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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宝庆路三号:当樱桃变成玉兰(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88发表时间:2018-12-27 14:38:42
摘要:刊于《天涯》2018年第6期

【流年】宝庆路三号:当樱桃变成玉兰(散文)
   在这句话的结尾处,传来砍伐樱桃树的斧声和火车的汽笛声。
   话剧《樱桃园》初次进入中国舞台,是在二○一六年,徐晓钟、林兆华先后导演,濮存昕等演员演出。熟悉外国文学的徐元章,是否读过《樱桃园》这一剧本?估计他不会喜欢契诃夫的主题:我们都是要告别樱桃园和旧生活的人,不论是根深叶茂的贵族,还是草间求活的平民——车站已经修到了门前、胸前,一个人必须接受新世界的进入与拷问。就像必须接受宝庆路三号黑色铁门外种种的人物与事件,突然进入并拷问。而我们,如何守住内心深处的樱桃树与灯火?
   二○○七年,周宗良居于海内外的二十三位子孙,就宝庆路三号产权起诉徐元章,要求分割遗产。法院鉴于徐元章母亲下落不明,继承链条中断,故判决“徐元章与本遗产分割案”无关,勒令其搬出花园。徐元章为这一诉讼而改变高冷风格,频频出现于电视台“心灵花园”一类痛说悲诉、暴露隐私的娱乐节目,为自己申辩——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无奈、无效。
   一个水粉画家在宝庆路三号消失,最终在人间也消失了。新贵们在拍卖场举牌,赢得这一花园中的草地和玉兰。
  
   六
   契诃夫对商人罗伯兴并非简单鄙视,而是充满同情与理解。
   其实,他对笔下人物都带着同情与理解,像作为“契诃夫诊所”的主治医生面对病人那样,全身心地感受着他们的剧痛和隐痛——小说史就是疾病史。
   契诃夫最喜欢的人物,应该是那一个总也没有毕业、被樱桃园女主人柳苞芙讥讽“得了洁癖、怪人、连恋爱滋味都没有品尝过”的大学生特罗菲耶夫。在一群商人、贵族、奴仆中间,需要一个大学生,作为新时代的观察者和预言者,自尊、悲悯而又开阔。契诃夫大概把自己的形象转移到这一人物身上,甚至连特罗菲耶夫父亲的身份,都被写成了“药剂师”。
   宝庆路附近有上海戏剧学院,我在学院剧场中看过日本现代舞《樱之园》,依据契诃夫的《樱桃园》而改编:
   一座老房子面临拆迁,庭院中的樱花树怎么办?房主,一个不成器的人,对于樱花树感情淡漠,为避免缴纳高额遗产税而催促拆迁公司速速行动。但,护绿会的一个姑娘却誓死保护樱花树。女演员在舞台上激烈跑动,围绕一棵产权与自己无关的樱花树,跑动着,呼吁着。最终,护绿会姑娘,女演员,在渐渐黯淡的追光灯中安静下来,樱花树倒了下去。她说着自己的故乡和丧失,充满哀愁。帷幕后,隐隐响起了日本自卫队战机的轰鸣声,呼应于俄罗斯的斧声、火车汽笛声。
   俄罗斯的樱桃树,就是日本的樱花树、上海的玉兰树,在充满了被丧失、被斫伐的危险预感中,楚楚动人——
   “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棵白颜色的树,树干弯了,像个女人。”
   “亲爱的、尊贵的书柜,我向你致敬,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你一直为善良和正义而服务。”
   “你需要的不是看戏,而是看自己,你活得多没有味道,你说了多少废话。”
   “生命好像完结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
   “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闪耀永恒的光,那么美丽、超脱,你,我们称之为大自然母亲,包容生死,你给予生命,也能将它毁灭。”……
   《樱桃园》中的这些台词,充满了诗意和感染力,完全像宝庆路三号内的老克勒们在独白或者对白——必须有能力触动灵魂和记忆,一个句子、一棵树,才能够活下去。
  
