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榛树情(散文)
啄木鸟钻进林子,我们跟着爬上山,也钻进去。我听见那种似乎是从敲打白铁的手工作坊传出的声响。朋友告诉我,这是他的啄木鸟在工作,我大惑不解。他说,我这些鸟类工程师,聘请费一点不低,饲养,保护,比找个民工还得经心。
原来,啄木鸟要在榛树的树干上不停地敲击,朋友用彩色粉笔在啄木鸟长喙敲啄的部位画上标记。榛树树干里藏着太多的虫蛹,大小有的大若成人的一根手指头,如果不啄食这些虫蛹,榛树就会慢慢地枯死。榛树树干里面注满了太多的糖分,简直比甘蔗的甜度还要大,他说叶子不落,就是叶子枯了,还有粘稠的糖分,所以不落。而且他告诉我,榛树的前身就是灌木“菠落”,“菠落”就是谐音“不落”。这个说法是否对,我无意追究,但我突然想到,我的乡邻六母在自然灾害的日子里,并不缺少人体所需的糖分,不能与医用的葡萄糖相比,但可以替代,所以,六母那么多的孩子都活下来了,除了那种亲子的精神意志,应该还有这份来自大自然的特别恩赐与馈赠。
榛树上,擎举着的是密密匝匝的果,果皮就像刺猬,但很规则地包裹着果肉。朋友说,待立冬小雪的时候,便组织劳力采摘。一部分要喂食这些啄木鸟,再就是卖掉一些,留一些在他的农家乐里做面食。他诡秘地告诉我,这片树林,他每年要缴纳好几万块钱的承包费,他是这里的护林员。
护林员?凡是护林,都应该是林场主给钱,他可是倒贴。合算么?他说,还不舍得让人再转走,这片榛树林是他的发财地。他说,今天就只吃榛面窝头,走的时候再带一些,想吃就来拿。这些承诺让我非常感激朋友的情意,因为当下的日子,真的不在乎那些白面馒头了,吃就吃点巧的。我对他的特殊经营有了惊讶,过去被我们拿来玩的东西,如今变成了上等的食物,这个发现比不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可也让我伸出拇指。
七
朋友从衣兜里掏出了长长的铁锥子,从啄木鸟长喙敲啄的树干上,挖出了很多虫蛹。大约一斤来重。他说,这是高蛋白,如果是谁得病做了手术,吃个一两斤,刀口没几天就愈合了。他说,所谓的“山珍”,就是这个东西。我知道他的说法欠根据,比如老山参、野灵芝……但他那种视若天物的榛树虫蛹,可以经过他的巧手采集加工,走上了餐桌,成为一道美味,实在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有着眼光的人。
那年我去江苏盐城出差,朋友招待我,也不问我想吃什么,顿顿都是小龙虾。朋友说,让我们自豪的就是这个物产,天下唯有盐城小龙虾才是正宗。也许我的朋友也是这样看他的虫蛹吧,未必是天下最好的,但在他的心中,因为他喜欢家乡的那片榛树林而认为林中所出便是最好。就像我盐城的几个朋友,根本用不着征询我想吃什么,独断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们对家乡特产的尊重和深爱的感情,让我不能说出半个“不”字。
朋友说,如果不抠出那些虫蛹,用不了几年,那些榛树就会慢慢枯死,或者至少是光秃秃,毫无生机。这样啊,他和他的啄木鸟是在守护着这片榛树林。
我老家屋后的那片榛树林,眼前这片发财树,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岁月长河。树,都是一样的,但生长在不同的日子里,挂在榛树的故事却是不同的。六母是在荒年里泅渡一家人的生命,也包括她的近邻,才万不得已找到了榛树果的价值,成为了“活命果”;朋友是在盛世华年里,寻觅可以满足人们口味的山珍,要的是“农家乐”。这是怎样的云泥之别!
六母所处的时代,“红尘”这个词还不属于她,她所见到的是阴霾,是可以饿死人的饥荒,是稍有大意就会淹死在一段浊流,正是求生的欲望,是生命的坚持,才越过了那道坎,给与榛树果的那种甚爱的情感,于是,她觉得没有还比榛树果再伟大再温暖再让人可以为之三叩首的东西了,它不渺小,也不寒碜。我们不能忽略掉贫穷日子里带给我们的每一次感动。
如今,我并不缺少食物,反而更挑剔了。看似废弃的东西,都入眼,都是风景,都是我们从中可以获取生活滋味的来源。朋友是在用保护性的资源来调节着人们的饮食生活。时代的差别,岁月的变迁,时光的漫延,我们无法想象这样的变化。
可以参透一棵树的生命意蕴的是作家三毛,她用一张褐色的草纸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这是她《说给自己听》的一段话,仿佛也是给我写的这两个故事做了最贴切的总结。大概她说的“一棵树”就是榛树吧,我宁愿这样认为。
2019年1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