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他会用上的中国话，全都放了进去，也背得滚瓜滥熟，只等见了她的面，他就一古脑儿全对她说出来。可是，他万没有想到，战争爆发了，欧阳红和她的一些中国同学，回中国去了。他连面也未能见到一面。然而，他却没有死心，他要到中国去找他的心上人，找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所以，他参了军，来到了中国，却没想到，中国如此之大，找遍满洲国都不可能，又上哪里去找他深爱的那个女人呢？
　　 那一天他路过镇子边上的那个小土庙，碰上几个中国警察拉住一个女人动手动脚，他一眼看见那个女人时，差不点叫出声来：欧阳！那个女人那么像欧阳。脸型，眉眼，身条，都和欧阳很相像。他平日里就非常鄙视那些中国警察，所以，他上前把那几个警察赶走了，他本想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见女人很恐惧地盯着他，他知道日本兵常欺负中国女人，女人怕他对她非礼，就打消了和她说话的念头，叫女人走了。女人走后，他又很后悔，他没有问女人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有问女人家住哪里。所以，他再想去找那个女人，就再也没地方去找了。可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却也像欧阳一样，总在他脑海里闪现，还总是和欧阳合成了一个人，渐渐的，他甚至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欧阳，就是他千寻万觅要找的那个他矢志不渝深爱着的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和她竟然在这大山老林里相遇。是她救了他的命。
　　 他告诉山秀姑，他是和林森讨伐队上奶头山搜寻时，不小心掉进山崖底下，队友们都以为他掉进万丈悬崖摔死了，他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田中一郎一边说着一边流着眼泪，他要挣扎着坐起来，给救命恩人磕头，叫山秀姑制止住了：别动！你别动！我也是想下到崖底下去采点草药，才看见了你，叫个人，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呀。你就好好养伤吧。你的身世，也怪叫人揪心的。可你们日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侵略我们中国呀！
　　 我也痛恨战争。田中一郎真诚地说，我已经跟我舅舅说好了，我不在讨伐队干了，上我舅舅的银行里去作事。我这回大难不死，我一辈子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秀姑姐，我，我，我……
　　 没啥感谢的。秀姑也真诚地说，你今后能作一个好人，就算是积德了。
　　
　　 三
　　 令田中一郎万分惊讶的是，山秀姑的草药，真的很神奇，他的腰能直起来了，小腿骨的骨折，也接好了，他能慢慢地走路了。山秀姑掺扶着他走出洞口，看见了蓝蓝的天空，苍翠起伏的群山，好象眼前展现出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多月的日夜相伴，精心的照料，叫他心里时时都感觉着温暖和感动，感情的激流，也一波又一波地在火烫烫的胸口里翻卷，他的心口窝就会一阵阵翻江倒海，他发现，她越来越像欧阳红，常常会觉得，是因为他深深的刻骨铭心的爱，感动了上天，是上天叫她代替欧阳来救他的，是上天送给他的女人，当他听山秀姑说，她现在也是一个人时，他更觉得这是天意，他无论如何再不能放过。
　　 然而，山秀姑却越来越有些害怕，她不敢看他总是痴痴盯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火辣辣的光，常常叫她禁不住心惊胆颤。他毕竟是个日本人，是敌人，而且他才只有二十一岁，比她小不少，他们说什么也不应该成为一对呀！她的心被搅乱了，常常会噗嗵噗嗵地跳，尽管她尽量躲避着他的眼睛，可是，她却无论离他多远，却总能感觉到，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好象长在了她的后背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她的心就又会激烈狂跳，心口窝就会火辣辣发烫，烧得她心慌意乱，手脚不知往哪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躲又没地方躲，藏又没地方藏。她还要给他换药，虽然换药的时候，她低着头，不看他的脸，手指尖触到他的身体时，心就更会砰砰砰狂跳个不止，脸就会涨得通红通红，一换完药，赶紧扭头跑走。
