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叫起来，让我去驮驮煤炭，我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极不情愿地出发了。出村爬石街坡，到李宝大地，路上都只有我一个人，一轮红日从架马石丫口升起来，橘红色的光线，照射在李宝大地迎面的山坡上，那些松呀杜鹃花呀山茶花呀等都罩上了一层美丽的光晕。可我没心思欣赏这晨煦中的美景，正愁今早煤炭怎么办呢！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前方蚊子丫口传来说两个赶马人的说笑声。我心中一喜，有伴，马驮子就可能请得到人帮忙了。我立即打马赶去，随着距离的缩短，我渐渐听清了说话人的声音，他就是我的小山哥。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暗自庆幸，今早装煤，捆煤，抬马驮子，又不用发愁了！几分钟后，我看清了他们一共三人，领头的正是我们的小山哥，还有他两个邻居，比我大三四岁的小伙子。离他大约两三尺远时，他猛一回头，见我走得火急火燎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便笑道：兄弟，你慢点嘛！
　　 我们边走边聊，主要是他讲，我们听。他微笑着，一板一拍地说：
　　 从前有个学生，每天上学要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他只能从河里走过去。河水有点深，但也不太深，大部分地方都在他的大腿以下，于是他脱了裤子，把裤子和书包举在头顶，过了河，再穿上裤子，挎上书包去上学。
　　 可是有一天早上，他来到河边，正要想脱裤子过河时，突然发现河边有个姑娘正在洗衣裳。这可把这个学生难住了。脱裤子呢，在姑娘面前又不好意思。不脱呢，过了河裤子也全湿透了，穿在身上凉冰冰的，还怎么读书？他犹豫了好一阵子。
　　 最后他想，反正她比我大得多，我在她面前也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弟弟。这样想着，他就像往常一样在河边脱下了裤子。不过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把裤子缠在书包上，书包缠在脖子上，缠牢之后，他双手遮着胯里的小机机。姑娘瞧见了，朗声道：清早来个读书郎，好好书本你不拿，双手捧着猪大肠。学生听了，知道是洗衣大姐在取笑他。心里那个气呀！你这个大姐好不知羞，我是不让你尴尬，你反而倒取笑起我来，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小锅耳朵是铁捣的。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边过河，边回应道：大姐清早河边洗衣裳，见我双手捧着猪大肠，你身上带着炜肠罐哟！借我炜炜猪大肠……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故事还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后来我才知道，小山哥年少时读过几年书，懂些文化，平时说话便不像有些大人，不管在大人小孩面前，都牛粗马大的，他说话给人的印象就是两个字“文气”。上边这个故事，如果换个成年男人讲，肯定粗俗得多，可他这么讲，就有了文化的味道。看来这读书不读书，有没有修养，就是不一样。难怪，家乡有句俗语说：三辈人不读书，蠢如牛。后来我想，这个蠢，不仅是做事蠢，还有说话粗鲁，不文明。
