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最后一头花猪(小说)
俺说,阿娘,你放心,俺心里有数,该说的话俺一定要说,不该说的话俺带进土里。
阿娘笑了,俺也笑了。
十一
有钱不买腊月货,说的是年货贵,贵得像春天的春雨贵似油。从沟里回来的第二天,婆娘就要忙着购年货,这年头,过年不兴穿新衣服了,俺一年四季穿着没补丁的衣服,就是新衣服。俺觉得买反季节的衣服比较划算,便宜。婆娘则不同,穿衣服得有感觉,一件便宜衣服穿在身上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而贵衣服穿在身上就显得贵重,代表身份,如豪车。
俺想今年过年把阿娘接到街上团年,可想到婆娘的思想与阿娘的思想截然相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免得到时婆娘与阿娘到时产生口角,俺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想到阿娘,就有一个俺一辈子都不愿意见的人出现在俺的面前。
这个人就是王秃子,王秃子曾经成为臭秃子的陈年往事儿,不仅沟里人家喻户晓,也传到了街上。
记得在婆娘带俺到老丈人家第一次吃饭的时候。老丈人问俺的家庭情况,俺就支吾着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老丈人问,光祖,你阿娘叫朱红梅?
俺头也不敢抬一下地点了点头。
老丈人说,你阿娘当然很出名,有个性,用屎尿臭熏王秃子。说着,他呵呵地笑着。
俺那时愚笨,真不知道老丈人的笑声中含的是褒义还是贬义。现在想起来,他只当作一块笑料,笑俺娘的泼辣。也许第一次俺和婆娘大闹天宫能得到老丈人的调和与这有关吧。
俺和婆娘正在争论一件衣服是现在买还是明春买。王秃子如幽灵般显现在俺和婆娘的面前。
老二,还记得王叔俺吗?王秃子笑嘻嘻地说。
王秃子在沟里是俺的长辈,跟俺阿爹辈份相同,俺应该叫他叔,在阿娘面前就是小叔子。他之所以动阿娘的心思,在沟里,有小叔子转茬儿的先例,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只可惜王秃子不是俺爹的亲兄弟,要是亲兄弟,说不定这事儿还真成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能给沟里人落个俺是大义灭亲、六亲不认的势利小人。哦,是王叔呀,今儿个咋有时间到街上来了?王秃子一般不上街,或者说是从来就没有上过街,因为俺在街上从没有见到过他,今天是铁树开花,千年等一回。
婆娘见俺与一很丑陋的秃子在一起寒喧,就自个儿去闲逛了,是卖辣子货还是买反季衣服的争论也到此结束了。
老二,你这么一说,俺还真是大姑娘坐花骄,第一回上街,街上真好、真方便,要想买什么就有什么,还是老二有出息,混成街上人了。王秃子摸着放光的秃顶说。
俺不想与他啰嗦,婆娘已经走远了,俺得去追她,跟一个光棍汉子有啥说得?俺说,秃叔,你还啥事呀?这年里无日了,俺很忙,还有很多年货还没置办。俺心里又说,你个单身汉,就是条闲畜牲,俺才没时间跟你嚼牙帮子。
哎,老二,你看俺叔侄俩多年没见过,别急嘛,唠唠磕。他说。
俺婆娘还在那边等俺呢,秃叔,你要是肚饿了,去买碗凉皮吃。说着,俺边望着婆娘的方向边向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他。
让俺难以相信的是他竟拒绝俺的钱,这真是水倒流了,像这种光棍,街上人一般当乞丐般打发。
王秃子不要钱,俺一秒钟都不想与他再纠缠下来,于是,俺俺抬脚向婆娘的方向走去。
不能走,老二,俺还真有急事告诉你。他说。
有啥事儿?有屁快放,别憋在心里,更别卖关子。俺倒是有些气愤。
是关于你阿娘的事儿。他的脸红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脸红?莫非他贼心不死,心里还想着俺阿娘。
俺换了一副脸色,怒吼着,王秃子,你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打阿娘的主意。
没想到王秃子竟哈哈大笑起来,说,老二,你咋把俺当成那种小人?俺这个年龄了,早把那些事儿当浮云般飘过了,还想着吃天鹅肉,日暮西山了,只剩下一副躯体了。
哎,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秃叔,难道你活了这把年纪还看不出俺着急去办事吗?俺婆娘最反对俺跟沟里一些乡巴佬攀来攀去的,你是存心让俺跟婆娘斗嘴巴吵架?俺心里这样愤愤不平地想着,但又毫无办法,俺毕竟是沟里混出来的有头有脸的街上人。
俺想了一法子,说,秃叔,你抽烟吗?
