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鲜花着锦的遗憾
　　 当时间的年轮一点点地滑过，昔日腼腆的小男生杜立新已长成50岁的沧桑老男人，现在是在市政府商业局任局长，是个三十来人的头儿，清水衙门似的，一杯清茶，一份报纸地过一天平淡日子。自从中央换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对反腐倡廉党风建设抓得紧，几乎每天都会揪出个大老虎或小狮子，至于全国抓到的苍蝇那更是不计其数。他感觉挺幸运的，不管怎么说，在其位谋其政，较高的政治地位赋予的权力，会给一些人带来便利，同时对方也会回馈一些好处——一些所谓的“灰色收入”。这两年，在市里湖边买了两套一百多平的房子，而且都已精装修。光指望他们两口子的工资那是绝对实现不了的。
　　 儿子大学毕业，这两年行政机关进人，都是经过公开考试，笔试过后再面试，学生太多了，哪年考公务员的学生都非常多，还有社会上的人员，差一分也不行，比读大学还严格，谁也不敢给开绿灯。就这样，儿子考了四年，才终于考上了乡镇上的办事员，因为这公开的考试，儿子在大学谈的女朋友也分手了，女孩子聪明，当年考上了省考的公务员。而儿子工作没着落，虽说他们两口子的收入加存款养儿子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但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没个工作脸上也无光，儿子又不愿去企业打工，就这样，今年终于老天开眼，好歹有了个工作。现在这人都眼光高，而且也现实着呢，之前儿子在家待业无所事事时，就有给儿子介绍乡村教师作女朋友的，谷丽芳一听对方条件当即拒绝了。谷丽芳认为，自己儿子是很聪明优秀的，虽然暂时在家待业，但未来一定会有好工作的。而现在这工作有了着落，哪怕在乡镇上呢，也是铁饭碗呢。很快就有人给介绍女朋友了，而且工作也体面，在市医院是护士，父母都是事业单位职工，还不错，谷丽芳认为门当户对。当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却惊喜地发现，儿子和那女孩子竟然是同学！这真是缘份，两个孩子高中三年同学，顺理成章的，两个年轻人就结婚了。
　　 现在年轻人结婚，啥也不缺，有车有房，因此儿子媳妇也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现在孩子已结婚了，局长夫人谷丽芳也五十多岁了，还有三两年退休。在办公室里，这几个年轻人都众星捧月似的尊敬她，让她很高兴。之前他两口子，尤其是杜立新最喜欢吃的是红烧肉、麻辣鱼、浓油赤酱的，拌饭，他一气能吃一大盘。但自从当了乡党委书记之后，他的饭量就小了，口味也转向清淡，这是自然的，外面的宴席一多，他肠胃的膏腴就厚了，不论是从健康的角度，还是从饮食美学的角度，都势必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趋向。她对这种返璞归真，是颇为自得的，经常拿到办公室里来炫耀。对着几个平时把红烧肉当打牙祭的年轻下属说，现在没什么愿吃的，那天炖了半只鹅，吃了几口就扔了，剩下的半只也不愿吃，你哥哥也非得扔到垃圾篓里。
　　 这频繁被“扔了扔了”的美食，让成娟心里很是嫉妒。她现在就很少吃肉，倒不是吃厌了，而是她先生大伟单位效益一直不行，两年前下岗，后来找到一个活儿给一家酒水公司送货，赚些辛苦钱。因此平时过日子精打细算。有天，谷丽芳不在办公室时，她对吴玉说，你说经理也是，她吃不了，不愿吃的，拿厂里来不行吗？给咱们也分享分享！吴玉笑笑，没说什么。
　　 有时谷丽芳就说你哥哥现在愿喝棒子面白粥，吃个腌的老疙瘩，感觉清口好吃。熬制棒子面粥，谷丽芳很会拿捏火候，大大的火烧开，细细的小火熬煮着，隔个几分钟搅拌下锅。儿子媳妇不过来时，只他们俩吃饭，谷丽芳喜欢在这个时候和杜立新聊天，杜立新这时心情总是很好，他喝了白粥，吃了两根疙瘩丝儿，是微醺的状态，没了局长的身份，笑嘻嘻的——他不笑时，颧骨高耸，眼神冷漠，有一种阴森，不知为什么，有时也生出几分怯意。但一笑，又有一种老妇人似的和煦。谷丽芳这时候就喜欢和杜立新闲话。有一种平常夫妻的岁月静好。
