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抹掉眼中的汗水，蒲扇一样的手向我伸出，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裤兜中的手紧紧地握着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向同学炫耀的领章，看着大汉急切焦灼的目光，我最终还是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把领章给了大汉。看见领章的那一刻，大汉毫不犹豫地从我手中抢过去，轻轻地把领章扯平，又迷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一会，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然后向我挥了一下大手，一言不发转身而去。看着他急急忙忙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六九年春天，大汉把我送进了名存实亡的村小学，我没有想到：刚刚上学，大汉就让我出了这么一回丑，更没有想到，那年秋天，我的羊倌爷爷会再次回来。
　　 大汉没有因为我的“偷窃”行为而和我的屁股过意不去。而是在不久后的七月十五那天，把我们全家带到了乱石堆旁。每逢类似的节日，乡俗都要祭祖扫墓。一迭黄纸，三支清香，就算给先人们报了平安。大汉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葬在何处，每逢这样的时节，都带我们来乱石头堆烧纸。平素里都是他和母亲操办这些，这次的大汉却异常严肃，不但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磕头上香烧纸，还要我和大弟贵也认认真真地学着他做。我因为心中有愧而不敢吱声，贵却是一脸的迷茫和好奇。
　　 “爹，别人家上坟都去坟地，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贵问。
　　 “我们家祖坟找不见了。只能在这里。”大汉说。
　　 “那我能上这个石头堆上玩不？”
　　 “不行。”大汉一听，立马神色异常：“不仅是现在，永远都不能上去。”
　　 “为什么？”
　　 “石头滚落下来砸了你怎么办？这乱石头堆呀，是我们李家下庄的土地神爷爷待的地方。”大汉认真而严肃。
　　 “你怎么知道？”贵继续问。
　　 “是你爷爷给我说的。”
　　 “是那个你经常念叨的羊倌爷爷吗？”贵不依不饶。
　　 “是的。”一说起羊倌来，父亲的眼神就有些迷离，高大的身躯还不自觉地挺上一挺。
　　 回答完贵的话，大汉伸手扭着我的耳朵，中气十足地对我说：“福，我当着土地爷爷的面发誓，你要是再不打招呼乱拿东西，我就剁了你的手。你爷爷说过，做人要堂堂正正，干事要光明正大！”说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在我的脑门弹了一下，响亮清脆的弹脑门声顿时让我脑子里面响起了炸雷。我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大汉已蹽开大步扬长而去，母亲杏摸着我脑门上霎时就鼓起的红包：“这个死人，下手这么重，好像不是亲生的一样。”我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却一阵轻松，终于又躲过了一回大汉的躏辱。
　　 乱石堆上的芨芨草在西北风中摇头晃脑，好像在点头称是。
　　
　　
　　 六
　　 羊倌爷爷和父亲的关系始于那碗羊杂汤。
　　 逢年过节，母亲杏总是想办法给家里找些荤腥食品，要么是宰杀一只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鸡，要么就是和别人家以物换物，换些平时根本见不上的猪肉，而大汉总是在秋收后某个日子，悄悄地去山里，过几天回来，总有旱獭之类的野味进家。可每每这个时候，我们吃的满口流油，大汉总是说没有当年的那碗羊杂汤香美可口。
　　 可就是大汉这样怀念的羊倌爷爷，在解放前夕，却悄悄地离开了父亲，此后二十多年杳无音信。若不是这次回来，也许就是父母心中永远的一个秘密，也就没有了我的寻根问底。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那个健壮的平时快乐而爽朗的父亲，为什么常常独自发呆。认识父亲前的爷爷是干什么的，这些年又在哪里？这些都是父母回忆中没有说清的问题，可越是不清楚的东西，我越是好奇。包括大汉口中爷爷的独眼，回来的爷爷虽然苍老可两眼依旧放光。
　　 其实，羊倌早在一九三六年就来过永昌。这个在史书上廖廖数笔带过的故事，却是近代史上无法回避的一段悲壮的历史。据史料记载：
　　 1936年11月18日，红西路军占领永昌，21日西路军总部及直属部队进驻永昌县城。马步芳、马步青等地方军阀，纠集近12万人，向西路军展开攻势。从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红西路军在永昌八坝、东寨、东十里堡、水磨关、水泉子等地同马步芳、马步青所率部队及民团激战20余次，歼敌6000余人，同时建立了河西走廊第一个苏维埃政权。
