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怒吼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也许是情势过于嘈杂，声浪把他的喊话淹没了；或许人们跟本就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传出来的风，只是听说政府想把他绳之以法，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再加上他的老娘到县委大闹了一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因此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允红想跟他拼命，无奈手脚都被捆绑着。邝广和又早有准备，一个旋风腿把他撂倒在地上，使劲地在他胸口上踹了几脚，用手指点着他骂些什么脏话，他听不清。
　　 靠着大树好乘凉，人们都中了盅一样地向着邝广和所指的方向靠拢。墙倒众人推，几个人蜂拥而至，再一次将欲爬起来的允红按在地上，又是一阵脚踹拳打。透过乱哄哄人影的罅隙，允红听到邝广和狰狞的笑声，此刻，已心如死海。想起白桦父亲曾经说过的话，这突如其来的劫难，正中了他几年前的谶言。
　　 又到了晚上，是最难捱的。他们被拉扯着游街示众，批斗了一天，然后再被推推搡搡地送回家里。像是被一群人把他们卸成千块万块，在众人的鞭笞嗤笑声中拖行。此刻，即使勉强聚合在一起，有了人体的形状，却也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生活的勇气，甚至没有生存的欲望。他们不知道，下一次暴风骤雨什么时候幽灵般现身？不知道命运将走向何方？
　　 雾霭低垂，浓稠的雾气舔着被愤怒的群众砸破了洞的窗子，悄悄地溜进窗内的迷雾又四散开来，隐藏在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一忽儿又聚拢成变幻莫测的气团。透过雾气的月光把窗子外面的桃树影子印在窗玻璃上，如披头散发的魔鬼，随时可以吞噬他们的躯体。可是，他们不再害怕，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允红，求求你了，给我钥匙吧！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要为你穿上嫁衣，我要真真正正地做一次你的新娘。”白桦哭得惨绝人寰，摇晃着允红的臂膀。
　　 “不要，不要这样，白桦！”允红死死地攥着钥匙不放，他的额头上被邝广和用手电筒砸出两个血泡，海啸般的轰鸣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头疼欲裂。他只清楚一件事情，白桦一旦穿上嫁衣，接下来将会做不堪设想的傻事：“你理智一点，我相信，风暴会过去的，邪恶永远压不倒正义，邝广和不是想让咱们死吗？偏不，我们一定要活着给他看，这正是他不想看到的，他在云南的案子，我有把柄。还有，一个藏在革命队伍里无恶不作的败类，双手沾染着人民鲜血的凶手，是社会主义的毒瘤。整死了你爸爸，血债血偿，他才是罄竹难书的杀人恶魔。凭借着他父亲的光环，为所欲为，他会有报应的。难道你不想看到他被人民审判的那一天？”
　　 雨过天晴了，社会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开始了次第花开的新生活。同时，邝广和也死了，一颗正义的子弹结束了他可耻的一生。隐隐约约记得，那天，浓密的乌云没有遮住太阳的光辉，炭黑一样的云层浓缩成一团，像一个不小心蹿到人群里狡诈而无以遁形被人们降伏示众的魔兽，猥琐可笑地挂在天空，枪毙他的山丘被斜射出来的霞光染得血红血红。
　　
　　 三
　　 作为家庭医生，为他全天候护理的是他的亲侄子。侄子是医学院毕业的资深医师，已经摘得博士学位的璨星。他看了看输液管滴液的状况，又俯下身子，把了一忽儿他的脉搏，非常不祥的预感向他袭卷而来，轻轻地摇摇头，非常小心也非常伤心地说：“伯母，你要有心理准备！”
　　 “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的。”白桦异常平静，像是看惯了生与死：“我想再单独和他说一会儿话。”
　　 侄子安慰了白桦几句，心情沉重地抹了一把泪水阖上了房门，走了出去。白桦危坐在靠近允红的地方，轻轻地托起他无力的手臂贴在自己的脸上，用手指揉搓着。