　　 也许人到了一定年龄，会爱追忆往事，像个老人似的絮絮叨叨。谷丽芳总是爱追溯她年轻时，她的少年聪明刻苦，工作时忙碌敬业，她的任劳任怨。而且她说的那些，让吴玉和成娟无法取证，即便是同一部门另一办公室的林鱼，也是无从得知真实与否，更何况林鱼还是个啥事懒得过问的人，即使听说了，也很少入脑。吴玉至今记得林鱼一句话是，别人的事儿入自己的脑儿，占着自己的内存，垃圾信息一样。因此，吴玉很少从林鱼嘴里套出别人的闲话，也从不好奇别人的闲话，有些厂里的新闻，你爱说就说，不说人家也不好奇。
　　 在谷丽芳眼里林鱼不怎么样，那是吴玉刚来了不久，谷丽芳在一个很暖的午后，对吴玉和成娟说起了林鱼的往事。林鱼就在隔壁，之前两人对桌，那人走后，林鱼就接手她师傅的工作，自己修行般地独处一室，怡然自得。林鱼之前在财务部后来到生产部，业务能力那是没说的，她对工作还是蛮认真的，这么多年没出过什么差错，跟踪生产进度、写生产分析也很有一套，但是，她是个脑子迷瞪的人！吴玉和成娟大惊，平时沉默寡言的林鱼，见了总是客气地招呼下，没有深聊过。怎么迷瞪呢，林鱼比她俩大几岁，结婚也早，老孟科长给她介绍他的外甥，也是大学生，在市医院里外科大夫，可是呢，林鱼不想见，后来难拂孟科长好意，匆匆见了一下，不愿意！再说那小伙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一看很有修养的样子，人家还真看上林鱼了！林鱼想当年没这么胖，那时也是瘦高个子，大眼睛，长得算是漂亮，家庭也不错。但是，林鱼被猪油蒙脑子了似的，就是不同意，你知道原因是啥？她说在医院的一般会有洁癖！你说这叫啥理由！
　　 以为会多挑呢，谁知找了个现在的对象！个儿也不高，家庭又穷，哦，只占个学历，占个单位。婆婆家那个穷啊，全村出名，也不打听打听！计量科的那个小崔追林鱼，常去找林鱼，林鱼不他，说以为她眼光多高呢，却不知找了个这样的人！真是盲目啊！林鱼不以为然，嫁的是理他，穷富，不在乎！你瞧你瞧，多迷瞪的一个人呢！但是呢，有点儿好，林鱼那女婿，对她是百依百顺！下雨天来接！有次下雨，在办公楼前，那儿地势洼，怕林鱼湿鞋，她对象硬是背她到台阶上！
　　 成娟和吴玉大笑，想不到平时甚苟言笑的林鱼，年轻时有如此荒唐的经历！从此她们俩看到来去匆匆的林鱼就有些轻视了。加之林鱼平时也有些骄傲的，比如成娟开始想春节前，让林鱼和她俩一起去谷丽芳家串个门拜访下，林鱼冷笑一声，没空。从那之后，他们有什么活动，再也没叫过林鱼，林鱼也从不在乎。
　　 当林鱼知道谷丽芳背地里说她的历史，已是三年后。那次办公室闲聊说起租房，谷丽芳又提及林鱼的经典往事，说是林鱼刚结婚那阵儿，住过半年单位闲置的办公室，办公室还不错，我那时倒去看过，有吊顶，有壁纸，家俱只一张床，一条简单沙发一个茶几，啥也没有了。她对象图省钱，当时那房子没接过电，人家也在那儿住了半年，也真能凑合，也不接电！点蜡烛过日子，你说没电有法活吗？但人家硬是住了半年！那时吴玉与林鱼已很熟悉了，吴玉心直口快，就问林鱼，半年没电，是真的吗？你经理记得你的光辉历史呢！林鱼淡淡地笑着，你经理太夸张了，仅有一月多，后来搬到附近村里租了两间房子住了一年多，直到有了自己的房子。没电你怎么过来！烦死了吧，也没电视！吴玉很不满地问。不烦啊，我们每天进行烛光晚餐，饭后去有电的路灯下十指相扣地散步，挺好的！
　　 两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但吴玉永远不知道，她走后，林鱼暗自垂泪了好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被人提及这几乎是丑事的往事，林鱼感觉很丢人。暗自说，谷丽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先生是个局长吗？不就是她是个部门经理嘛？林鱼在吴玉和成娟来之前，也听过多次谷丽芳夸自己聪明好学的往事，她们夫妻都是那年代的中专生，别管什么含金量多高，但铁板钉钉的就是个他们这儿的称谓“小中专儿”嘛！尽管谷丽芳说她先生杜立新早就在市委党校进修了本科文凭，但那文凭，也仅是文凭而已，能证明杜局长读过大学吗？这种大学，据说只在省内认可，省外就是花钱买来的废纸一张。或者是克莱登大学——《围城》里方鸿渐那种，压根儿就是子虚乌有，想想也不对，人家方鸿渐不是还有个克莱登大学的毕业证？他的第一学历是地方上读的初中师范，本科读的是函授，在职本科同等学历，如庶出的贾环一样，上不了台面。然而，这些都只是林鱼的臆想，杜局长即使是博士后，林鱼也不会正眼瞧。