　　 可以说，红西路军在永昌无日不战，这些来自鄂、豫、皖边，川、陕边和宁都暴动，三过草地、数过雪山，长征刚完又长征的将士们，在缺少弹药补给的情况下，冒白刃，餐风雪，慷慨悲歌，视死如归，有2000余名指战员牺牲在永昌。在八坝之战中，我方弹药消耗殆尽，敌人冲入阵地，全凭大刀拼杀，最后利用夜间突袭杀退敌人。
　　 而在永昌县东寨镇苟家西庄的战斗中，双方短兵相接一天一夜，战斗异常残酷激烈，红西路军虽然击毙击伤敌人400余名，自己却也伤亡达500余人。八十一团团长肖永继在这场战斗中壮烈牺牲。刘理运是牺牲在永昌地区的红军最高将领。
　　 ……
　　 这是正规史料的记载。几十年后，这类文字才在报刊杂志乃至网络上逐渐出现。当我看到这些记录当年悲壮历史的文字时，我只是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这都是无法回避的一段悲壮。那些穿着草鞋单衣面有菜色的男男女女们，义无反顾地走在我寒风凛冽的家乡土地上，目光坚定，步伐有力，意志顽强，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马匪，毫不犹豫地为理想战斗着，播撒着红色的种子，追寻着共同的抱负，为了自己，更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而前赴后继。
　　 从父母的回忆中，我的羊倌爷爷肯定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很想知道我的羊倌爷爷到底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可惜，等我有能力理解这些的时候，他老人家早已长眠于此，而那些父母的回忆也是只言片语，那许许多多浴血奋战在我家乡中的红军中，哪一个才是我的羊倌爷爷？短短四十多天的永昌保卫战中，几乎每天都有战斗，让二千多名从雪山草地过来的红军长眠于此。李家下庄西边，那个孤零零的坟头下，到底埋葬了多少当年的秘密？我的父亲，一个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儿，为什么那么深深地怀念着这个老人？
　　
　　 七
　　 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透，生产队的钟声就会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上响起。从我开始上学时，父母上工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从梦中叫醒，每当我醒不过来的时候，父亲的弹指神功就会准确无误地指向我那可怜的牛牛或者是正在梦游四方的脑袋上，当一阵巨痛传遍我全身的时候，父母已急匆匆地走向或种或收总有干不完活的田野。自从爷爷来了以后，最明显的就是我不再受父亲的屈辱。该去学校的时候，爷爷会轻声细语地唤醒我们。
　　 关于弹指神功我必须要多说两句。这是我们家的秘传大法。父亲高兴还是不高兴都要拿我的牛牛或者脑袋开涮，那钢筋棍一样的手指那怕轻轻一弹，都会产生让我无法忍受无穷无尽的痛楚。爷爷来以前，父亲总是在我“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时候，在我无法躲避的时候，让我屡屡受伤。后来我就把他这个“绝活”用到他的二儿子、三儿子身上。两个弟弟在无奈之中只能选择屈从，可我那又细又短的手指根本就无法和父亲粗壮有力的手指相比，有时候反而会招来父亲更加有力的一弹。
　　 我不止一次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向妈妈诉说我的苦难：“妈，我爹又弹我牛。”母亲说：“你能不能消停些，弹坏了怎么办？”这是对我父亲说的。可赵大汉只是哈哈一笑：“我小时候干爹经常弹我。”“那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专利。”有时候母亲对我说。
　　 第一次见到爷爷，这个老头就两眼放光，盯着我的裤裆不放：“大孙子这么大了，过来，让爷爷看看你的牛。”想起父亲那一弹给我带来的惊天痛苦，我不由两腿一紧。任凭父亲百般呵斥，我也不走近这个老头三步以内。既使在后来相处的两年多时间中，虽然我无时不刻地想从爷爷嘴里知道更多的他和父亲的过去，可我总是担心据说比父亲还要凶猛的弹指神功。于是在爷爷面前不怎么亲近，可这个老头却无时不刻地惦记着，我胯下那只是比同龄人略显粗壮的“牛”。就在老头去世的前三天，还说：“大孙子，让爷爷摸一下你的‘牛’，行不？”那时候的爷爷已无法起床，父亲和母亲也整日在嘀咕着爷爷的病情。虽说我只有十岁，可生老病死的情况还是明白，看着爷爷乞求的目光，犹豫再三，我还是让我那个“茶壶”嘴一样的东西裸露在他面前。可他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弹我一下。这是爷爷到我家来，唯一的一次。
　　
　　 八
