流星,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没说一个字。
当年映堂母亲去世后,他偷偷把母亲的骨灰拿出来埋在了这个地方,那时,他的心里,这是个比家族墓地更理想的地方,这里有山有水,还有紫藤花,安静,死去的人都是安静的。
他写到“映圻,你说这个沟底真的有一条大蛇吗?”
我对着天空说“或许真的有吧!”
枯槁,黑色、灰色,野草和冰冷,它们像一个个尸体,大大小小无处不在。两只喜鹊在树头梳理毛羽。一张红彤彤的脸,肉嘟嘟,是当年红富士苹果的质地,只是他更小一些。眼睛里的光芒是愉悦的,不是看不到底的深沉和失望,我一个激灵,空间被谁移动了?是那条大蛇。她可以像上帝一样把时空把玩,随便摆放一下,打发无聊的时间。
眼前的小男孩,站在沟底,他注视着我,笑盈盈,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火石。基因的排列组合,呈现的结果从表象上会给我们辨别影像的依据。他和映堂小时候完全一个样子,嘴唇和眼睑丝毫不差。我从小就观察映堂,因为一直纳闷他小小的脑袋里到底有什么机关和秘方,让他可以隐忍不语,而我是永远做不到的。
孩子的脸蛋比映堂的白皙,这点随了身边这个女人。孩子喊她妈妈,她眼神温柔,略显娇羞,手里头拿着一个小铁锹,地上有一个篓子,和映堂当年的一模一样,也是棉槐条编的。
“映堂?”我看着小男孩微笑着轻轻地说出这个名字。男孩清脆的纠正我,他叫糖糖。
“你认识他吗?”女人抬头盯着我,声音比我的还要低。
“我叫映圻。”
女人更加娇羞,低了头。刚才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认真打量她,不俊秀,除了肤色白皙,从外表看,是个普通的乡下少妇。但她的眼睛笑起来像带着温柔的钩子,我看不出她是否痛苦或哭过。一身黑色的衣服倒是显得庄重忧伤。
她把篓子放在铁锹上,握着孩子的手,没有要和我交谈下去的意思。风把她的长发吹的飞舞,起风了,树枝上仅有的几片叶子纷纷落下来,在她身后,渐成流动的帘门。
一片灰黄色的叶子,不知从哪里来,落在白色信纸上,天要黑了,风在头顶呼啸得厉害,大蛇该要出来表达她的悲哀了吧!映堂陪她,念她,这白色的信纸上都写满了她的恩德。我不该呼唤魔鬼,我要像一个傻子,无知无畏于爱和痛,愁和恨。
六
父亲打扫了我的房间,至少十几年未住过的房子,和昨晚刚离开般没有什么变动。白色床单,自从决定继承父业,做一名医生,我就一直使用白色的床单。今晚这颜色伤了我的眼,我去衣橱找了许久,选中了初中时母亲给我买的一套粉底兰花的床品。
父亲打我去县城上高中,和母亲一起去了县城陪我,开了一家中药铺。县城离家不到五十公里,地里的草药和老家的东西都没有动,每隔两个周父亲会回来一趟。这次母亲没有回来,老公和女儿从西安来了电话,问我回去的确切时间。西安医科大给了我一个丈夫,也给了我一身可以救死扶伤的本领,感恩戴德的安心留在那里,知足、安稳?承认了又有什么未尝不可呢?可这是在我对比了别人的人生,那些残缺的、悲惨的人生后挤出来的一点殷红,这点红色里完全没有可以炫耀的东西,与生命背道而驰,不及刍狗。我对幸福忽然不敢确定,规则,秩序,理想,自由,我们具备着太多标签,选择哪一些来用,再张贴在自己的脑门中心,不会随便改动,不会拿着无数的自拍随心情来张贴。
信不是一天写完的,一百二十三页,每天一页的记录。
里面也有他写到写不下去的抱怨痛苦,病情的进展、恶化。
天气快冷了,到深秋离去,没有多大悬念。没有去做检查,我用手摸到,肝开始硬了,疼痛在夜里厉害,是骨髓在疼,这个时候我的止痛良药不是杜冷丁、强痛定,是紫藤沟。大蛇已经要远离我了,我想到它的时候越来越少,紫藤花、花生的味道啊,甘甜的泉水啊,洋槐树上的鹌鹑蛋,野兔,我总共套住过十只野兔,都很肥。
