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乔海的小轿车，乔银狗就又生起气来。乔海早就想买车，他一直不同意，一个高中生买车有什么用。乔海反驳道：“你看看村里像我这么大的，谁没有自己的车？”
　　 乔银狗说：“他们不是早都不念书了吗？”
　　 乔海说：“我也早不想念了，是你逼我，非要让上这个破高中，好像我能考上清华、北大似的。”
　　 乔海初中毕业后就不想念了，可乔银狗不同意，硬是箍住他上了高中。乔海的中考分太低，没学校要，最后，还是四香的姐夫找了人。那个人拿着乔海的成绩单，意味深长地笑，一看，就是不想接收。他说：“这分，得交十万。”
　　 乔银狗在一旁赶紧接话：“十万就十万，我们也不指望他念成个啥，只是想让你们看住他，让他每天坐在教室里就行。”乔银狗不想让乔海过早地和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们混在一起。
　　 昨天晚上，乔银狗下楼倒垃圾，看见小区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也凑了过去。原来，村里的三个男孩前天晚上去夜店玩，一瓶十万的红酒不为喝，只为和另一个村的“拆二代”斗富。斗到最后，双方动了手，打得挺厉害，酒瓶子扔了一地，好在，人没伤着。这三个男孩现在全在派出所，说交了罚款才能放人。本来还提心吊胆挺紧张的人们，听到这里都长出了口气，他们说，能用钱解决的事，是最好办的事。
　　 只有乔银狗没有吭气，他觉得这些人和四香一样，全忘本了。自从冷家湾村变为那西式沙斯小区后，名字变了；环境变了；风气变了；连人们说话的口气也变了。以前见了面，问的是，你吃了没有？现在改为，你买了没有？一件东西，只要一家先买回来，你看吧，用不了几天，家家都买，人人跟风，什么事都比着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现象，在他们小区，司空见惯。
　　 乔海的车就是在对门邻居的亲切关怀下，四香赌气买的。乔银狗劝四香：“人家不就是问了你一句，你家还不给乔海买车？这有什么，我听着就是一句平常的淡话。”
　　 “淡话，你没看见她的表情，都快气死我啦。什么也想把咱家比下去，一搬过来，就把咱家的门口当成她家的院子，想往过放什么，就放什么，臭鞋都快摆进咱家了。这还不算，去年春节贴对联，看见我贴的福字比她家的大。她二话不说，把原先贴得好好的撕下来，换上一个比咱家更大更红的再贴上。不就是因为有个亲戚在区里当领导吗？有什么了不起。”
　　 乔银狗叹了口气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什么办法，你不是去过安徽桐城六尺巷，人家堂堂宰相都能‘让他三尺又何妨’，你非要和她一般见识，又能争出什么高低大小。”
　　 四香气呼呼地白了一眼乔银狗说：“你不要和我文绉绉的，你是宰相？你就是个农民，农民里的软柿子，谁想捏谁捏。你同学小时候骂了你，我都给你出主意，让你请客扫兴他俩。现在人家笑话到咱儿子头上了，你还在这没事人似的谈古论今的替人家说话。”
　　 乔银狗不再替人家说话，躲到一边，低头抽烟。四香见乔银狗这样，也软了下来，她走过去，挨着乔银狗坐下，放低声调没话找话。“我给你出的那个主意不错吧，忘了问你了，你那天请客，给那俩男同学倒酒的时候，是不是故意把酒倒桌子上了？”
　　 乔银狗没有回答，他觉得老婆问的这个问题很蠢，就像他那天的表演一样，蠢到家了，简直就是小丑。他站起来，走到茶几旁，拿过烟灰缸，把抽完的烟屁股在烟灰缸里用力转了几转，和四香说：“你不就是想给乔海买车吗？钱在你手里，你想买，买去！”
　　 那天，乔银狗气得晚饭也没吃，早早就上床睡了，四香想下的事，他是拦不住的。果然，乔海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四香就背着他，给了儿子钱，报名学了个车本。乔银狗知道后，气得又找四香理论：“正经功课还学不好，还学车本，这不影响学习。”
　　 四香笑：“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你不要指望乔海考什么大学。和你一样，什么学也考不上。我看啊，你们乔家的祖坟里就没长上那棵草。和乔海一起学车的，除了他，都是大学生，有两个女孩子刚十八岁，可是，人家都上大二了。乔海呢，和人家同岁，才上高二。所以啊，乔海凑合着把高中念完，不想上就不上了。有钱了，什么好姑娘娶不回来，给咱乔海找个研究生都不是没有可能。”