　　 姐姐！你的鞋掉了一只。
　　 听见田中一郎冲她喊了一声，她才发现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她又红着脸转了回来，田中已经替她捡回了那只跑丢的鞋，她伸出手去要那只鞋，田中却说：姐，我替你穿上吧。
　　 不不，不用……
　　 可是，她的那只赤脚已经被他的双手抱住了，她没法躲了。田中把她的那只赤脚，放在他的膝盖上，一只手握住她的赤脚，另一只手把鞋子套在她的脚上。
　　 姐，你讨厌我吗？
　　 不不，没，没有……
　　 能叫我亲你一下吗？
　　 不不，别，别……
　　 田中一郎俯下身，只是在她白白的小腿肚子上亲了一下：姐，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美丽最美丽的女人！
　　 别别别……
　　 山秀姑抽回小腿，站起身，急慌慌地跑走了。
　　 她不敢再看田中一郎，晚上睡觉，她把行李搬到了另一边，尽可能离田中的床铺远一些，心里却还是止不住砰砰砰跳。翻来覆去了好长时间才迷迷糊糊睡着，却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王财把她堵在一个苞米地里，硬把她按倒，扒下她的裤子……
　　 她一下从梦中惊醒，睁开眼一看，妈呀地尖叫了一声，她看见用铁丝编成的栅栏门，好象没关严实，一条野狼的狼头正从一个大缝里往里钻，那野狼的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珠，放着阴森森的绿光。她激灵一下坐了起来，惊愕得身子缩成一团，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正这时，就听见田中一郎大喊了一声：“姐，你别怕！我来啦！”话音未落，只见田中一郎几步奔过去，挥起手里握着的一把匕首，照野狼的狼头就猛刺了过去，只听一声惨叫，野狼嗷嗷嚎叫着逃走了。
　　 山秀姑依然惊魂难定，脸色煞白，嘴唇也止不住剧烈地抖动着。田中一把紧紧搂住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说：姐，没事了，野狼跑走了，那一下也够它受的了，它不会再来了。门我也关牢了。你再睡吧，天亮还早着呢。我在洞口守着。
　　 打从这天晚上起，每天都是田中一朗守在洞口睡，山秀姑的心也踏实多了，也能每晚都睡个囫囵觉了。就这样十几天过去了，田中一郎一直睡在洞口边上守着洞口。野狼也再没出现。
　　 一天半夜秀姑醒来，借着洞口透进来的月光，一眼瞅见侧着身睡的田中一郎，脸冲着她这边，不时嘴唇翕动几下，好象在咕哝着什么。她不由盯盯地瞅着那张娃娃脸，禁不住想起那一年，她和王财去另一个镇子送豆腐，回来时，经过一片苞米地，她钻进苞米地里去解小手，王财突然扑了上来，按住她，扒下她的裤子，就把身子压了上来，她怎么也挣扎不脱，王财却像一头野狼，一回又一回，直到天黑了，才从她身上出溜下来。打那以后，王财每一回和她去外地送豆腐，都会找机会弄她。她不敢告诉爹妈，两个老人都老了，豆腐坊里的重活，都得靠王财干，家里又只她一个女孩子，没有个男人，豆腐坊开不了，她只得忍气吞声，心里一百个不得意王财，也不得不招他进门，作了倒插门女婿。夜里王财搂抱着她的时候，就总跟她说，他一看见她圆圆鼓鼓的屁股，就忍不住想上，要是上不了，他就难受得要死。想到这儿，瞅着那张娃娃脸，山秀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几十天了，一个大男人，和她睡在一个山洞里，巴掌大个地方，又能拉开多大距离？他却从来没动过她一手指头。在这黑森森的山洞里，要是夜里突然他爬到她身上，她又能咋样？她还是姑娘的时候，王财就一回又一回地在庄稼地里强行了她。现在，她和田中一郎，共同睡在这荒山野岭的山洞子里，他却从未对她非礼过。想到这儿，她心口窝里竟觉得酸得不行。眼圈里挂上了几点泪花儿。
　　 忽然，一股夹带着豆粒般大雨点的山风，从铁丝网的空隙间，猛烈地刮了进来，山秀姑被冷风吹得身子一激冷，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睡梦中的田中一郎也被惊醒了，也坐了起来，也觉得身上冷，把身子往山草绑成的被子里紧缩了缩。
　　 冷了吧？又下大雨了。要不，你过来睡吧……