这个秘密,我羞于启齿,但是秘密是这个世界的谎言,从来都不存在。秘密都带着罪恶,如果不见光,罪恶便被封住,没有出口的罪恶是坏透了的魔鬼。只有让人们知道,被他们唾弃,唾液越多,鄙视越厉,咒骂越狠,我才觉得安心。秘密无关生死,即使死掉,秘密也会和时光一样永远存在,除非打破它,让它大白在晴天,让烈日暴晒,让它融化,融化在人们的口水里,顺着村的小河淌到大海里,跌到最深的海沟里,永不复生。
今天实在累了,这个秘密,在外人看来应该早不是秘密了。她前些日子总在夜里过来,这几天白天也来,还带着我们的孩子。这个孩子的一张脸出卖了我做的苟且之事,我的罪恶在延续。延续在一张和我一样的脸上,好在他的性情天生欢愉。
孩子五岁了,我和她认识也应该是五年前,记不得了,但想起房子是五年前盖的,就还是记得的。命运,那条大蛇早就指引了我,为我安排了归宿。五年前的春天我回来找人翻盖了新房,没想到我要回来住,是给我母亲一个荣誉的交代,给我戴着绿帽子还天天哼着小曲的父亲的一个交代,给我的虚荣傲娇的心的一个交代,给那些曾可怜我,瞧不起我的所有人的一个交代。真是狭隘啊!
紫藤沟的花都开放了,我把最多的时间放在那里,去陪我的母亲说话,问她冷不冷。我看见她里面的石板上长了青苔,湿湿滑滑的清凉,她说看我穿着西装很帅气。沟里的情景与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不知道谁,不害怕大蛇的传言,来这里开垦了地,还把紫藤砍了一些去,只有靠近泉水的地方,石头太大太多,所以没有被动。
我不喜欢泥土,我还是喜欢石头,泥土中的污脏,各种的虫卵,我闻得到,也看得到。尽管它们滋润庄稼,我却从来都不想用手碰它们。
这个女人在一个早晨出现,她眯缝笑的双眼,勾了我的心魄,我从来没有见过温柔如水,她整个人划过我的心,便熨帖的同醉了。这块地是她父亲开垦出来,要种地瓜。她拿着篓子,篓子里是地瓜秧苗,另一只手里有一只水桶。
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是姚家的,她的爷爷叫姚佩宏,你一定记得这个男人吧!我们小时候就知道的,村里极少数的在政府工作的一个人。那时他们家多洋气,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每到晚上从他家门前走过,对里面有什么东西,绞尽脑汁地想象,不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她叫杜影,名字也洋气,是她爷爷起的。她的父亲很老实内向,年龄上比我们大十几岁,而我比她大十几岁。
她的长相和名字并不相符,但是她的眼睛比任何一个女人的眼睛都好看。我开始当她是个孩子对待,十九岁,看到她,我就去寻找我的十九岁,不能想的,你的十九岁我没有见过,一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都好吧!
我们相爱了,她主动的,我一直没有爱的欲望,到现在都不知道爱的滋味。在占有她年轻鲜活的身体时,一样没有觉得生命的悸动。
我脑袋里的那些东西,像长满了花盆的兰花根,一团团,细密坚硬,但永远冲不破陶泥的花盆。来打碎吧,你看,真的碎了。
你看到那个孩子了吧?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的双眼里有欢愉,他是我重新铺满土地的延续,我的根。他的根在有阳光的土地上,再也不是紫藤沟,再也没有大蛇……
乡下的深夜,露重霜寒,空气沁人心脾。
至此,他生命中的使命和故事都完结了,剩下的故事让活着的人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