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墓碑上的眼睛(小说·旗帜)
后来,军队院校恢复招生。鲁滇生是全团第一个考上军事院校的战士,走的时候受到敲锣打鼓地欢送。李胜勇一方面为他的风光而嫉妒,另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从此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他万万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会跟鲁滇生再次相遇。而且出现的时机与面临的状况与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只不过这回更绝,他们两不再是单打独斗,而是作为率领两支部队的主官,同样性质,同样装备,同样任务,连驻地都挨得这么近。老天爷似乎不满意他们当初的竞争没有分出胜负,特意把他们安排到这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一定要他们真刀真枪地见个高低。
六
叮呤呤一阵电话铃响,李胜勇一把抓起电话,习惯性地说:“你好首长,我是李胜勇”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哈哈!老战友!什么时候变得怎么客气了?”
“哦?你?……”李胜勇一愣,很快意识到对面是谁。虽然声音变得浑厚了一些,但语气语调还是当年那个鲁滇生的味儿。
“明天我到贵部来取取经,怎么样?老战友,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
“欢迎欢迎!本该我登门拜访,实在是太忙,走不开啊!”李胜勇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506部队驻扎到对面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遥遥相望,可以看得见他们起床出操,集合吃饭等日常活动。虽然直线距离并不远,但真要见面也不容易,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除非你能长翅膀飞过去,否则少说也得绕个三五公里。按说面对外军区来的兄弟部队,又是同行,李胜勇理应主动礼节性拜访。前指首长也电话提醒过他,但他始终没有去,不是因为道路不便,而是碍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其中有几分矜持,几分虚荣,还有几分谨慎,几分疑虑。他时常在心里揣摩,天地茫茫,音讯隔绝。这个修炼了十年的竞争对手如今会是什么样呢?还是那副像竹竿一样的瘦高身躯?还是那双带着稚气却透着机敏的眼睛?他相信胸怀傲气的鲁滇生此刻一定也在窥视着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某个时候,没准就会使出什么绝招来。
放下电话,他立即通知各连长组织部队整理驻地帐篷。
“不是立得好好的吗?还要怎么整理呀?”连长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己看看!几十顶帐篷东一顶西一顶,撒得像羊拉屎,那像个营区的样儿?给我规整好了!”
全营一起动手,整整忙活了一天,硬是在崎岖的坡地上,平坎填沟,把几十顶帐篷规整得横竖一条线。还用碎石块在一面山坡上赫然镶嵌出“自卫还击,保卫祖国”几个大字,触目惊心地警示着近在咫尺的战争。
李胜勇搓着手上的泥土,满意地看看自己这边,再看看对面零零落落的布局,优劣胜负一目了然。明天面对鲁滇生,他希望有一个先声夺人的效果。
欢迎鲁滇生一行的仪式够隆重的,锣鼓声,掌声,口号声……只差彩旗飞扬,鞭炮齐鸣了。鲁滇生看上去没多少变化,只是略显发福,穿在身上的军装不再那样空空落落,皮肤依然白皙,多了副黑边眼镜,平添几分书生气。握手时一只手温暖滑润,柔若无骨。让李胜勇恍惚间又回到上山砍柴的年代。
在临时会议室坐定。便携式桌子上摆放着香烟,糖果,茶水,还有一串硕大的香蕉。两人谁也没动桌上的东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无语。
“多年不见,你老兄好像一点没变嘛。”鲁滇生以一句老友重逢时千篇一律的客套话打破了尴尬。“怎么可能呢,你瞧,都有皱纹了。”李胜勇指着自己的额头说。
“我说的是你那股不甘人后的劲头。一进你的营区就与众不同,争强好胜的气势一点不减当年啊!”
李胜勇毫不示弱地:“军人嘛,本身就是充满生死竞争的职业,一个军人如果连争强好胜的勇气都没有,战场上凭什么去战胜敌人?你说是不是?鲁大队长。”
鲁滇生淡淡一笑,说:“言之有理。不过今天我可是来当小学生的,还望老战友不吝赐教哦!”