　　
　　 四
　　 闲天驮煤炭，不像街天，来回双向跑，去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可以骑马，只是回来才必须走路，比街天轻松多了。但我骑了两次，就不愿骑马了。山路高低起伏，坑坑洼洼，坚硬的马架子，颠得你蹦老高，隔一层薄裤，还没到煤场，屁股就颠破了，少了十天半月好不了。有时屁股上的伤刚好一点，再骑马，马儿一动一个痛。这时骑马便不再是一种威风，一种享受，不再是让人羡慕的事，而是受罪了，好不容易养好的一点伤又颠破了。可不骑吧！别人都骑马，你走路跟得上？不仅落后上煤炭捆驮子是大问题，要是让人把马抢了，怎么办？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大人还会被抢，何况一个几岁十把岁的孩子？想到这些，你只得无奈地跳上马背。这样，屁股上旧伤未好，便又添新伤了。赶马的孩子，这时就羡慕起放牛找猪草的弟弟妹妹来。父母再安排去赶马，特别是驮煤炭，便没好气地问，怎么经常是我吆马？……我是家中老大，弟弟妹妹小我好几岁，没地方推，只能自己忍受赶马的痛苦。
　　 骑马会磨屁股，在马屁股后赶马，该舒服了吧！这主意也打早了。一群群牛马来往穿梳，哪条山道不是一串串深深浅浅的坑塘。干季还好，马踏坑里，人走坑邦，不湿鞋，不泥衣，美中不足的是，走一趟，黄裤子变成了黑裤子，黑裤子变成了灰裤子。不过，不打紧，拍拍就好多了。山里孩子，天天跟泥巴打交道，灰点算得了什么？
　　 要是雨季，这大大小小的坑塘盛满了或浑黄或乌黑的雨水，成月浸泡，又被来来往往的牛马，轻一脚，重一脚地踩踏，每一个坑都成了一个松软的烂泥塘，乡亲们称之为倒浆窝。村里不止一个人赶马，在这种地方翻了马驮子，马跌在烂泥里。我一个朋友的马就是在这种坑里跌死的。马都会跌倒，人便不用说。有经验的赶马人过倒浆窝前，先抽马几鞭，高声吆喝几声，然后与马拉开距离。以免马踏泥浆，泥浆裹身。
　　 几岁十把岁的小孩，哪懂这些？紧一步，慢一步地老老实实跟着马走，深怕马走丢了，或跟其他马咬架。马也欺负小孩，离远了，喊它，它不听；离近了，它冷不丁重重踏一脚，泥浆溅得你满头满脸甚至嘴里都是。孩子随之委屈地把哭声在山间燎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走着。一些心眼坏的大人，欺小孩不懂事，遇上倒浆窝，自己边往后退，边说小某某你上前，把马吆了走快点。这样，赶马的孩子便弄得衣裤满泥浆，他自己干生生的。上过几次当后，小孩也学聪明了。再遇到这种情况，要么嘴上说要得，脚步却慢吞吞的，与马拉开距离，要么直接说各吆各的。不少孩子被马溅了泥浆时，都会边哭边赌咒发誓，老子以后不吆马了。可过不是三五天，照样赶马驮柴驮草驮煤炭。
　　 古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有时是吃许多堑才能长一智。就说孩子赶马骑马的事吧！有几个骑马，第一次磨破屁股，就想到解决办法的？没有，都是随年龄增长，见有的大人每次骑马，先把一块准备捆煤炭驮子的围裙，叠成豆腐块放在马架子中央，人才骑上去，他们从没有谁说磨了屁股，或者屁股疼。孩子这才照葫芦画瓢，临出门前，带上自己背柴草用的厚褂褂，或其他厚点的衣裳，骑马时垫屁股下，这才解决了磨屁股的问题。现在细细想来，赶马驮煤炭等活儿，不仅让孩子帮父母减轻了劳动负担，更主要的是孩子学会了思考，学会了独自解决问题的本领。
　　
　　 五
　　 乡亲们也并非都像小山哥，乐于助人。上煤炭驮子，捆煤炭驮子，是重体力活与技术活。小孩去驮煤炭，少不得请大人帮忙。如果请了，别人不愿帮，或者无人可请，孩子就得自己动手。不过，这时的孩子至少十一二岁，再小的孩子去驮煤炭，父母一定先托了人。
