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基因的秘密(中篇小说)
漂亮是天老爷给你的一颗无价之宝,是要你把它献给命中注定之人的,你不要送错了,更不要在中途就把它弄脏了。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诚恳地告诉她,我没有送错人,千真万确,他就是我要送的那个人。
她叹了一口气,暂停下来,好像不想给我做了,不过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行动起来。跟上次完全不同,这次她居然边做边跟我说话,我猜她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她问我,我认定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她又不知道我是哪个学校里的,就大胆地说出了老师的名字。果然,她对那个名字无动于衷。
她安排我在小床上休息一会,没多久,我听到她和姐姐在外面争执起来,她说我姐姐不负责任,我姐姐说她这么做,正是因为对我负责,毕竟我还小,名声要紧。然后她们的声音低了下去,而我也睡了过去,不睡不行,一百根、一千根金针银针从我眼里呈放射状飞出去,无休无止,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它们在向漆黑的四周不停地飞射出去。
回家路上,我向姐姐讲了那些金针银针,姐姐又哭了,她说: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能再做了,再做你会死的。然后她望向一边,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她喊:老天爷啊,我该怎么办啊?我又不能把她锁起来。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没见到老师,那天的语文课,换成了英语课,第三天还是不见他人影,就在那天下午,放学之前,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老师不会再来了,有人在江边发现了他的鞋子,还有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三个字:请原谅!我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我病了一场,慢慢活了过来。我们的语文老师换了新的,是个女老师,她教得不太好,至少是不对我胃口,我的语文成绩从此平平,连对作文都失去了兴趣。
若干年后,那时我已经结婚,大着肚子去医院做产检,按照有关部门的安排,我的产检地正好是解放路的人民医院。自从那年三个月之内连续光顾了两次之后,我再没来过这里。
为了腹中合法的新生命,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来到这里,医院重新装修过了,我希望当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可惜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胖胖的姨妈,她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即将退休。我恨不得立即逃走,但我丈夫在后面推了我一下,就像当年姐姐从后面推我一样,我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只能寄希望于姨妈已经认不出我来。我很幸运,姨妈真的不认得我了,她填好卡片,把我领到黑暗的小屋子里,领到仪器前。
你运气不错,着床很好,发育也很好。老实讲,我真替你捏把汗呢。
原来她早就认出我来了,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她。
恨我吗?
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做完第二次手术后,我就去了你们学校,我找到他,我要他选择,要么立即停止对你的纠缠,要么等着我的举报。我给他看了早已准备好的两封举报信,一封给学校,一封给派出所。他没有多说,低头沉默了一会,说他选第一条。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那条路,那不是我的本意。后来我也反省过无数次,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你知道吗?你死去的妈妈是我亲表姐,你自己的姐姐又缺乏保护你的能力,我再不出面,你就小命难保了。
我看着她,越哭越凶。
如果我不那么做,你还会再来第三次第四次,你会死在我手上的,我是医生,我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如果你妈还在,她会同意我那么做的。你姐姐不行,她可能自己都还不懂得保护自己。这事本该由她去做的。
我想对好心的姨妈说句谢谢,但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我。
得知真相的这天,我来到江边,当年我们租住的小屋已经不存在了,它变成了漂亮的临江大道的一部分,但我记得那个位置,那个角度,我站在我们当年深深相拥的地方。我能理解他写“原谅我”三个字时的心情,他不忍跟我分开,也不忍我们之间遭到破坏,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如同他的外貌,在这个小地方,要想始终如一地维持优雅的容貌和气质并非易事,但他做到了,如果有什么事与他的努力方向不一致,他宁可被击碎,也不愿脏兮兮乱糟糟地苟活。
江水始终如一地平静,它不介意多少人投向它的怀抱,带着愤怒和委屈,挣扎和绝望,甚至带着阴谋和敌意,它无边无际的巨人之胃,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一切,消化着一切。
四
我提示姐姐,也许我们可以去找找派出所主任,虽然两地相隔较远,但毕竟是一个系统,万一他恰好有什么资源在那边,能关照的尽量帮我们关照一下,至少能让子辰少吃点苦头。
姐姐一脸嫌弃:亏你还记得那个人!她认定他不会帮我们,凭什么嘛?她说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又说人家现在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她说得越激愤,我就越觉得她其实是很想让我去找找他的。
没想到她的激愤是真的,她坚决反对我去找他。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他了。从爸爸开始,我们家出的每一桩丑事,都被他看在眼里,我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呢,还去求他?!除非帮我们做事能给他往上爬加分,否则他巴不得在一旁看笑话呢,平治的事你忘啦?
