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卖 油 郎 的 爱 情(小说)
美娘说:“这倒不妨。不瞒你说,我为从良一事,预先积攒了一些东西寄存在外。赎身之费,也不须你费心。”
朱重说:“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可平常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我家里怎么过活?”
美娘说:“布衣素食,死而无怨。”
朱重说:“虽说如此,只怕妈妈不从。”
美娘说:“我自有道理。”如此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九)
这几年美娘所攒的私房钱,都寄存在几个好友家里,这时推说要用,陆续拿了回来,给朱重收藏在家,然后乘了轿子去找刘四妈。她知道,自己从良之事,九妈不会轻易答应,须先找四妈从中斡旋。当初美娘不肯接客,九妈就是找了四妈来劝说,美娘才动心的。
听说美娘要从良,刘四妈先问道:“上船难,下船也不易。从良虽是好事,可你得想好,不然走错一步就是出了火坑又掉进泥坑。你真的想好了吗?”
美娘说:“我想从良也不是一天了,但不知出了火坑怎么还能掉进泥坑?”
刘四妈说:“要从良的人愿望都是好的,但结果却有不同。第一要紧的是有个好主儿,他能真心待你,只要遇到个好人,后边的事都好办。”
美娘说:“四妈的话说到我心里了,我一直在用心寻找,如今这人已来到身边,只怕九妈不肯答应,特请四妈帮忙。”
刘四妈说:“九妈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既视你如亲生的一般,哪能不为你着想?四妈同她说说就是。”
美娘说:“若蒙恩准,至死不忘!”
果然,凭四妈三寸不烂之舌,加之美娘许下了重金,九妈答应了从良之事。
刘四妈叫人写了婚书交美娘。美娘当即收拾了房中自己的皮箱铺盖化装用品等物随四妈走出房来,和九妈及姐妹们洒泪而别。
知道美娘赎身出来,朱重择了吉日,雇了笙箫鼓乐迎娶新人。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瑶琴与二老不期而遇都吃了一惊。说起原由,至亲三口抱头痛哭。朱重这才知道莘善老夫妇原来就是美娘的父母、自己的丈人丈母,于是请他们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当日置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合家饮酒尽欢而散。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黄金白银及贵重物品共值三千余金,尽数交给丈夫,置买房产,整顿家当。油铺生意都由丈人莘善管理。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决定亲往各庙宇寺院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寺、法相寺、净慈寺、天竺寺等依次而行。
这天来到天竺寺,这里都是山路交通不便。朱重叫仆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上。寺僧迎接上殿,一位姓秦的老香公添了香点燃了蜡烛。
朱重上山时,仆人挑着有个“秦”字和“汴梁”二字的油桶。待他上香完毕,秦公托出茶盘,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
朱重听这声音,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公,你问它干什么?莫非你也是汴梁人?”
秦公说:“正是。”
朱重问:“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
秦公说起了自己一家的苦难经历:“为逃避战乱来到此地,因早年丧妻,又无生计,将十三岁的孩子秦重过继给朱家,如今已整整八年了,一向因年老多病,也未曾下山打听信息。”
朱重听说一把将秦公抱住放声大哭:“孩儿就是秦重,一向在朱家挑担卖油。为要寻访父亲下落,在油桶上写了‘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却在这里相逢!真是天意呀!”
众僧见他父子分别八年,今朝重会,无不称奇。朱重这天就歇在天竺寺内,与父亲同住一室,各叙别情。
第二天,朱重雇来轿子让给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朱重取出一套新衣给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子瑶琴双双参拜。亲家莘公、莘母齐来见礼,当日大摆筵席。
次日,邻里俱来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复宗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喝了几天喜酒。
秦公不愿住在家里,仍想上天竺清净出家。秦重出银二百两,在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那里居住,其生活费用按月送去,每十天亲去问候一次,每一季度和妻子莘氏共同去看望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有余,端坐而化,葬于本山。
秦重和莘氏夫妻白头到老,生下两个孩子,长大后也都读书成名。
(改写自《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