　　 “刚才讲到哪儿了？”她拼命地搜索着刚刚说过的话题，好久，才把紊乱的思绪理清了，“哦！邝广和被正法了，瞧我这记性！接下来的岁月……”
　　 允红脑子里像一幕幕片段的回放，人物形象也淡出淡入，或溶出溶入，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犹如昨天刚发生的事情在眼前铺展开来。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扩散性瘟疫大爆发，随着众多的患者，他也不幸沉疴染身。那一年，广玉兰的叶子枯萎了，蜷缩成一团，仅有的几片花瓣跌落在河滩上，任风撕扯着滚动着。允红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呼吸道里插着氧气，浑身出满了虚汗，滚烫得犹如刚洗过热水澡，他微微抬起头，虚弱的眼睛里映出趴在窗玻璃外面哭喊的白桦，他已经虚脱，意识到快要死了。是的，就在那一刻，她是怎么让医务人员开恩让她进去的，他极力地想，尝试着追忆让她为自己穿上嫁衣，她哭天抢地地拒绝那一幕。然而，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样的冲动，只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无法捕捉的地方游弋。
　　 这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大海，身体依然是那样轻软，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响。他踩过的砂砾、海滩、尘埃不动，海滩上到处盛开着光怪陆离的花，梦一般玲珑，花瓣上散发出来的光芒，珠光宝气，绿茵茵、蓝盈盈，像是为他的到来而绽放。在极远的地方，几棵高大的椰子树，他们分别长在山丘、沟壑间，歪歪斜斜，硕大的叶子随着海风摆来摆去。好像是落日时分，夕阳的余晖在海岸镶上一道金边，烟波浩渺的海面上白帆点点，几只鸥鹭在天水一线间翩翩翻飞。蓝天之上，几块白云缓缓流荡，风光异常秀丽。远处，有一栋别致的海景别墅，景观椅上坐着十几个人，他们交头接耳，私语些什么。有两个站着似曾相识的身影，在向他挥舞着手臂，他们是谁？是父亲，母亲？好像又不是。有一种声音在向他哭诉，恍惚间是隔空喊话，声音很低婉，却有让他想流泪的感伤：“允红，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不为你穿上嫁衣吗？怕你去了，我坚信，只要我还没有做你的新娘，你就一定能有勇气、有信念活下来！谢天谢地，真如我所愿，那场大劫，你挺过来了！”声音过后是一种无规则的盲音，之后，又是呼喊他的名字。
　　 允红想回头看，眼睛的余光里，白桦在拼命地向他奔跑，呼唤，招手。他却再没有回身的力量，一种天籁之音在诱导着他向那海边，那熟悉的身影神游。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一次，他应该去，也必须去，他的意识渐渐淡化，体温越发凉了下来。他开始纵容自己轻快的脚步，身体浮软得像飘浮的云，一点点向他们移去。
　　 房门被风吹开了，外面乌云重叠而汹涌，山峦上的林海呜呜咽咽，暴风雨就要来了。白桦凝重地搬来盛着嫁衣的妆奁，非常吃力地打开几乎锈蚀破败的古铜色的锁，颤抖着双手取出艳丽如新的嫁衣，穿在身上。而后把允红揽在怀里，开始为他用湿毛巾擦拭脸上的灰尘，用剪刀为他剪掉蓬乱的胡渣，每一剪下去都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掌，让剪掉的胡渣落在手掌心里：“别怪我这几天没有照料你，人常说，危重的病人是不能料理的，身上干净了，人就去了。我舍不得你走，才这样僵持着，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再勉强，打扮你干干净净地上路，希望你黄泉路上，再回头望一眼那一棵广玉兰，再回头看看，我这才是你漂亮的新娘！”
　　 允红看到白桦穿着大红嫁衣拼命跑来，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飘向远处。大红嫁衣，在青山绿水间飘摇，绽开成花朵，他向那花朵飞去……
　　
　　 ——2018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