一提平治,我就哑了,一直以来,平治的名字就是我的死穴,我不能听到它们,也不能说到它们,稍有碰触,这一天都会阴惨惨的。
平治是被父亲教导最多的孩子,当年父亲浑身浮肿着回家时,平治还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父亲单宠平治,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谁都不嫉妒,毕竟平治是我们当中唯一的男孩子。我们不约而同地推举平治专职照顾父亲。领了这个任务,平治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任何家务。爸爸拖着浮肿的身体教他写毛笔字,教他珠算、心算,给他讲他从外面听来的评书、各种掌故,总之,他把他几十年从生活里淘洗出来的东西全教给平治了,这是平治的幸运,我们其他几个,没有一个人得到过这种幸运。那年平治所在的小学搞了个竞赛,平治轻而易举拿到第一名,突然加身的荣誉点燃了他的好胜心,他就像被施了咒语一样,从此远远甩开他的同龄人,一路奔跑,最终被保送到重点中学。我总觉得,平治跟我们不一样的起步,跟他与爸爸的那段陪伴有关,他远离了农活和家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学生。
但平治也有个弱点,他不会游泳,爸爸不让他学。
学会了反而危险,你们想想,那些被淹死的人,有几个是不会游泳的?从来没听说哪个旱鸭子是淹死的。
平治说:万一哪天洪水来临,我不会游泳,不还是得死吗?
爸爸一脸的自信和狡黠:你这么聪明,洪水到来之前,你早就躲开了。
进了重点中学,平治如虎添翼,只要上考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彻底打破了我们家孩子读书一般的纪录。姐姐高兴时也会开玩笑:你肯定不是爸妈生的,肯定是生下来那天,被护士搞错了。这当然是玩笑话,平治长着我们家的鼻子呢,鼻梁中间有个小小的疙瘩,有点类似竹子的结节。高中毕业那年,平治的辉煌达到顶峰,他居然考了个全省的文科状元,喜报都送到家里来了,害得我们家手忙脚乱了一个夏天,在此之前,我们家从来没有办过大事,连迎客的桌椅和茶杯都没有,幸亏邻居借了一些给我们。这以后,尽管还没开学,平治基本上就没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同学聚会,师生告别宴会,各种小型聚会,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报到那天,当地政府部门开来一辆黑黝黝的小车,停在巷子口等他。我们本来做好准备送他去火车站的,不得不临时打消念头,因为小汽车里已经坐了两个官员,加上平治,就坐不下了。平治也不想让我们送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送到巷子口就可以了。平治个子很高,那天他穿着白衫衣,黑裤子,站在两个把T恤衫撑得像面包袋的胖官员中间,越发显得精神抖擞,气宇不凡。我记得当时我脑子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平治这小子会成气候的!平治会振兴我们这个家的!