　　 声音虽然很细很细，很轻很轻，却像一声炸雷，从天而䧏。田中一郎一下子呆愣住了，沉寂了好一会儿，田中一郎突然噗嗵一下跪到山秀姑面前，带着哭腔地说：姐，我爱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再忘不了你……我会永远永远，一辈子对你好！一生一世不变心！我们，结婚吧……
　　 田中一郎一把抓住了山秀姑的手，秀姑噙在眼圈里的泪花，啪嗒一声掉落了下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
　　
　　 四
　　 山秀姑终于找到了一条早年间猎人上下山踩出的小毛道，两个人都非常高兴，可以下山回家了。田中一郎跟秀姑商量说：他下了山，不回讨伐队，直接上佳木斯去找他舅舅，请他帮助办理调动手续。他告诉秀姑，他舅舅是银行的副行长，认识不少官界的人，他能帮他办成调转的事。何况这回他是真的受了伤，不适合再留在军队里了，所以，他的理由很充分，进银行工作，一定能办成。等他把一切手续都办好，再找一个像样的房子，做他们新婚的新房，等他把新房子收拾好，布置好，他就马上回来接她。少则三四天，多则五六天，他一定会回来接她。叫她这些天在家里好好等她。田中还一再嘱咐秀姑，没什么要紧的事，别出门，在家里呆着，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临行前一夜，两个人一直紧紧紧紧地拥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热烈地亲吻着心上人，两人都沉浸在忘我的幸福之中。
　　 秀姑一直把田中送上火车，直到看不见了火车的影子，她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刚走进镇子，就见翻译官的表弟几个黑皮，正在路口上等着她。
　　 大美人，这么多日子没见了，人长得更他妈迷人了，弟兄们日夜想你，都快想疯了。他妈的，小日本又来插一腿，这个礼拜天是他们日本人庆祝天皇生日，要整夜整夜狂欢，由我表哥推荐，指名道姓要你这位全镇挂头牌的大美人，应邀参加，共同庆祝日本天皇的伟大生日。你山秀姑可要露脸了，皇军会大大地奖赏你的。这样的好事，哪个小娘们能捞着？也就是你山秀姑，蝎子粑粑——独一份，我表哥一顿替你吹嘘，说你是方圆百里最美艳最能叫男人掉魂的女人，比日本国那些艺妓娘们更有味道。皇军听了，个个涎拉子都淌多长，个个眼珠子都红了。大美人，皇军这么看中你，你可老风光啦！我先来通知你，这个礼拜天，到时候我表哥会亲自带人去迎接你。
　　 你们要干啥！我不去！我要回家。山秀姑死命推开黑狗子的手，撒腿就往家里跑，跑进家门，咣当一声关死了大门。身子靠在门板上，喘了老半天气，才算定下魂来，又找来几根粗木头，把门死死顶住，回到屋里，又把屋门插死，又搬过木桌把屋门顶死，这才敢爬上炕，又找来几根麻绳，把身子一道又一道死死绑紧。又把一床厚厚的被子包裹住全身，这才躺下半闭上眼睛。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山秀姑也是半睁着眼睛睡觉。她天天掐着手指头盼田中一郎早点回来。
　　 田中一朗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桃花镇。仗着他舅舅银行行长的一些社会关系，事情很顺利就办成了，他从军队调进了银行，银行还分给他一套住房，作为他结婚的新房子，他跟舅舅没有说实话，他说他要娶的女人，是他中学的同学，是日本医院的一名护士。舅舅也没有多问，也没兴趣多管他的事，看在亲戚的份上，把他调进他一直想进的银行，他也算对得起他早年死去的姐姐了，别的他也不想多问了。他还有很多着急要办的事呢。
　　 银行分给田中的房子，离他上斑的银行不远，是两间红砖小平房，还有一个小院子，他很满意，中午可以回家吃饭，每天都能见秀姑好几面。勤劳的秀姑还会在小院子种上各种蔬菜，再种一些花草，小院子就更生气勃勃了。他一边收拾着院子，一边计划着美好的日子，心里美滋滋的，又哼唱起了欧阳红教他唱的那首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之所以非常喜欢这首词，听欧阳老师说词的作者苏轼，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流传下很多千古绝唱的诗词。中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诗词大国，中国那些能流传千古的诗词，是人类最富贵的财富，会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流传下去的。他特别喜欢最后那二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觉得他和欧阳老师，就是共同头顶着一个月亮。而且他觉得欧阳红和田秀姑，她们二个人就是一个人，是上天赐给他的最最宝贵的爱人。