　　 早些时候用驮箩，驮什么往驮箩里装就行了。这为上驮子提供了便利，也省了一次抬驮子的辛苦，特别为孩子独自驮运提供了可能。孩子不能像大人把一大莩箕四五十斤重的煤炭，倒进与自己差不多高甚至高过自己的马驮箩，但可以把马牵到低处，栓好，或叫一个小孩拉着，左一点，右一点地端，一点点地倒，虽费时费力，煤炭也不如大人上得好，上得多，但终归把煤炭弄到马背上，没有大人帮忙，孩子也可以驮煤炭了。
　　 后来，驮马流行用化肥口袋，先要把东西装进口袋，再把口袋捆到马架子上，然后抬到马背上。这不仅需要力气，也需要技术。口袋装填不实，捆不牢，不好驮，甚至半路还会掉下来。一袋煤炭一百多斤，两袋三百斤来斤，对一个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无疑是个巨大考验。一些有力气，又会捆马驮子的人拿翘，往往请不动。这时，孩子只得硬着头皮自己来。
　　 我便是打这经历走过来的。那是我大约十三岁时的事，离现在已三十多年了。
　　 一天下午，我随村里一群赶街人，去驮煤炭，我家一个同村的亲戚也在。当时我想，今天的马驮子不用求别人了。别说他家的犁是我父亲做的，他家的粪箕、蒸碟、竹篮、背箩，哪样不是我父亲点灯熬夜织的？他家庄稼哪年少得了我父亲帮忙？就冲这些，不说请，就是不请，他也会帮我把马驮子捆好，抬上。不然，他对得起我父亲？
　　 可是，他的驮子上好，捆好了，仍没帮我装煤炭的意思。我以为人多，他没看见我，见他准备抬驮子走了，我赶紧跑去请他帮忙。没想到，他说：“请请别个吧，我今天腰杆疼，我自己的，都是不捆不得了。”请谁呢？我环顾了一圈煤场上的人，有不少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甚至还比我小三四岁，他们自己还求人呢！小孩指望不上，大人呢！一个个，不是忙着上煤炭，就是忙着捆驮子，只有我家这亲戚闲着。
　　 我硬着头皮，挨个请人。人家都说，我还要捆某某某某某某的，忙不过来，你请其他人捆一下。人家说得在理，一个人捆四五驮煤炭，确实受不了。有人边捆驮子，边瞅四周，说某某有空，请他捆捆，他还是你家亲戚，不会不帮忙。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在乡亲们面前，初次有了人微言轻的感受。碰壁几次后，我知道今晚请不到人了，但煤炭不能不驮。思考再三，我决定自己动手。
　　 装了两半袋不到煤炭，又上好小半莩箕，把架子放在斜坡上，弄上架子一小半袋，请个小伙伴扶着，装好煤炭，扎紧袋口，最后照葫芦画样，先将坡上一侧架子上煤袋捆好，再如法炮制捆上坡下一袋。最后请两个大人抬上马背，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力气小，煤炭没弄实，松松垮垮的，没走多远，便一袋翘上前，一袋耷向后。既不好看，也不好驮，一只口袋压在马的三叉骨上，看着就心疼。心疼压疼磨伤马的同时，我更担心马驮子掉下来。那晚，我走一路，提心吊胆一路，马驮子掉下来怎么办？还好，顺利把煤炭驮回了家。
　　 到家时，父亲见一头翘，一头耷，一袋伸上前，一袋缩向后的马驮子。笑着说：哟！谁捆的驮子，怎么翘脚跛手的？煤炭也比以往少许多，是不是煤炭卖完了？
　　 父亲得知事情经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吃了晚饭，父亲拍着我肩膀，说：儿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打铁还得本身硬！