爸爸也对平治的未来抱有极高的期望:平治啊,到了大学不要松劲,好好学习,争取留在北京,你是火命,不适合留在多水的南方。
平治一去就没有音信,直到春节前两天,才风尘仆仆地回家,问他为什么比别人都晚,他说他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来等着过年。过完年,正月初三他又出发了,我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要去女朋友家,他似乎很意外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人活着,不能只关注自己,也要关注一下自己以外的世界。
我觉得大学半年让他改变了许多,他连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当我们被春节晚会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屏幕,我怀疑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节目里。
也不用去问他,他不会跟我们说实话的,不管问他什么,永远只有一个回答:可以,还行,就那样。也许他觉得跟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了,我们之间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基础,就连母亲一样的姐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他睡眠不好,床边永远摆着一本书、一支笔和一只水杯,等我们都睡了,他弄出来的声音格外刺耳,翻书,写字,咳嗽,喝水,第二天早上,都以为他要睡懒觉,结果人家早早起来去跑步了,他说那不是为了健身,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总之,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就他能考上全省的文科状元了,因为人家天生就跟我们不一样,人家天生就乖,天生就是块成器的好料子。
大学毕业那年,北京那边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我们担心他,又联系不上,想派个人去看看,结果还买不上火车票。白天上班,傍晚去菜场,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北京。姐姐格外紧张,这很自然,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在那里。不让去北京,我们就打电话,我们有他一个同学的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同学紧紧张张地说:我见不到他,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平治终于回来了,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他的工作也分配好了,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局机关,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还配有制服。穿上制服的第一天,他满脸通红,走不出门。好不容易被我推出了门,又走得极慢。
姐姐,这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我知道我知道,面对现实,慢慢来,你还年轻。我只能这样安慰他。我也知道,他这么好的学生,又读了那么好的大学,不应该给分到下面来,这对国家对个人都是一种浪费,不过又一想,像平治这种又自律又勤奋的好苗子,在哪里都是会成器的。
没多久又有不好的消息傳来。平治和同事们去下面镇上办事,或者到各单位去稽核,都有接待午餐,人人都顺利爬上了餐桌,只有他不肯去,一个人在外面买碗面条,或者买包快餐面,吃完了接着干活。我一听吓坏了,飞快地骑上车子出去找他。还真被我找到了,他坐在一家小店外面的台阶上,正抱着一只康师傅牛肉面的快餐碗,吃得呼哧呼哧。我求他随大流,人家怎么做,他也怎么做,不给人家心里添堵。他倒笑了,先是夸快餐面好吃,然后就放下碗筷发呆。一只蚂蚁不知从哪里爬过来,他捡起一根草茎,竖在蚂蚁面前,蚂蚁犹豫了一下,爬上草茎,爬到他的手上,我以为他要捏死它,结果他只是轻轻一抖,蚂蚁落进了快餐面碗,在混浊辛辣的汤汁里挣扎。
如果随大流,就跟这只蚂蚁没两样。
我心里越急,就越是找不到话说,我能理解他,但我不能支持他,站在家人的立场,我只能把他往一条道路上逼,我捶他,摇他,吼他,他轻轻一笑,站起来说:你该去上你的班了。
就在那天,在街边,起身的瞬间,我看到天上飘来一朵黑云,充满怨气地停在我们头顶上方。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不知道如何逃开,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平治。
危险真的来了,但不是我想像的那种危险,是另一种毫无价值的危险,愚蠢的危险。那是夏天,长江洪峰到来,各单位都在组织抗洪抢险,昼夜安排人员值班,排查管涌,平治参加巡逻的那个晚上,江堤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溃口,因为是深夜,他们那一组值班的陆陆续续走掉了好多,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备好的沙土袋又在三百米开外,眼见情势越来越急,有几个人吓得索性逃开了,只有平治还在咬紧牙关往溃口里扛沙土袋,溃口越来越大,当平治泥人似的扛着一袋沙土跑过来时,之前好不容易垒上去的已被大水冲垮,平治脚下一滑,扑倒在地,沉重的沙土袋压住了他,污浊邪恶的大水趁势而上,不会游泳的平治再也没有露头。
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悲剧,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想都觉得平治是被人冷冰冰地按在了泥水里,一起巡逻的还有九个人,九个啊,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整整九条精壮汉子,救不出一个年纪最小的同事?恐怕是根本就不想救吧,贪生怕死,袖手旁观,能跑多快跑多快,只有我們的弟弟平治,不会偷奸耍滑,不会演戏,不会说漂亮话,只会像条狗一样地忠诚,像头牛一样地老实,所以也只有他,才会傻瓜一样以身殉职。这不是事故,这根本就是谋杀。我们去防汛办喊冤,没人理,还被人轰,说防汛是当前大事,要举全员之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光荣的,等防汛结束,会有表彰大会,会上报先进事迹。
这时我想到了派出所主任,那个差点成为我姐夫的人,我找到他,说出我的疑虑,我还告诉了他之前平治不肯在人家单位吃接待餐,自己跑出来买快餐面吃的事,主任同志表情严肃地转起了手指间的笔。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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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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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