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他感到羞愧。心想：“看她最多不过十五岁，尚未开窍哩！自己呢，长相粗陋，太像个半拉老头了！黄鸟配老鸦，着实不是那么回事，难怪吓坏了她！但是，证领了，礼典了，就是明媒正娶了。这可咋办？”安平心里好难受。还是好言抚慰，弄清情况再说吧。“阿桂，你多大了？”“十六岁，属羊的。”她说。
　　 “家是哪里？”
　　 “四川九顶山。”
　　 “咋到了这里？刚才你说赎母是怎么回事？我不欺负你，坐下慢慢说吧！要说实话！”安平注视着她的眼神，捕捉着她的内心变化。
　　 “谢谢您了！”她抖抖索索坐在床上。
　　 窗口射进一缕惨淡的月光，照在她煞白的脸上，泪珠从面映上滚落，恰似带露白莲。惹得安平十分怜惜。他顺手扯过一把木椅，坐在床前，听她讲自己不幸的遭遇。
　　
　　 三、阿桂千里寻母，无奈自愿卖身。
　　 卖她的那人叫于吉柚，确是她亲爸，土生土长的四川人。自幼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是村里出了名的“赖皮柚”。他却娶了个能干的婆娘阿惠，还给他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
　　 近几年政策好了，阿惠承包的茶林，收入十分可观。于吉柚在外跑生意，坑蒙拐骗，也挣了不少钱。他飘飘然了，吃喝瞟赌，样样来。去年五月，一夜赌输十五万元。家里积蓄凑上还不够，又把老婆孩子都押上，输给了一个叫抓受的老流氓。抓受对阿惠早已垂涎三尺，目的达到万分高兴，厚着脸皮去吉柚家要婆娘，要孩子。
　　 出人意料的是，阿惠对着吉柚和抓受不哭不闹，一劲冷笑。乌黑的眸子射出蔑视的冷光。她大大方方地说：“好吧，抓受，于吉柚把我输给了你，你就是条狗，我也跟走！不过，孩子全都给我留下！”她牙齿错得格格响，怒视着那老色鬼，“若不答应，我到你家后，先把你脑壳砍了，再领孩子们逃走！叫你人财两空，白白搭上一条命！你看要得吗？
　　 抓受原想要他的孩子卖几个钱，听了这话心中惊怕。他知道阿惠不是好惹的，能答应跟他就不错了。于是，一叠连声地说：“算了，算了！看在你面上，把吉柚的小兔崽子留下吧。”
　　 阿桂听了，骇然失声：“阿妈，你不能走！”阿惠解下腰间的围裙，随手抛在一边。拍着女儿的肩说：“阿桂，你爸把我们全输了，我只好跟那公狗走。你把弟妹带到外婆家去，永远别回这个家！”儿子扎娃，小女娣娣一齐冲过来，母子四人抱成一团大哭。
　　 于吉柚面对妻离子散情景，痛悔地对妻说：“阿惠，我昏了头，对不起你们母子。你先到他家过半年，等我到外面混了钱，就去赎你。”
　　 阿惠抬起头，怒视着这个卑微的男人，恨火中烧，扬起巴掌，狠狠朝他面上括去：“狗不如的男人，我还稀罕你！抓受，走！”阿惠跟着抓受，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月后，抓受带着阿惠出川了。
　　 又过了二十天，抓受一人从外边回来了。西装洋服，骑着“嘉陵”腰里别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有人问他到哪去了？他说，做了一宗大买卖，赚老鼻子钱啦！
　　 实际上，他是带阿惠出去“放鹰”，说是赚了钱一人一半。开始阿惠不肯，后来实在受不了抓受的蹂躏，才答应他去“放鹰”，想得了钱赎身，回到孩子身边。
　　 他们到了江苏沛县，将阿惠卖给了一个窑匠，身价两千五百元，哪知钱一到手，抓受便飞了。阿惠两手空空，举目无亲，夫家看管又严，只好跟窑匠韦玉明过了。韦玉明光棍一条，承包了一座砖瓦窑，经济条件较好，再加上他知疼知热，对阿惠百般逢迎，阿惠反觉跟他比跟抓受强得多。只是对三个儿女放心不下，日思夜想积虑成疾，病体难支。
　　 再说于吉柚，有一天设法把抓受灌醉，套问出老婆的下落，立即潜进岳母家，去找女儿。
　　 “阿桂，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是，我毕竟是你亲爸……”他哀哀地求着女儿。
　　 “我没爸，我阿爸早死了！”阿桂厉声说“你出去！出去！”
　　 “阿桂，过去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们，我早后悔啦！我已打听到你妈的准信，特来求你去接你妈！”