　　 田中还请人把屋子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还学着中国的风俗，在院门上窗玻璃上贴了好几个请人用大红纸剪的大喜字。他想秀姑看了一定会高兴。
　　 一切都办理停当，他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当天晚上开往山兰县的火车，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第二天星期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火车一到站，田中一郎就急急下了火车，甩开大步急不可待地往回赶。一进桃花镇，他几乎是蹦跳着兴高采烈地往秀姑家走，走到大门前，却见院子的大门大敞四开，没关也没锁，走进院子，走到屋门前，屋门也没关也没插，他急急地喊叫了一声：秀姑！秀姑！我回来啦！
　　 却没有人应声，他几大步跨进屋门，他惊呆了，秀姑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躺在炕上，浑身上下都是伤，他扑上前，一把抱住秀姑的头，大声喊叫着：秀姑！秀姑！——你怎么啦！怎么啦！——
　　 已经奄奄一息的山秀姑，挣扎着睁开眼睛，哀凉凄怨地瞅着田中一郎，眼神里却充满了仇恨，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油丝一般的声音：我等你。等你，一直等你……讨伐队那些畜生，畜生……
　　 几滴冰冷冷的泪珠，沿着眼角嘴角一滴滴滚落下来，她又深情地瞅了田中一郎一眼，最后才无力地闭上眼睛。
　　 秀姑！秀姑！秀姑呀！——
　　 田中一郎紧紧抱住秀姑的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秀姑！秀姑！我什么都办好了，都办好了。你别走！别走啊！——
　　 田秀姑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能醒来。
　　 田中一郎震天动地地吼叫了一声，一双眼珠里冒着烈火，他疯了也似地奔跑出门，一阵旋风似地跑进讨伐队的院门。操场中间，二十几名讨伐队正列队操练。枪支靠在墙根上摆了一溜，田中一郎冲上去，抓起一支歪把子机枪，端起枪朝着队伍扫射了过去，狂风暴雨般突突突一阵连射，二十几名日本官兵，还有那个翻译官，一个个噗嗵噗嗵倒了下去，一个不拉，全部被击毙，二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地躺在汩汩流淌的血泊里。院墙上挂着的庆祝天皇寿晨的一条巨大横幅，也被激烈的枪声震落了下来，掉落进一个排水沟里，一股黑紫色血污顺着水沟流淌过来，不一会那条横幅就被不断流淌过来的血污淹没了。
　　 听见讨伐队院子里传来了枪声，警察所的十几名黑皮警察，也端着大枪跑了过来。他们刚跑进大门，正好迎面碰上田中一郎，还没等他们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田中一郎的歪把子就向他们扫射了过去，十几名警察黑皮，噗噗嗵嗵应声倒了下去，连妈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都提前上闫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田中一郎扔掉机枪，跌跌撞撞地跑回秀姑家，俯下身子亲吻着秀姑冰冷的额头和嘴唇。然后把秀姑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出院门，走出镇子，走向镇外的一条大河——牤牛河，又一步一步走进牤牛河的河中央。牤牛河湍急的水流翻卷着浪花，一波一波浪花拍打着他的身子，他又俯下头，亲吻着秀姑的嘴唇，紧紧抱住秀姑，拥着白色浪花，向着莽莽大山，向着浩瀚大海，向着遥远的远方游去……
　　 静悄悄的夜，万籁俱寂。
　　 只有河面上，一对红嘴巴雪白身子的水鸟，奋力拍打着翅膀，凄厉厉一声一声啁啾地鸣叫着，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向挂着弯弯月牙星光闪闪烁烁的广阔深邃天幕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