　　 而且谷丽芳这样的人，说自己中专多么高的含金量同时，也极力贬低那些技校、高中、还有接父母班或招工来企业上班的员工。那些人在她眼里，一律是“没素质”！林鱼有时会暗地鸣不平，哦，你们素质高！？你们之间会有共同语言？夫妇共同生活，不单意味着共同的物质生活，还意味着共同的精神生活。难道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就会高度一致？这种疑惑，吴玉也有，有天她问林鱼。林鱼一般不会正面回答，她不想背地说谷丽芳的闲话，虽然谷丽芳常说她的闲话，你还真爱忧国忧民哪！类似于这样的话说给吴玉，当然有点重。他们之间一向相敬如宾的，有文化的夫妇不都这样？只有那些小市民，才动不动吵架，像我们俩口子。于是关于谷丽芳的话题就结束了，所有的人几乎都遇人不淑，娶了没文化的老婆，找了没文化的老公，只有她谷丽芳，慧眼识人，把一块璞玉般的杜立新同志培养成了局长。她老公杜立新娶了这么贤淑的谷丽芳为妻，他杜立新难道不应该一辈子感恩戴德？
　　 应该的。
　　 只可惜，全世界只有一个谷丽芳。不然男人人手一个，也不至于让其他男人遇人不淑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谷丽芳长啸一声，几乎有杜甫一样的胸襟和遗憾了。
　　 突然有天，吴玉脸色凝重地来到林鱼面前，说，我不打算上班了！因为我怀孕了！我想生下来！林鱼知道，吴玉已有一个女儿，她非常渴望要个男孩儿，这两年说不小心怀孕了三次都流产了。林鱼大惊，原来，吴玉一直是有要二孩儿计划的。但是那时还没放开二孩儿政策，要么要工作，流产二孩儿；要么要二孩儿舍弃工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吴玉终于下定决心，在家做个全职太太了！
　　 当然一年后成娟也成功地生下二孩儿，也是在未放开生育政策前，在领导的掩护照顾下，实现了鱼和熊掌兼得的美好愿望。这是以后的事儿了，吴玉后来知道成娟生了二孩儿依然在岗后，更是对谷丽芳甚至分管副总刘力都恨之入骨。但谷丽芳自吴玉走后，兴致勃勃，因为之前吴玉和谷丽芳因一个工作上的安排，吴玉跟她拍了桌子，谷丽芳因此存有芥蒂，常给吴玉小鞋子穿。这次要二孩儿的事儿，最后吴玉决心生下来，恐怕也与工作不顺也有关。但是，吴玉不后悔，她先生虽不是什么局长，但也对她知冷知热的，所以她愿意为他冒险生个儿子。
　　
　　 四、繁华落尽的彻悟
　　 吴玉走后，办公室很快又来了个新员工，顶替吴玉那摊工作，名叫张杰。这张杰，大概也听说了林鱼的秘史，从不像吴玉似的来跟林鱼探讨些琐事，见了面只是招呼一声，礼貌而平淡。
　　 谁也想不到，国庆节期间，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财务部的老杨突然离世！国庆节放了七天长假，老杨平时爱旅游，而且爱和几个驴友一起骑摩托车去外省旅游。仿佛有种预感，他这次出发之前回了次老家，对正在收割玉米的老父老母辞行，说骑车去外省旅游，老父黯然说这么远，别去啦，还骑着摩托车！老杨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怎么，我还死在外面啊？老父老母望着这个儿子，叹息一声，他们从没想到，一语成谶，这次回老家，竟然是老杨在家说的最后一句话，见的最后一次面。几天后，儿媳妇打电话说老杨在山上拐弯时一下子掉进悬崖……
　　 全厂大惊！厂里通知老杨妻来清理老杨的遗物，他老婆却说你们收拾下送过来吧，我不去了！异常平静，让人意外。财务部的几个员工啜泣着收拾着老杨的遗物，却发现了十几本日记！第一页赫然写着，我是个失败的男人！事业上的再大的成功也难弥补我心灵的缺憾，我生无所恋！然后，她们几个开始迅速地翻阅着日记本，得知，老杨读财校期间，遇到初恋，本以为毕业后就结婚的，谁知，毕业聚餐时老杨喝醉了，这样，一个早就暗恋他多时的女同学即他现在的妻，异常大胆地找了个宾馆，让那时年轻的小杨酒醉状态中，做了她的新郎。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人心是多么保守呢，既然睡人家女孩儿了，就应该负责任才是，就应该娶人家才是！老杨家也是农村的，在农村女孩儿的名声更是看得很重，老杨是个老实人，就很负责任地娶了他的妻，和痛哭流涕的初恋女友分手。婚后妻育一子，多年来两人从不一起上街，从不说笑。是夫妻，却再也不过夫妻生活，仿佛那酒醉后的一次，已用光了老杨的力气，让他从此对大多数人都向往而沉迷的性事，如戒酒似的戒色。
　　 尽管财务部的人员相约保密，但丝丝缕缕地还是传出来了些闲话。大家都叹息：可怜的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