　　 父亲和爷爷其实在一起只生活了不到四年时间，可在大汉的记忆中，这几年时间是他童年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只要说起羊倌爷爷来，大汉总要诉说他的苦难家史，说他那个软弱的母亲和那个他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父亲。
　　 大汉记忆中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每天以泪洗面，亲爹常常三五日不见一面。讨债的搬东西的在家里川流不息。虽说祖上乡下有地，城里有铺，四梁八柱的三进四合院，在县城也是数得着的好人家。可身为家里独苗的大汉亲爹赌博、嫖娼、抽大烟一样不缺，整个一个纨绔子弟。加上马匪屠城，偌大的家业转眼间就败了，到独眼爷爷看见大汉时，大汉爹已气死双亲，卖光家产，只剩下两间牲口棚遮风挡雨。
　　 如是情况，大汉爹还是不悔悟，依旧在赌博场上廝混，梦想着翻手为云，捞回家产。不料，一场豪赌，不但没有嬴回一文钱，还把大汉娘俩也输给了别人，万念俱灰的大汉爹在冷水中浸了半天脑袋，才明白中了别人的老千，如今已悔之晚矣，于是一头扎进了城西老柳树下那口周围乡亲用了几辈子的井里，临死还把大家祸害了一回。听到消息的大汉妈大哭一场后，又把自己挂在曾经属于自己家的大门洞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每当父亲用平静异常的语气回忆这些往事时，母亲总是唏嘘不已，热泪连连，毫不顾及越来越懂事的我们，放声大哭。我甚至怀疑这是父亲大汉编造的故事，只是为了讨取母亲年轻善良的芳心欢愉。而那些越来越远的往事中，我们的先人到底想为我们留下些什么？
　　 进了李家下庄的大汉如鱼得水，整天如胶糖一样黏在羊倌身上，白天陪着羊倌放羊，看蓝天白云，听鸟叫虫鸣，扑蝴蝶抓野鸟，看见野兔老鼠也会追上一阵，不管是春夏秋冬，李家下庄周围的近地远山上，总能看见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晚上的大汉光屁股钻进羊倌的被窝，心里坦然而平静，靠在羊倌满是伤疤的身上，安逸又自在。
　　 “干爹。”大汉摸着羊倌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楚的伤疤。“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疤？”
　　 “打仗留下的呀。”羊倌笑眯眯地说。
　　 “打仗就要留伤疤吗？”大汉问。
　　 “打仗呀，要看运气。运气好呢，就没有事，运气不好呢，就受伤，有时候还会死人。”羊倌任凭大汉的小手在身上摸来摸去。
　　 “你打过好多仗吗？”黑夜中的大汉两只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净。
　　 “是呀，打了好多年了，和日本鬼子干过，和好多坏人也打过，这个圆眼眼就是鬼子的三八枪打的，腿上还有马匪的马刀砍的。”
　　 “疼吗？”大汉的小手不由得一哆嗦。
　　 “打仗的时候不疼，也顾不上痛。”羊倌说。
　　 “不打不行吗？”
　　 “不行呀，孩子，你不打他们，他们就要欺负你，这个国家是我们的，不能让日本鬼子霸占我们的土地，这个国家是大多数老百姓的，不能让少数坏人耀武扬威。”
　　 “跟我说说你打仗的事好吗？”大汉一脸希冀。
　　 “好呀。”这个时候，羊倌爷爷就会坐起来，抽上两袋烟，而大汉依然偎在羊倌的怀中。
　　 “那年呀，麻黄沟的土匪经常抢人，麻黄沟是盐道呀，过往商客必须要过的一个地方。国民政府不管事，还官匪勾结，把老百姓祸害得不行。领头的是一个叫梁猛人的黑大个子，手下十几号人呢，我就带着我的兄弟们把他们剿了。后半夜进去的，乘他们睡觉的时候，打死了三个，捉了十几个。其实，那些人也是穷苦出身，官逼民反的，我们只是把领头的几个给搞了，其它的人放了，顺便还救出几个被土匪绑票的人。”羊倌还在说着，大汉却在羊倌的怀抱里面睡着了。
　　 有些事情能说，比如这伤，比如把梁猛人的老巢给端了的事情，自己本身就是个兵，不管明面上是国民党的兵还是不为人知的共产党的兵。有些事则不能说，如左脚冻掉的两个脚指头，那是过雪山时候的事。比如这个屋里那个地道，那是他带领兄弟们突围时挖出来的。常常，羊倌在大汉睡着后，抱着旱烟袋，想他的过去，那些过去和他有过关系的人和事。昏黄的煤油灯下，羊倌会流下眼泪。
　　 无论春夏秋冬、不管晨钟暮鼓，羊倌带着大汉，跟着羊屁股天天游荡在李家下庄的周围，每天都会往那个乱石堆上搬上许多小石头。
　　
　　 九
　　 大汉因为爷爷的到来而兴奋不已，每天除了上地干活，剩下的时间就和羊倌待在一起，再也不像过去一样帮助母亲干家务，母亲杏常常看着空空如也的水缸说：“这个死大汉，看见爹连饭也不想吃了。”但是神情中却是一脸的幸福，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一家的生计，同样和大汉一起和爷爷有过四年交往的杏，更多的时候，只是用实际行动表达着自己的敬意，于是我和刚刚五岁的弟弟贵就有了一个新的工作，每天放学后要抬水把家里的水缸装满。而这个时候，总是大汉最歉意的时候，看见摇摇晃晃的我们，嘴上总是说：“你们早就该帮家里干活了，我这么大的时候早跟着你姥爷在种地。”可两只搓来搓去的手还是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