　　 吉柚的话引起了阿桂对阿妈深深地思念。自从妈跟抓受出川，她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弟妹年幼，舅妈的白眼，困窘的生活，几乎使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无法承担！一听阿妈有信了，她再也控制不住对妈的依恋，双手伸向天，撕心裂肺地哭喊：“阿妈，你在哪里？”
　　 吉柚心里明白，要想让阿惠回来，必须带上她的宝贝女儿。女儿一句话，比他一百句都强。他怕碰上岳母、小舅子挨骂，便偷偷将女儿拽出。
　　 于吉柚带着女儿，辗转两千多里，终于找到了韦玉明的家——江苏沛县小韦庄砖瓦窑。
　　 亲夫上门，韦玉明毛了头。不乐意阿惠与其父女见面。阿惠要见女儿，执意求见。母女相见，哭诉了别离之情。吉柚在旁，也掉了两捧老泪。吉柚求她看在夫妻份上，跟他回家。阿惠柳眉挑起，斜吊一对怒冲冲的眼珠，冷冰冰地说：“好端端一个家，让你搅散了！你没的不臊死，还有脸向我说话！我已不是你婆娘，我是韦玉明的妻子！他待我好，懂得爱，我要与他偕老白头。你请回吧！老狗抓受，骗去了我全部的卖身钱。你回去向他索回二千元，把我儿子用。”
　　 “阿妈，我要你回家，扎娃和娣娣不能没有你呀！我求你啦！”
　　 “我若回去，他还会把我输掉的！”
　　 “不不不不！阿惠，我再不赌了！老天在上，我发誓啦！为了咱们的孩子——”
　　 “我的娃娃们，不用你管！我会把他们接这儿来的！”
　　 “孩子是我的！我决不让他们跟了野老公！你必须跟我回去！”
　　 “于吉柚，你的孩子早输掉了！我也和韦玉明做了夫妻，回去？休想！”
　　 于吉柚强硬地说：“我们没有离婚，你再嫁他人，犯了重婚罪！你若不走，我就告状！”
　　 阿惠藐视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丝冷气：“你赌博输了老婆孩子不是犯罪？你告唦，我等着，怕你哦！”
　　 几天后，沛县法院真的传讯阿惠和韦玉明。当面对质查实：阿惠确是重婚，但因她是受害者，免于刑事处分。根据刑法一百八十条规定，将阿惠判归亲夫。于吉柚赌输老婆，应该严惩，因他认罪较好，痛心疾首要求改过，固从宽处理给予批评教育。并告知四川地方政府，逮捕人贩子抓受，予以法律治裁。至于阿惠申诉不愿跟于吉柚之事，法院同志说，她跟亲夫回川后，是离是和悉听遵便。
　　 谁知韦玉明半路又把阿惠截回来，还向于吉柚索要两千五百元，否则，不放人。于吉柚榨骨头熬油也弄不出这笔钱，天天要人，不给就骂。韦玉明仗着人多，把阿惠严加看管。吉柚想再告状，一则理亏，二则盘缠用尽，无法拖延。急得火燎屁股，扬言再不放人，就放火烧韦玉明的家。阿桂目睹此景，忧心如焚。一怕阿妈回不去，二怕鲁莽的阿爸惹出事来。思前想后，向父亲提出，愿卖身赎母，舍已成全一家人。
　　 吉柚听后，又高兴又难过。阿桂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啊，难得有这份孝心！
　　 吉柚瞒着阿惠，为女儿找买主，要价三千元。事有凑巧，安然恰在韦庄姑母家做客，听此信，力排众议，讨价还价，以二千五百元为堂兄抢购了阿桂。
　　 但，诚挚的阿桂怎会想到，阿爸竟把她卖给一个年纪比她大一半还多的中年汉子！阿桂命苦，比苦溪边长出的苦瓜还苦！她病了，热一阵，冷一阵，抖着。她倔强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不使自己倒下。为了阿妈和破碎的家，她愿意牺牲自己。
　　 难堪的新婚夜啊！也许出于女孩子的自卫心理吧，她本能地反抗着这个黑铁塔似的男子汉。她怕得要命，只好苦苦哀求了。
　　
　　 四、面对阿桂的哭诉，他动了侧隐之心
　　 安平听着阿桂的哭诉，绞肠般难受。善的、恶的、理智的和冲动的情绪，搅和在一起。占有欲与同情心，炙灼着他的心。他憋闷地呼呼喘着气，大大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为她，也为自己。阿桂小小年纪卖身赎母，固然令人起敬，但这场婚姻，分明自己受了命运的摆弄。他怨谁呢？兄弟是好心，阿桂可怜，自己呢？堂堂一个大男人，能强逼一个落难小姑娘吗？他脸上发烧，心内愧疚，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他翕动咀唇，想说：“你是个孝顺闺女，我不能以强相逼，你走吧，找你妈妈去吧！”话到嘴边，又吞下肚。他又想：“两千五百元，就这样白扔了？苦雨风霜两三年的血汗钱呀！纵然自己放她走，乡亲们不耻笑我冤吗？”想到这，他的舌尖推出三个字：“你，睡吧！”逃也似得出了帐幔。拉下自己的上衣，走到屋的东南角上，一腚坐在自己过去睡过的，一张孤零零的小木床上。他和衣倒下，瘫子般地展开四肢。脑袋里像电源断了路，一片空白。