   七
   小说家汪曾祺把明代作家归有光比作“中国的契诃夫”——那么,我可以把契诃夫比作“俄国的归有光”?两人的共同点都是:留白,爱闲笔,抒情,对讲故事没有大兴趣——这其实就是诗人气质,《樱桃园》中的大学生特罗菲耶夫的气质——“一种模糊而美丽的人类真理的担负者,不幸的是,他对于这一重负既卸不下,也担不动”,纳博科夫如此评论契诃夫笔下的这一人物。
   高尔基同样敬重契诃夫,说,他好像是站在路边微笑着对走过的人们呼吁:“你们可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但在宝庆路三号、在上海、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没有听见,或者假装没有听见这一呼吁。没有听见,或者假装没有听见,才能心安理得地过一种没有精神负担的生活,走肉如行尸。
   青年時代,我与同事常常在办公室值夜班、看电视剧。一个晚上,某领导走进来:“什么电视剧?”同事恭敬地站起来回答:“《不知其名》。”领导看了同事一眼,走了。五分钟后,同事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满脸通红,问我:“领导误会我了吧?”我不解:“怎么了?”同事嘀咕:“领导问我什么电视剧,我说《不知其名》,他看了我一眼——可能以为我在用书面语,不知其名搪塞他吧?真邪门啊,这个破电视剧的名字……”
   遂想起契诃夫的小说《小公务员之死》。当然,我的这一个同事没有死,后来混成了某一级别的官员,开始让后辈小职员来揣摩、不安。我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完成了对天真的背叛,庸俗地活下来了。
   写完《樱桃园》不久,契诃夫活不下去了,在德国疗养地去世,像被死神伐倒的一棵樱桃树。运回俄国的棺材,竟然装在一节写着巨大“牡蛎”字样的货运车厢里,被心痛气急的亲人们找了半天才找到——契诃夫想变成一只牡蛎?火车站台上,一支假装悲伤的乐队在节奏缓慢地演奏催泪曲,但与契诃夫无关——那哀乐,献给同一列车运回的某个俄国将军的遗体。
   如此荒诞的场景,像契诃夫虚构出来被演出的最后一台戏,以火车作为舞台背景。
   上海也是舞台。人间无处不舞台,但道具中已经出现了高铁、地铁、磁悬浮列车、飞机。我应该尽量避免成为种种舞台上一个可笑、可悲的角色,即便身份再微乎其微、台词再有限,也应该站在那一个似乎永远无法毕业的俄罗斯大学生身边,站在樱桃树、樱花树和玉兰树一边。
   归有光在《项脊轩记》里,对一棵树念念不忘:“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需要一棵自己的树来寄托身与心。但即便能找到这样一棵树,也难以摆脱可怜、可叹息的境地?
  