　　 四香说话阴阳怪气志得意满，乔银狗听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四香膨胀得不是原来那个四香了。不说别的，他现在想吃一碗四香做的手擀面都难。当初，他怎么找的四香，还不就是因为一碗又细又匀的手擀面条。风华正茂的乔银狗虽然三次落弟，但书生架子端得足足的，说话的时候咬文嚼字不说，还爱抬起手来郑重其事地把鼻梁上只有五十度的近视眼镜摘下，再重新戴上。谁都能看出来，他人回村里了，心还在外面。父亲说：“儿，认命吧，爹知道你稀罕人家城里的姑娘，可是，鱼找鱼，虾找虾，你就去见见四香，就是胖了点，可过日子是一把好手。”
　　 乔银狗不情不愿地跟着媒人从村东头走到西头，到了四香家，一碗又均又细的手擀面吃下来，他情愿了。
　　 他有什么不情愿的，他就是个庄稼人了，“庄稼人不吃糠，肚里没主张”。四香说了，她不但会做面条，还能和他一起吃糠咽菜。那时，城里人才有细粮票，乔银狗他们这些农民想吃细粮，还得从城里人手里或换或买。四香会把粗粮像细粮一样做出好吃的花来，这还不够吗？够了！四香用《红灯记》里李玉和提的那种扁圆柱形的铝皮饭盒，连着往地头给乔银狗送了一个多月的手擀面后，他们结婚了。
　　 婚后的四香，真是面食专家，调着花样给他做各种面吃，征服了乔银狗的手擀面就不用说了，除了手擀面，还有刀削面、桃花面、红面擦尖、荞面猫耳朵、莜面搓鱼鱼……吃得乔银狗目不暇接，心花怒放。他觉得找老婆就得找四香这样的，勤劳能干、朴实无华。那时没有煤气，村里家家用的都是炭火，夏天，四香守着一个炭烧的大火炉，火炉上坐着开水锅，腾腾的热气不停地往上冒，层层热浪中，四香擦一把流到脖子里的汗，笑着给全家人一根一根地剔面条。乔银狗看着不忍，劝她，大热天，随便吃点算了，把人累坏不值得。四香把捞好的面往他手里一端，说，累不着，干活干活，干着才能活。
　　 乔银狗不再劝，老婆说得对。不听人说，花是浇死的，鱼是喂死的，人是气死的，累，是累不死人的，气力功夫，使尽还来。他端起手里的剔尖面，浇一勺西红柿酱，蹲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下，吃得酣畅淋漓。那时，乔银狗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吃面的福气，他自信地以为四香的面，会和四香人一样，这辈子跟定他了，从一而终，那是铁板钉钉的事。
　　 乔银狗根本没想到，四香没变节，可她的面条变节了，吃了几十年的面条，说吃不上就吃不上了，拆迁款一到手，四香就不再给他做面条了。四香懂得了保养，不仅保养脸，也保养手。四香说，和面坏手，买着吃吧。乔银狗现在只能吃买的机器面。机器面不好吃，牛皮裤带一样，硬梆梆的，吃到肚里，半天也消化不了，一根一根都在胃里站着。
　　 乔银狗和四香申诉了几次吃面的委屈，四香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接茬。乔银狗气馁地想，再也找不回那个“不与别人赛过年，只与别人赛种田”的四香了。四香现在每天都过年，不仅自己过，也鼓励儿子过。儿子的苹果手机踩着新品上市的节奏，更新换代，一直从4换到7。有次，他问乔海：“儿子，都是7，你的怎么就比别人的贵？”乔海笑：“亲爹，你懂不懂，你儿子用的是7plus。”
　　 乔银狗不再说话，他真的不懂。专门去卖手机的店里问了才知道，7plus比普通的7更大，所以也更贵。其实，乔银狗不反对乔海换手机，只要用得着，贵就贵点。他这个当爹的，也疼儿子，也不想让儿子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想要个半导体听刘兰芳说评书都不敢和父亲开口。但凡事有个度，不能因为有了钱，就想要月亮，不摘星星，有用没用，瞎糟害。乔银狗心里清楚，四香给儿子买车，和对门邻居赌气不假，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儿子闹着要。
　　 买回新车的那天，乔海一晚上不着家，深更半夜，乔银狗还在大马路上等儿子，如他所料，乔海和村里的几个小混混去马路上飚车了。乔海新手上路，撞了一辆正常行驶的私家车，交警罚他全责，当场就赔了人家五千块的修车费。乔海没敢和他说，后来，和四香要钱时，乔银狗听见了，他问四香，四香说，你听错了，不是乔海碰的。
　　 纵子如杀子，乔银狗不能不为乔海的今后担忧。他觉得他活着还好，有个爹管着，多少是个约束，如果他走了呢，他和四香总有走的一天，等他们走了，乔海还像今天这样不思进取，胡花乱花，坐吃山空，钱再多，也有吃空的一天。到时候，谁来管这个儿子。也是因为这种担忧，乔银狗才急于找回那个给出去的二儿子。他是哥哥，长兄如父，找回来，不仅是乔海的伴，也能管着点乔海，怎么说也是亲兄弟。老话早就说死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四香老是觉得他一门心思要找回给出去的二儿，是不亲乔海，一说就是怕分了乔海的钱，这才是看小不看大。乔海如果不成器，留下多少钱也不够他糟，如果能好好地正经做人做事，和找回来的哥哥一起，用拆迁补偿款当作他们人生创业的第一桶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多好的事，可四香就是看不到这一层。