王秃子说,还是贤侄了解俺,老了,就爱一口烟。
难不成这秃子拦着俺这半天就是为了一、两包烟?俺是不抽烟,以前好烟如命,可婆娘不行,接着儿子慢慢长大,俺连躲茅坑偷偷抽烟的机会也没有了,狠心地戒了。为了打发走这赖皮狗般的秃叔,俺只得说,秃叔,你等会儿,俺去给你买两包。俺进了一个烟酒店,拿了两包中档的黄鹤楼。折回来,俺把两包烟递到王秃子手上。
阳光在王秃子的秃顶上闪烁,他熟练地撕开烟盒上包装的塑料薄膜,又急速地剥出一支烟,叼着他那发黄的嘴巴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嗯,味道不错,是上好的烟丝。
俺很敬佩王秃子那吸烟的技术,竟然能把黄鹤楼的过滤嘴叼在他的上嘴皮子上说话,且过滤嘴粘在嘴皮子不脱落,这没有几十年的功底是不行的。俺说,秃叔,你慢慢抽,俺还有事儿,就不陪你聊了。
哎,人这一生真难呀。王秃子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变得有些沉重、黯淡。
俺有些莫名其妙,你个死秃子,单身汉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再说了,你现在是沟里出了名的五保户,公家每月按时给你发工资,过得潇洒逍遥,神仙般似的,难不成跑到俺这儿叫穷?让俺救济救济你,说实在的,俺连阿娘都没有孝顺过一天,为啥要救济你?而你这种人,骨子里生的就是一种惰性的思想,阿娘一个人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你个大男人,竟然不如一个女人,俺就是再有钱,撕了、烧了,敬老爷,也不会救济你这种没出息的人,你要是有出息,俺娘还看不上你?俺心里犯着嘀咕,转念一想,这王秃是感叹自己呢?还是感叹他人呢?俺又不由得停住脚步,秃叔,你现在吃香的、喝辣的,公家免费把你供养着,难道你还不满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哎哟,贤侄呀,你现在是俺们沟里走出的大老板,公家给那点儿真还只够俺的生活费,村上那几个挨千刀的,每月补的钱都不过俺手,每次只送点粮、油,你进沟时帮俺到村上说道说道。王秃子说。
会叫的娃儿有奶吃,不知道秃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沟里的村委会俺是去过,那是婆娘怂恿俺去的,婆娘说,老二,沟里的老人不是五保户、低保户,就是精准扶贫户,阿娘半路失家,这政策也应该享受呀。俺说,柳叶儿,那补的钱儿不够塞牙缝,还是不去了。婆娘说,老二,你真是个憨,公家补的家固然少,可细水长流,以少积多,有总比没有强吧,关键的是五保户、低保户、精准扶贫户生病了,把那些个本本往医院一递,住院、吃药不掏钱,你知道的,住院可是大把大把如流水般往医院递呀。俺终于被说动了,理儿倒是这个理儿,可俺怎么也抹不下这张街上人的脸,要是老大去就好了,可老大常年在外,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寡妇死了儿——没得指望。俺只好硬着头皮去。
俺见沟里的王大爹支书,一个在沟里干了一辈子的支书,沟里沟外的情况,他是了如指掌。
王支书递给俺一支烟,自己也燃上一支。俺伸手挡了回去,说,王支书,俺戒了。本来俺想称呼王老爹的,他与俺爹同辈,且年长俺爹两岁,官场上,还是以官衔相称。怎么?你以前可是烟筒子,成了街上人,嫌俺这烟差。他瞪着眼睛,有了七分的权威。俺只得点了那支劲儿很大的烟,呛得俺眼角流出了眼水。王支书说,老二,找俺有事儿?你也是沟里混到街上的老板,想回沟里做点儿什么,俺给你提供方便。俺想问阿娘的那点事儿又被咽了回去,还能出口吗?俺支吾着,没事儿,闲逛,来看看大爹你呀。然后夹着尾巴溜走了。后来,这件事儿阿娘给俺说了,她说她问了,村上一句话给回了,你老二在街上有房有铺面,不符合公家政策,俺也就没再去找了。回到街上,俺也只好把这个理由给婆娘解说了一遍,这件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俺想这些事的时候,王秃子吞完了一支烟,又燃上了第二支。哎,俺这是在干啥?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干啥?俺不想再理王秃子,扭身离去。
红梅——红梅——她——王秃子断断续续地说。
俺听到红梅两字,心里一惊,这王秃子也真变态,红梅是俺娘,是他叫的吗?他要叫,也得叫嫂子。俺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决定反讥他几句,要不,这秃子得了俺两包烟的好处还卖乖,不知天高地厚。
秃子,俺娘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再叫俺把你的门牙磕掉?俺怒吼道。
突然间,天空上冒出了同块黑压压的云,遮住了阳光。王秃子的秃顶闪不出光亮,暗淡了许多,神情也随之暗淡下去,面对俺的怒容,他吓了一跳,啰嗦着说,老二,红梅——她——哦——不对——你阿娘——她——他结结巴巴,神情慌张,肚子涨得老粗。
俺举起了拳头,“红梅”这两个字不是你叫的,秃驴。
王秃吓得向后退了一步,老二——你这是——干啥——
俺低吼了一句,你说干啥?秃驴,俺要砸烂你的臭嘴,看你还敢乱叫吧。
王秃子情急之下明白了,也不结巴了,老二,你先把手放下手,俺这也是着急上火呢。
街上有了些围观的人,俺也只得把手放了下来,毕竟秃子还是俺的长辈。
王秃子说,老二,红梅,不,你娘病了!