　　 也许太累了，也许失望了，也许是坦然了。一忽儿，小床上，便传出雷鸣般的鼾声。
　　 三天后，安然来看堂兄。安平正在桌前收拾一团绳，准备下湖去。
　　 “我说平哥，新婚蜜月很愉快吧！中年得娇妻，连门也不出啦。哈哈！”
　　 安平低头理绳，一言未发。心中埋怨：“哼！都是你干得好事！”可往实里想，安然确是一片好心呀！怎能怪他？
　　 “哟，媳妇刚到家，就不认我这大媒人了？”
　　 “你说什么鬼话！坐。”他扔下绳，去掏烟。安然这才看清堂看清堂兄的模样，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三天没见，安平的鬓角白了一片，胡子又黑又密，像老草原。脸色黑中眨黄，又干又皱，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他吃惊地喊：“哥，你咋搞的！头发白了，眼也抠搂了，是不是……”
　　 他凝视着堂兄，似有所悟地喷声笑出来，“我说老哥呀，这房里的事，你可得小心啊！那可最吸人精气。要不节制，可……”
　　 “安然！”安平眼里射出骇人的利光，“不要胡说八道？我跟她，根本就——没在一起睡！”他有苦难言，往东南角小床上一呶，扔给安然一根烟，自己仍低头去理那团乱绳。
　　 这下，安然更惊奇了。他迷惑地看看小床，又看看堂兄。“你说什么？结婚三天了，还没……沾上边？这——怎么回事？是她不允，还是你不中？”
　　 “唉，她太可怜了，我不忍。”他闷头说。
　　 “咳！七尺男子汉，长个菩萨心！二千五百元买来的媳妇，当仙女供起来？”
　　 安平把那团理不顺的乱绳，生气扔回桌底。点上一根“将军”，狠狠地抽了几口。与兄弟悄悄拉起呱来。把阿桂的事，告诉了安然。并恳求安然行个好，把阿桂领走，交她父母带回四川去。
　　 安然一听就炸了，他又气又可怜堂兄的“愚见”。大声嚷嚷着：“我说哥，你真是个‘雏儿’！买来的媳妇，当然没自由恋来的可服。阿桂年纪小，尚未开化，就得来点硬的！等好事做成她就死心踏地跟你了。你打听一下，凡是来的四川姑娘，哪个是顺顺溜溜的。大多是被反锁在房里行事的，谁像你这么憨！你放她走，钱呢？两千五百元哪，这么大方？再说，他爹早回四川了，送她哪去？你呀你呀！正当合法的夫妻，你怕啥！就是追得她满街跑，全村人也只会向着你，谁能说你什么!”
　　 “话虽如此，我觉得实在配不上人家！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少女哩！”
　　 “十五岁的妈妈都有，何况十六岁！打出的媳妇，使出的马，你不调理她，她懂啥！女人嘛，反正得嫁男人，今儿你不忍，明儿还不是让别的男人占了去！谁能护她一辈子？你真是越活越没心眼了！听兄弟的，明天带她下湖，一船吃，一船睡，夜里泊在湖里，看她从不从！”
　　 安平虽觉兄弟说得有理，到底心里发虚，低沉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
　　 “是啊！别忘了你是个男子汉。男子汉才有七情六欲！做事要果断，不能婆婆妈妈。平时你是个好汉，怎能败在一个小妮子手里！”
　　 安平被他一激，拧着的眉毛支楞开了。他摔掉半支烟，涨红着脸说：“别说了！她洗衣服快回来了，让人听见多难为情！”
　　 安然在桌上按灭烟头，朗声说：“哼！我正想训训她唻！问她愿嫁为什么不允！是不是个小骗子！叫她当心我的拳头！”安然举挙在空中挥了挥。
　　 “不许你欺负她！”安平大声斥喝：“阿桂够苦的了！”他眼里火光一闪，随即暗淡下去，缓和地说，“别再折磨她了，然弟。”
　　 “哼！你就当神敬着她吧！你笼里能不能装只俊鸟，就瞧你的了！别忘了你是男子汉！”
　　 安然说完，气吁吁地往外走，安平叫住他“然弟！我求你到韦庄看看她妈，我担心那赌鬼……”安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管他呢！反正咱拿钱领人，不亏心！别的事，管得了吗！”
　　 “你就去一趟吧！这两天阿桂吃不下，睡不香，像害犬病似的，她是惦着她妈哩！”他掏出一把钞票递给堂弟，“花销我包了，若她妈还没走，也给她点零花钱。
　　 “我可真服你了！媳妇没到手，倒关心起老岳母来了！好，我去代劳。这钱，你留着吧！”
　　 “拿着，拿着。顺便给咱姑姑买点补养品。”
　　 “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大哥，到了湖里，别犯傻！放飞的鸟儿可找不回来！”
　　 安平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