“哪里哪里,要说学习应该是我向你学习,你可是南京高级步校的高才生,军中俊杰啊。”
鲁滇生并没在意李胜勇的话中有话,很诚恳地:“我是真心实意的。第一,咱们虽说同年入伍,但你毕竟比我早到部队三个月,算是我的前辈。向前辈学习理所当然。第二,你比我早到战区,对敌情的了解肯定比我深刻全面。这第三嘛,我一来就在前指首长那里听闻你的骄人业绩,十分仰慕,早就想登门求教了。”
一番话说得李胜勇舒坦不已。但他还是保持着高度警惕,在心里暗道:“哼!别以为给我戴戴高帽,就能把什么秘密都套出来!”
他亲自陪鲁滇生到工作台参观,边走边在心中自鸣得意。昨晚的会上他早向各连做了安排,把一切有用的资料都已收藏好,鲁滇生再精明,只怕是片言只字也看不到。
作为同行,鲁滇生对李胜勇这点小伎俩不会不心知肚明。可他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很大度地微笑着,边参观边向值班人员询问几句关于电波信号一类普通的问题。
李胜勇发现鲁滇生与以前还是大不同了,眉宇间脱去了幼稚浮燥,变得沉稳理智,老练成熟了。这变化让李胜勇很吃惊,越发觉得鲁滇生的笑容背后包藏着城府,深不可测的样子。
接下来自然少不了酒肉款待。酒过三巡,李胜勇豪兴大发,喝道:“去!把慰问团送的五粮液再拿两瓶来!”
被几杯啤酒就烧得满脸通红的鲁滇生见状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从不喝烈酒。”
“唉!你是军人吗?军人哪有不喝烈酒的。”李胜勇不由分说,把杯子硬往他嘴边递。见鲁滇生还是一个劲儿退让,李胜勇爽气地:“我先干,我喝一杯,你喝一口,总可以了吧。”
鲁滇生手捂酒杯,死活不肯喝。李胜勇话中带刺:“怎么,首长不肯给面子?”说完脸一沉,半真半假地一摆手:“送客!”
鲁滇生真慌了,“别别,我喝还不行吗?”苦着脸喝下去。
当烂醉如泥,吐了一身肉末菜渣的鲁滇生被人扶着狼狈地登上吉普车时,李胜勇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七
一支作战部队战斗力的强弱,靠的是攻城拔寨,能打硬仗打恶仗。而一支情报保障部队战斗力的强弱则要看它能提供多少有价值的情报。李胜勇明白,要想在这场竞争中力压鲁滇生,他必须拿出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优于对方的情报来。
李胜勇格外留心每天的敌情通报。这是前指发往各参战部队通报当前敌情的例行文件,外行人不明就里,李胜勇却能分析出哪些情报出自他们营,相反的不是他们营提供的情报,就很有可能出自鲁滇生的506部队。从这份敌情通报中可以推断双方的工作进程,成绩,以及前指首长的评价,在参战部队中的影响等等。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胜勇他们营都具有明显优势,这让李胜勇多少有些沾沾自喜。正应了“乐极生悲”的古语,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突发事故差点毁了他的所有努力。
这天晚上,空气特别湿闷燠热,夜色墨一样浓。他查完哨刚回到帐篷,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把营地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就听咔嚓嚓一声炸响,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迅猛异常,顷刻间演化成风狂雨骤,震撼山林的宏大气势。帐篷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去。
李胜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会儿想想部队当前的诸多事务,一会儿又想想对面的506部队。直到拂晓时分,雨势渐弱,凉意徐徐,他才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
突然,“哒……”一阵清脆的枪声把他惊醒。他本能地一咕噜跳下床,顺势把枪抓在手里。
各帐篷里的战士们都起来了。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乱了手脚,显得有些慌张。他吼了几嗓子稳定住大家情绪,迅速与几位连长分析情况。据判断枪声来自东北角,很可能是哨兵发现了敌情。
“这班谁的岗?”他问三连长。
“杨昆”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潮水一般渗透全身。立即命令各连做好战斗准备,就地待命。自己亲率一排战士向枪响方向奔去。
李胜勇对杨昆并不陌生。初次相识是在那次新兵队列比赛上。
为了检查和推动新兵训练,军区直属队组织了一次大型队列比赛。各部队参赛连队汇聚一堂,憋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一番。无线电技术侦察营派来参赛的是三连的兵,营长李胜勇亲自指挥。
小伙子们精神倍增,一个个神情严峻,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博得阵阵赞扬。李胜勇正暗自得意,忽觉观众席中引起些许骚动,夹杂营营的议论声,偷眼一看还有人往自己队列中指指点点。赶紧在队列中搜寻,顿见第一列第三名战士跑步时,两小臂紧夹胸前,不是前后摆动,而是机械地上下挥舞,形同敲鼓。
李胜勇一皱眉,用目光不断提醒他纠正。可这小战士实在太紧张了,白净面皮涨得通红,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李胜勇气急,压低声喝道:“第三名,手臂放松!”