　　
　　 五
　　 窗外，那对小情侣依然手挽着手，十指相扣，一脸甜蜜地从对面楼下商铺里走了出来。女孩手里拿着一瓶水，她喝了一口后，站住，转过身来，踮起脚后跟，把瓶口对着男孩的嘴，喂男孩喝。乔银狗的眼角湿湿的，他特意拿出望远镜，看女孩子手里的水，他看清了，是最便宜的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他突然有点心疼这个男孩，从男孩的衣着打扮来看，他的家境一定不太好，否则，他不会把爱意表达得如此窘迫。这让乔银狗不由得心生悲悯，这悲悯来得突然而声势浩大，一瞬间，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个恋爱中的男孩就是他给出去的二儿子，他好可怜，谈个女朋友都没钱。
　　 不行，我得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正在这时，门开了，乔银狗回过头来，看见穿着一身练功服的四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就拉亮了灯，说：“银狗，快点，快点，来电了。”乔银狗奇怪，来个电，你激动啥？
　　 四香把乔银狗拉到另一个房间的窗户前，指着楼下小花园里新搭的大红喜棚说，当然激动了，来了电，就能到来旺家吃喜饭去了。乔银狗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天笑话我没出息，你的这点出息也不咋的，为个喜饭就高兴成这样，也不像个有钱人嘛！”
　　 四香白了他一眼说：“谁稀罕人家的喜饭了，我是稀罕人家娶的新媳妇。你知道不知道，来旺家娶的媳妇可是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听说还没毕业呢。”
　　 “真的？”乔银狗不相信似的打开窗户把头伸出去，想看个究竟，四香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子把他拉回来，顺手把窗户又关上。四香说：“乱开窗户让蚊子钻进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才是正日子，今天哪能看见新媳妇。”四香说完，就到另一个屋子换衣服去了，四香现在很讲究，穿衣服也知道分场合了。
　　 四香找了件旗袍穿上，后面的拉锁拉不上，她走到乔银狗跟前，背对着他说：“给我把后面的拉锁拉上。”
　　 乔银狗一边伸手给她拉拉锁，一边不相信似的又问：“来旺家儿子初中都没毕业，我就不信他能找个研究生。”
　　 四香把脱下的衣服卷起来说：“你不信，管什么用，反正人家是找回来了。听说这个女孩子老家在吕梁的山沟沟里，上研究生的学费都是贷的款。来旺媳妇说，这钱他们还，就当替孙子提前交学费了，来旺也附和着他老婆的意思逢人就夸，找个有学问的儿媳妇，孙子将来的教育就不用发愁了。”
　　 四香越说越激动，好像娶回研究生的不是来旺家的儿子，而是她儿子乔海。乔银狗想让她清醒清醒，就故意泼起了凉水。他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儿子乔海不一定有这个命，指不定将来给你领回来个什么样的。”四香瞪了他一眼：“什么样的，当然是好样的。来旺家找硕士，我儿还找博士呢。”四香有理由觉得乔海未来的婚姻远景一片光明。在她看来，来旺家开了个好头，改变了冷家湾的风水，乔海当然会顺风而上。
　　 不想，这股风吹得乔银狗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想世道真是变了，想他自己找对象的那会，一说农民，谁找啊！别说有学问有出息的姑娘，就是对面红星机器厂，一个普通的女工也不会找他这个农民做丈夫。“天意自古高难问”，那时，谁能想到，他乔银狗能有今天！就连乔银狗自己也没想到。他曾经绝望地断定自家门前的那片玉米地，是他一辈子都难走到李娟他们面前的天然屏障，他为了成功跨越这个屏障，没少努力。有段时间，他只要打听见红星机器厂哪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子还没对象，就开始义务为人家修自行车，可惜，修半天也是为人民服务，就连一个腿有残疾的女孩子都果断拒绝了他。
　　 四香推了他一把说：“又在做梦了吧，我知道你想啥呢？哼，生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找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赶紧换衣服，咱们一起去来旺家吃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