   八
   徐元章书房的吊灯上,三条链子中的一条已经断了,灯光暂时没有倾斜。
   维护这样一个院落,耗资巨大。徐元章请花匠隔日来打理一次花园。把各色灯泡换成乏味的节能灯。冬夏时节独自在家,也少开或不开空调。
   徐元章在纪录片中展示了父亲徐兴业的长篇小说《金瓯缺》。还有一沓信札,是父亲早年写给母亲周润琴的情书。书和信札,残存着父母日益抽象、稀薄的心跳和手温。
   《金甌缺》起笔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以南宋时期抗金斗争为背景,塑造了民间义军领袖马扩的英雄形象,显然是对抗日战争这一当时社会主题的回应。徐兴业在完成前三卷后,中断写作二十余年,直到八十年代才匆忙完成第四卷,收束全书。我想探究这一前后绵延四十年的写作,究竟出现了哪些动力与障碍?是否与其爱情的发端与了结有关?书中是否出现了个人私密情感的投影?从上海图书馆借来《金瓯缺》,读毕,似乎印证了一些猜测。
   无锡国文专科学校毕业生徐兴业,被周宗良请来,为中学生周润琴讲授历史和古诗词。一个其貌不扬、家境困窘的青年教师,遇见了一位好姑娘——跳芭蕾、画油画、向往革命、尝试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一个大家闺秀爱上寒门书生,这是发生在宝庆路三号的真实故事,而非言情小说中的陈俗虚构。周宗良自然反对将这一“言情小说”写下去。周润琴决然出走,与徐兴业在租住的公寓里结婚,生下徐元章。一九四八年,周宗良迁居香港,徐兴业与周润琴才带着七岁的徐元章搬进宝庆路三号。
   《金瓯缺》,也许是徐兴业与周润琴恋爱的副产品。两个人爱着、商量着,推进纸上情节的叙述。前三卷,语调缓慢、沉着,对情节的走向、人物的结局充满底气。第四卷就草率匆促了,像一个故事大纲,写作的倦意难以遮掩——此时,周润琴在徐兴业的生活中已经消失多年。贯穿全书的主人公马扩与其妻赵亸娘的爱情,显然寄托了徐兴业对周润琴的眷恋,热烈得近于夸张,也就愈加失真、可疑。
   周润琴自香港去了法国,偶有信件被骑着绿色永久牌自行车的上海邮差,投入宝庆路三号门口的邮箱。后来,她像失联的飞机,连一个机翼碎片都没有留下来以供猜测和追寻。
   《樱桃园》中家庭教师夏尔洛塔的有些台词,完全像徐兴业的自言自语:“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找不到了……”
  
   九
   徐元章的长相、气质酷似父亲徐兴业,连爱情故事也在复制父母之间情感的起、承、转、合,显得缺乏想象力。他与妻子黄亨义的爱,也发端于师生恋。黄亨义多才多艺,曾经是京剧演员言慧珠、歌剧演员温可铮的学生。她的美,被当时很多人求爱追从。最终,还是在一九七一年嫁入宝庆路三号——不知道这个庭院在黄亨义心中的分量,是否超过了徐元章。一九九二年,黄亨义带着女儿去了美国,渐渐也没有了消息。
   徐元章一生活动范围没有超出上海。他对自家篱笆外的世界不感兴趣,对十字路口次第变幻的时代潮流也充满惧意。但他必须迎接世界和时代的种种敲门声——温和的、试探的、淡漠的、咄咄逼人的。幼年学习画画,也都是母亲请人来宝庆路三号上门授课——教师就是后来声名赫赫的雕塑家、油画家张充仁和肖像画大师俞云阶。
   徐元章似乎把所有才华和力量,都用于追忆。“所有的艺术都是追忆。最好的艺术是对未来的追忆。”(查尔斯·赖特)所以,艺术家是非现实的人——被现实排斥越强烈,对未来越不安,就越杰出。除了老房子,徐元章什么都不画。名气渐渐大了,被美国《时代周刊》等媒体报道。不少外国人来宝庆路三号看画、买画。瑞典驻上海领事馆曾经在此举办过“瑞典之夜”的聚会,近两百位中外人士萃集于草坪,灯火辉煌,小乐队演奏着小夜曲……
   不久前,我在中华艺术宫看了徐元章遗作展:几十座别墅耽溺于水粉中,陈旧而又艳丽,像一群与上海人存在时差的异邦游客,像与现实存在隔膜的德式、法式、英式、美式的徐元章。
   中华艺术宫就是二○一○年世博会期间的中国馆。
  