　　 就这样，我开始了赶马生涯中捆驮子的学习。此后，再去驮煤炭，请不到人，我就自己捆。好几次，我把一驮煤炭前耷后翘驮回家，父亲都没责怪我，磨破了马背，还鼓励我说：和尚道士都是人学的，我就不信你学不会捆个马驮子！这样几次后，我终于学会了捆马驮子。其实，家乡有几个孩子尤其男孩，不是因这样或那样原因，学会赶马，学会捆马驮子的？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受人奚落嘲讽。随着训练次数、年龄、力气的增长，我捆的马驮子也越来越好看，煤炭分量也多了。遇到同去的大人忙不过来，我捆好自己的驮子，还能帮别人捆上一二驮。当然，因体力所限还要人帮忙，但毕竟我也会捆驮子了。由一个完全依靠别人帮忙的小屁孩，成长为一个能帮助别人的少年了。这也许就是父亲常说的风水轮流转吧！
　　 此后，再去驮煤炭，我便享受到了那种跃马扬鞭，马儿撒蹄狂奔，人豪迈如古战场上的将军，发梢带着兴奋，衣服也抖擞精神，让人羡慕的待遇了。
　　 后来，出外求学，出外工作，我没再赶马。但三十多年了，捆马驮子的技术，我仍没丢。
　　
　　 六
　　 随着私人小煤窑逐步被取缔，乡亲们买煤炭越来越困难了。大煤窑产的煤炭，能炼焦碳的都拉去炼焦碳了，偶有散卖，也是一车一车的卖，不再一驮一驮地卖。成群结队的骡马驮煤炭的情景，渐渐淡出了家乡山间小道。我也早脱离了驮煤炭的队伍，到外求学，开始了我人生路上的另一种生活。
　　 改革开放四十年，在云贵毗邻处，炼焦也由低级到高级，发展了四十年。
　　 最初是坡窑炼焦，就是把煤堆压在一个斜坡上炼烧。如此炼焦好处是，不需要在炼焦场地上下多少功夫，投入多少资金，所炼之煤可多可少，多的可炼焦一两车，少的可炼焦三五吨，视财力而定。但技术不到位，煤炭烧不透，炼不过，出原煤的机会也多，一旦炼不成焦，不是赚钱，而是赔钱。如果运气不好，一窑煤炭炼不成焦碳，烧成了灰，就血本无归。若炼成了，投下一块钱赚的就是三四块。因此，尽管有人炼焦血本无归，但凡有条件的，都争着去炼。因为大家都知道，炼焦的话，可能会赔钱，但不炼焦的话，一定不会赚钱。这是小煤窑老板最风光的时候了，就像后来的村干部，吃不完的馆子，抽不完的好烟，喝不完的好酒。许多人为了尽快过到煤，或就近过到煤，巴结他们，以及他们手下管事的人，请吃请喝是常事。
　　 随后兴起的锅窑炼焦，是先挖好一个塘，在塘里建好一个锅形的窑，然后生煤堆压打实，上边再盖好，点火炼烧。这样炼焦，先得选好一块平整场地，花钱花工夫建好窑子，才能进煤炼焦。炼焦场地上花的功夫就比坡窑大多了，投资也比坡窑大得多。一是场地建设投资，二是生煤购买投资，还可能有骡马运输投资，与小工投资。不过投资大效益也大，高投入高产出嘛！特别是出原煤比坡窑少，赚钱机会增大了，损失风险就减小了。炼过的原煤像孵过但没孵出小鸡的鸡蛋，不可能再炼出焦碳来，只能卖给山里人烧火，尽管它烧了不冒烟，无烟煤似的，但价格比生煤低多了，就像现在的二手车，任你多新，卖价也没有一手市场高。减少原煤产生机会，就是增加赚钱机会。一个装煤四十万斤的锅窑，装一窑生煤，快的个把星期，慢的二十多天，点火后四十天，打水熄火，一窑焦煤炼下来，最快五十来天，最慢七十来天。煤炭起初两块多一百斤，就按三块算，一窑生煤投资一万二千多，但在五十来天或七十来天后，这一万二千多块投资，就赚三四万块，平均投入一块将产生三到四块利润，当然，这其中也有他们的劳动所得。马克思早说过，一旦利润超上百分之三百，人们将敢于践踏任何法律，敢于冒任何杀头的风险。何况这炼焦碳是正正当当的劳动投入赚钱。因此，锅窑炼焦虽投资大一点，人们也都跟得上历史的发展。这时的小煤窑已开始减少，煤的开采，有了家族势力，社会黑恶势力等参与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