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猛地缩着脖颈儿，道：“小妹儿，快快快，快起来。我脊盖痒，痒得过不得。”他说着，依靠大过道门框子上擂了又擂，末后，用筷子从后领口伸进去，狠狠地戳几下。
　　 我又渴又饿，可想喝热乎乎的米汤，米汤也有火灰。我渴得来不及，想喝自己带来的牛奶，又怕凉，便道：“大表哥，我想喝热热的红糖水。”大表哥道：“我把馍吃完了，给你盛碗烫饭，没红糖。”我道：“你锅大，锅盖小，有火灰，我不吃烫饭。你用热水宝给我烧水喝。”大表哥道：“你说啥子？水都在那盆里，你把红盆掀开。”他说着，用筷子把碗里的馍挑起来，用洋瓷碗子在大绿盆舀一碗水，道：“小妹儿，喝吧！我接过碗，把凉冰冰的水端到大门口泼了，对大表哥道：“水喝完了。”大表哥道：“你还喝不？”我摇摇头，在他屋里找热水宝，电饭锅，电视机，没找着一样电器，他大过道墙上却帖着“五保贫困户，国家扶贫，免交电费。”不由得苦笑。
　　 大表哥吃了馍，又盛满满一碗烫饭，他喝了两口米汤，又叨凉萝卜条塞进嘴里，边嚼边吸溜着清鼻涕，道：“我也吃不下去了。”他说着，把饭到进狗钵。
　　 我饿的小腿发软，便从自己带来的苹果里挑个最小的撂锅底烧热，掏出来用卫生纸擦擦，不好吃也吃完了。手和脸搞的有火灰，我道：“大表哥，我想洗手，香皂和毛巾呢？”大表哥递给我一个破抹布，道：“你去那小塘洗，大盆的水留着吃。水用完了，你小表嫂不回来抽水，我吃不成。”
　　 圆形的小塘，浑水也能映照天上的云和太阳。小塘有用石头搭的水標，样子别致。塘埂上生长着大茴，还有一种绿色的植物，我小时候它就在，至今也叫不上名。我心想：大表哥生活清苦，干脆把自己带来的大猪腿骨炖熟了。”没找着刀，也没找着斧头，便道：“大表哥，把你家堂屋门打开，我要进去找东西。”大表哥道：“那屋的钥匙你小表嫂带走了，我没钥匙。”
　　 我跑出去找大表哥的邻居老阿姨借了大斧头回来，道：“大表哥，我把那大骨头炖了，咱们晚上吃哈。”大表哥道：“你别炖，你小表嫂快回来了，留着她回来炖……”他说着，拦在我面前。我道：“小表嫂待你好呗？”大表哥道：“我吃的菜，馍，还有干面条都是你小表嫂给我送回来的，她待我可好！”我道：“小表嫂待你好，她为啥不给你买个热水宝，电饭锅，电视机。”大表哥道：“他们都说我是半转，不叫我摸电，也不叫我烧火，担心出事，担心出事……”
　　 大表哥不会说幸福痛苦，也不会说孤独寂寞，他不浮不躁，内心平静，与世无争，固守家园，这是淡泊的境界。
　　 太阳偏西了，我慌忙背起包走到大门口，望着柴禾垛上还残留着两小片白雪，指着道：“大表哥，那有两片白沙糖咋还没化完？”大表哥道：“那是雪躲在背阴的地坡，太阳照不住它，化的慢些，总有一天碰个大太阳会把它晒化，你信不？”我点着头道：“信，我当然信。”心想：”我大表哥的语言活了，他是个半转诗人！”
　　 凝视着大表哥，想起他年轻时的美梦，就是给我娶个漂亮贤惠的大表嫂。三十多年对历史而言是短暂的瞬间，对于我们来说是大半辈子，大表哥的美梦终成空。三十多年于中国是天翻覆地的改变，于大表哥是住房不漏雨了，衣着依旧破烂，破烂的被褥，破烂的洋瓷碗，他是一幅生动的万恶旧社会苦难控诉图。大表哥瞧着我瞅他，害羞地勾着头。我道：“大表哥，你没事把脸和手都洗干净净的哈。我记得你年轻时可帅，还爱干净，院子里洒根稻草你都会弯腰捡起来。”大表哥点点头，微笑道：“记得，记得。”他说着，就势坐大门口墙角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睛，有种去留无意，望云卷云舒，从容淡泊的襟怀。