   十
   上海大约有五千余幢悬挂“历史保护建筑”字样铭牌的洋房花园,如思南公馆、哈同花园、丁香花园、沙逊别墅、马勒别墅、爱庐别墅、爱神花园、绿房子、望庐、宋家花园、荣公馆、白公馆、张公馆、犹太人总会、嘉道理住宅、华业大楼……密布于外滩、南京路、淮海路、华山路、湖南路、新华路、复兴西路、汾阳路、太原路等地段,繁华之中存大幽静。从事老洋房交易的一个律师朋友,曾对我分析其中规律:晚清至民国时期,官员大多居住于徐汇区,商人大多居住于静安区,文人、学者、专家大多居住于黄浦区。
   我探访过其中部分院落,似乎都种有玉兰树。五月,玉兰盛开,像一树树鸽子迎风翻飞。上海市花就是玉兰。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这些院落大部分归于国家,成为博物馆、少年宫、学校、餐馆、音乐学院琴房、作家协会办公地,等等。旧人已去春常在,玉兰兀自开。这些异国风格的院落,组合出上海混血的面貌。墙里秋千,可能早已拆掉。墙外单行道上车流汹涌,行人们匆匆奔向证券交易所、草地音乐会、大师赛、主席台、饭局、家长会、新概念作文比赛、机场、财务负债表、法庭、离婚协议、告别仪式……墙里旧照片中的民国佳人,隐隐笑。
   部分花园别墅成为各阶层市民混居的公寓。即便在特殊年代,这些建筑内的部分人物,面容与身影依然保持旧生活的夕照余晖:女子们悄悄去锦江饭店里做发型,穿自己改良之后的“列宁装”“布拉吉”,走在路上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引人注目;男士去照相馆,脱下千篇一律的蓝色工作服,从提包里掏出珍藏已久的西装,系上领带,坐对光芒;回家,在厨房里揣度西式糕点的配方,阅读包着红色书皮的西方文学名著……
   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上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好眼力、好笔力,也看不见、写不出的上海。
   建筑、环境就是命运——彩绘玻璃窗上一个天使图案的飞翔,仆人夜半走廊上的偷窥,室内楼梯或街头拐角处的身体碰擦,弄堂里的一次凝眸和落日,十字街头的一次转身和细雨……都可能引发出一个情节、一个事件,让生息其中的人拥有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高潮和结局。“一个以密切交织的人际关系为特征的生活世界,在里弄房屋内呈现出来。有时候,激情也会公然迸发,而欲望则流动于街道、小巷、菜场构成的无数迷宫之中。”李欧梵在对金宇澄小说《繁花》的评论中,谈到了上海地理与人性幽明之间的关系。
   显然,一个人对于所处空间的态度,就是世界观、价值观。服从它、眷恋它或者逃脱它,就是一部小史诗——杜甫的茅屋和身体,必然为秋风所破;归有光的项脊轩和枇杷树,必然归于苏州城外名为“项脊泾”的一片田野;徐元章的老洋房和玉兰,也只能被资本和时间有力主宰。
  
   十一
   在徐元章的画笔下,我看见两个熟悉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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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虽早已改朝换代,一些个王孙贵族的后裔,家族虽然破落了,却融入不到社会中去,依然守着深深地庭院,去过昔日的贵族生活。宝庆路三号,是一座由五座德式建筑风格的小楼、六千平方米的草坪构成的私人庭院,仆人开门要骑自行车,当年名震上海滩。它的前主人是周宗良,德国染料业在华的总买办,所建立的商业分支机构遍及内陆各大城市,并涉及地产业、金融业、轮船业、纺织业等行业,还曾担任民国时期的中国银行董事、中央银行理事等职,是个名副其实的富商。后来,庭院的主人换成了徐元章,周宗良的外孙,他开门也是骑自行车。徐元章却没有外公有钱,即使没有收入,即使捉襟见肘,他也要摆谱,也要人倒势不倒,穿着旧西装,扎着领带,脚蹬旧皮鞋与外国女人谈恋爱,迎接着一群老克勒们携着漂亮的女人来跳舞,就像契科夫写得《樱桃园》。其实,无论怎样,我们终究都是要告别旧生活的人,不论是一介草民还是王孙贵族,这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历史的车轮无法阻挡。文章意蕴丰厚,主题丰沛,知识性强,耐人寻味。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102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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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2-27 14:40:56
  时代的发展,谁也无法阻挡。一篇有思想,有高度的美文,令人深思不已。
   问好作者,遥祝冬安!
五十玫瑰
回复1 楼        文友:汗漫        2019-01-18 17:19:48
  谢谢编辑,辛苦。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03 09:11:5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2 楼        文友:汗漫        2019-01-18 17:20:17
  谢谢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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