什么?俺娘病了,前天俺还回到沟里,阿娘还喜笑眼开地为老大操办婚事儿,身体壮壮的,怎么可能病了?王秃子,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不是想咒俺娘?俺怒不可遏,重新攥紧了拳头,举了起来。
王秃子吓得后退了两步,老二,你这是咋了?疯了?打起你叔来了?俺这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俺的两眼放着红光,“冲子”的冲劲儿又来了。
不知谁通知了俺婆娘,婆娘往俺面前一站,“冲子”的脾气少了一半。
婆娘说,老二,你为何无缘无故打人?
这王秃子咒俺娘得病,你说他该不该揍?俺说。
婆娘没再理睬俺,转向走王秃子,说,大叔,怎么回事儿?说给我听听。
王秃子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婆娘听了,很镇静地说,老二,放下你的手,王叔说的是真的,你快去沟里看看。
俺突然感到天要塌下来似的,回到了现实,顾不了许多,随着秃叔一路小跑着往沟里奔去。
十二
昨天的事情办得真顺利,朱红梅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除了喂猪、猪崽、卖猪、卖猪崽之外,把土黑猪与长白条通过配种演化成花猪之外,自己还真没有办成什么大事儿,老二的婆娘是他自己捡回来的,自己只出票子,老大出了票子倒不少,可引来婆娘没一个过年的,如今好了,李寡妇这次是铁了心跟定老大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李寡妇既然拿了钱就跑不掉了,都是沟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婆娘,要说嘛,这件事儿算是她这一生办成的一件大事儿。倒是亏了老二,出票子没出力,他婆娘有意见,钱可以挣,而这份力没出到,就永远出不到了,就拿孙子王鑫来说吧,现在已上中学了,再也回不到十多年前的毛娃儿。还有,就是老二婆娘坐月子的时候,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走不开呗,全靠亲家母一个人照看,老二婆娘的心暖不热,这也在情理之中。爱爱也到县城上高中了,每个星期回来一次。等老大回来之后,李寡妇就过来了,她俩的性子合得来,到时候也不显寂寞。自己再攒点钱,等两个孙子上大学时也能凑点儿。
猪圈里的猪崽也不多了,她打算把这批猪崽卖了攒起来,留作将来两个孙子上大学的费用,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她感觉到了,最近,她老感觉胳膊、腿脚有些麻木,蹲下去站起来的时候,眼前总闪着无数的火星,哎,人呀,不服老不行,老了就是老了,老了身体就不行了,这是人类万古不变的规律。她望望猪圈里的那几头年迈的黑母猪,也老得不成样子,跟她一样瘦骨嶙峋,一张皮披在骨头上,身上的养分都被猪崽给吸去了,算一算,这几头母猪中最老的一头也有十几年吧,哎,人的命是否与畜牲雷同呢?看看那几头母猪,唯有肚皮上那一排猪奶还显得丰腴。那头长白条脚猪,也到了壮士暮年,雄心不足了,趴在母猪背上没几下就累得不行了。哎,老了老了,都老了。
突然,屋前的香椿树上飞来了一群乌黑乌黑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声音极难听,像哭丧,沟里人见不得这种鸟,都认为它是一种不祥之物。
朱红梅自香椿树飞来了一群乌鸦,她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难道有灾难降临?难道是这群黑不溜湫的乌鸦带来的?她捡起了一块石子,抡起胳膊奋力地向那呱呱叫的乌鸦扔去。但终因她体老年迈,石子根本飞不到树顶的乌鸦群中,只在空中划过一条很低的抛物线又落在了地上,反倒把地上觅食的几只鸡吓得扑腾扑腾地乱飞。那群不祥之鸟叫得更凶了,似乎在示威,俺们就是要把晦气给你带来。随着乌鸦的示威,她的右眼皮跳得更凶了。
最让朱红梅欣慰的是,圈西头的小圈里的一头大花猪,这头大花猪毛色正宗,架子大,肥膘肉满,已有三百来斤重,是她特意圈到小圈,她每年都是这样做的,要喂一头自给自足的大花猪,不卖的,杀掉自己留一半,剩下的半边当然是给街上的老二的,所以,这头大花猪就有特权,从来不为槽里无食猪拱猪而发愁,它吃的是小灶,从来没饿过。她又铲了半铁锹的黄豆面儿倒进了小圈,大花猪吃得咚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