　　 我有时觉得二郎大表哥真是个膀，有时又觉得二郎大表哥透着不可思摸的禅意。祈愿阳光暖暖地洒在二郎大表哥身上，时光静静地流淌……
　　
　　 四
　　 田畈除了风声，没人影儿，处处都是衰草和稻茬田，枯死的稻秧上还有可多稻谷，雀子也有吃不完的好年景。我心想：“这些田地要是种上麦，油菜，或草籽能增加不少收入。豫南原本有两季庄稼，硬生生地变成了一季水稻，可惜呀！”又想起孩时母亲教我的节约谚语：“饱带干粮晴备伞，丰年也要防欠年。有时省一口，缺时顶一斗。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日思有时。只有勤来没得俭，好比有针没得线……”还有广告栏里的标语：“节约光荣，浪费可耻。”这些都是谁说给谁听的？
　　 我心里灌满了寒风，冷飕飕的，弯腰捡块瓦碴子朝远方扔去，然后，拼命奔跑。跑到白墙红瓦的肖王镇敬老院，我慢慢地走进去，白杨树没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片种着黑白菜、蒜苗、香菜、青葱的菜园。好几个老人聚一坨儿晒太阳，喷嗑儿。这地坡的名字曾经叫庙上，为了办黄堂学校，人们把泥菩萨都推进壕子化为淤泥。年轮辗转，壕子又被填成平地盖房子。黄堂学校又变成肖王镇敬老院。敬老院大门西侧，那片青竹在冷风中依然风情万种，轻歌曼舞，它是庙上唯一的不变，记载着世事嬗变，春秋过往。
　　 紧挨着肖王镇敬老院西头是黄堂大队。八十年代，大队院里有可多大老坟。因为队长叫我们湾对砖头瓦渣垫大路，没砖头瓦渣就得对钱。那天，吃罢黑饭，父亲和二姐都在黄堂学校上夜自习。我和小海拉着架子车跑大队院里刨那多年无人上坟头的大老坟。坟墓都是青砖，又厚又重。我连拉三趟，第四趟没拉成，从坟墓里涌出可多麻花皮的大水长虫，我以为那就是湾里老人传说的鬼魂，再也不敢刨那大砖头了。成年后懂得民俗，“情”字，方知自己罪孽深重。而今，黄堂大队变成黄堂小学，我站学校门口听朗朗的读书声，和欢快的音乐。感叹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早已不是那个单纯少年。
　　 跑到湾头上，脚再也抬不动了，我好像听着一大群小孩在胡八扯：“十冬腊月三伏天，阎王把守鬼门关。吕布要娶尤二姐，程咬金用脚把亲搬。上轿本是秦香莲，下轿一瞧是貂蝉。赵匡胤跟她拜天地，刘秀搂她一坨儿睡。生下一个申公豹，八戒报喜花果山。杨延景瞧着心头脑，指着韩信噘李渊……”响亮的声音还在空气里飘忽。
　　 新奶用围裙兜着扁豆走过来，惊呼道：“哟，猴妮子跑回来了！站那风头上嘎子？快回屋来。咋搞一身泥巴？”我道：“上我母亲娘家湾瞧大表哥去了，他那儿有泥巴路。”新奶笑着用树枝剔去我鞋上粘的泥巴。我要上发爹去。新奶道：“我送你去。”
　　 发爹和少英娘在院子劈晒干的白杨树，我舔舔干裂的嘴唇，道：“爹，娘，你们咋把白杨树都砍了？”发爹道：“这恁粗的树我没本事砍，都是人家砍了不要，我捡回来的。”娘道：“人家要砍，咱管不着。”
　　 发爹道：“三儿，我还没搞到低保，咋搞呢？低保一年下来可不少哇！”我道：“你去肖王政府找领导，我帮不了你。”少英娘道：“找了，大队的人说小妮儿一个能养活四个老的，你说我该咋搞？”我道：“你就对他们说小妮儿在昆山友帮卖保险，养活不了四个老的，还有两个小的。你们不相信，可以去调查。”发爹道：“咋说呢？前几年政府把我房子修了，瞧病发钱有医保，按说应该知足了。要是没得医保，我恐怕早就没命了。今年，人家收稻子，我跟你娘天天上田畈捡稻子，捡了稻子，捡柴禾。柴禾晒干，忙着吊酒，吊的米流酒卖不动。人家有钱都喝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三儿，你得帮忙啊……”
　　 我不敢答应发爹，找少英娘要两大杯热水，喝了感觉舒服些，站起来帮少英娘把劈柴朝柴棚里捡。八十四岁的新奶瞧着我捡柴禾，她也站起来帮忙把劈柴朝柴棚里抱。劈柴很快收拾完了，我坐在院子望那又大又红的夕阳。
　　 发爹道：“三儿，你在平桥折腾啥子？”我道：“前几年病的要死，这两年好点儿，啥都没搞。”发爹道：“那天我上大队去，听人家说，你姊妹三个，也不晓得哪一个回来找你大借钱，没借到钱，抱着头哭。”我道：“姊妹三个，就我每年回肖王瞧我大一两回。那两个姐从海结了婚好像没回过肖王。大姐给我大东西都是寄到肖王，只有我大住进医院，两个姐姐才会上医院瞧他。1997年，我离婚后，一无所有，想着出嫁的三床被子是我拿钱做的，打工头一年积攒三百块钱，我大买化肥用了。晓得家里储存有好几千斤稻子，跑回家想找我大要点儿大米。被张姨的大儿文泽叫到一间小屋关着门狠狠地训斥一顿，他赖我在平桥说张姨坏话了。这事我大晓得，他啥也没说。我没哭，瞧着天黑了，站起来就跑。命都顾不了，哪还有心事说他妈的坏话？我大头一回带张姨上平桥，出于礼仪，我给张姨扯身衣裳，总想我大年纪大些，她能照护他，我们都省心。买房子的时候，上找郑州找大姐借钱哭过。生病了，找好友陈兰兰陪我去医院哭过。因为瞧孩子，找好友陈佑生哭过，就是没在我大面前哭过。”新奶道：“孩子有困难，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父母。三儿，就算找你大借钱也不为丢人，晓得呗？”我笑道：“没那回事。那人背着我嚼舌根，咱就当他放屁了。没想到我在娘家窝的名声恁好哇！”说着，我站起来要走。
　　 少英娘从堂屋抱出一个小南瓜放三轮车上，对发爹道：“你去送三女子。”发爹开着机动三轮车，一路逆风向北，他冻得缩着脖颈儿，我也冻得头疼。
　　 到了肖王，太阳将落。我上车了，发爹还在扯着脖颈儿一遍又一遍地嘱咐道：“三儿，记得打听打听有人要米流酒不……”我头疼，不敢再回头望发爹。车上有个中年男人扯扯我衣袖，满脸严肃道：“你太不像话了，那老头叫你好几遍没听着呀？我没听清他说啥子，车就要开了，你赶紧下去问他有啥事？”我道：“那老头是我发爹，他说话你肯定听不清，因为他只有半截舌头。发爹说话我都听着了，答应他，害怕让他失望。”中年男人用不解的眼神瞅着我，道：“为啥？”我道：“发爹七十多岁了，是个重疾患者，一个姑娘远嫁。他吃不上低保，做的米流酒不好卖，叫我帮忙卖。我没能力，咋答应他？不答应不代表没把他的嘱咐放心上，对吧？”中年男人道：“你把他拍成视频，发送给习近平瞧瞧。”我道：“国家反哺农民有政策，习近平都做到了。这是党恩浩荡，乡情薄凉。”中年男人吧嗒一下嘴，叹口气，勾着头。
　　 有个老头道：“习近平不管这芝麻大的小事，他慌着把各个国家的关系都打通搞好。中国建不少飞机场，信阳明港也有。往后，咱们老百姓只要有钱买飞机票，上外国跟赶肖王逢集一样，早上去，晌午回。吃了晌饭，还不耽误买明天的飞机票……”还有个年轻男子道：“我同事说早晨起来六点准时坐高铁去武汉吃碗热干面，八点回来，还不耽误上班……”他们都笑，我也笑。忽然发现我们的国强大了，言论也自由了。
　　 回乡探亲的味道是甜、是酸、是苦、还是辛辣？
　　 发爹嘱咐我卖米流酒的声音一直萦绕耳畔，心想着“那是雪躲在背阴的地坡，太阳照不住它，化的慢些，总有一天碰个大太阳会把它晒化，你信不？”大表哥这句话既暖心又提气。透过车窗玻璃望着肖王，我用全部的柔情道：“肖王，我还会回来，在您怀里沐浴雨露阳光，任思绪信马由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