小战士猛抬头,被这一声吓慌了手脚,别人左转他右转,别人立定他向前,整个队列乱了营。听着观众发出的哄笑声,李胜勇直觉得耳根发烧。
操练一结束,他气呼呼冲到小战士面前,“你!……“刚想火山爆发,小战士已经眼圈一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泪人一般。反倒弄得李胜勇哭笑不得。
“唉,豆腐掉在灰堆头,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这也叫兵!“
那一刻,小战士眼中怯弱的目光给他留下极深印象,也使他在全营数百战士中牢牢记住了杨昆这个名字。
哨位上已空无一人,周围也不见动静。李胜勇心急火燎扯开喉咙喊起来,连喊数声,才听有声应到:“我在这儿”。声音微弱,仿佛发自地下。循声找去,只见杨昆瑟缩在一条小沟里,背靠土壁,面色惨白,双手紧张地平端着冲锋枪,枪口直指前方的小树丛。用恐惧过度而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边,有特,特……特务!”
战士们迅速散开,分左右包抄过去,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天已大亮,李胜勇只得把情况上报。前指闻讯大惊,在我军腹地竟发现敌人特工,这还了得!
立刻调来两个步兵连,把周围山头都搜遍了,一直折腾到日上中天,才在谷底找到一只肚皮中弹,奄奄一息的山羊。
前指的处分决定很快下来,他们营被通报批评。处在战时的特殊环境,按事故的性质和影响,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他懊丧地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从他当战士开始到今天,他获得过数不清的荣誉。五好战士,先进班长,模范共产党员……同年入伍的战友中,他最早当营级干部,而且是从连长越级提拔到正营职,是部队重点培养的年青干部。
在他成长的记录中,别说处分,挨批评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回是真栽了。要知道这可是整个战区第一纸处分啊,况且犯得错又是如此荒唐。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嘲笑他。
这次事故后,李胜勇便把杨昆调到营部当通讯员,兼管维护电话线。他了解到生性怯弱的杨昆其实来自农村,从小父亲去世,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把他带大,从不让他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由于过分溺爱,杨昆长到十七岁还事事离不开母亲,晚上不敢一个人睡,不敢单独走夜路。母亲开始为他的前途担忧,一狠心让他参了军,母亲说部队是大熔炉,准能把他炼成块好钢,交给部队,放心。
杨昆到营部后,处处表现出一种女性的细腻。原先胡乱抛在树枝上的电话线被他小心地拉直固定好,所有破口都认认真真用胶布包上。李胜勇杂乱的生活空间也彻底改观,被子每天折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再铺上一块雪白的毛巾。床单抹得板平,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还时常用罐头铁盒种些个不知名的野花草摆放在桌上,使简陋的帐篷平添几分勃勃生机。
来营部办事的人都打趣说好像进了大姑娘的闺房。战士们很快把一个“姑娘”的雅号送给杨昆,见面姑娘长姑娘短,没人再叫他名字。在一群崇尚骁勇强悍的男子汉世界里,这雅号当然多少带有贬意。
杨昆仿佛变了一个人,每天忙碌不停,有時还偷偷哼两句歌。但只要李胜勇一注视他或者跟他说话,他立刻像犯错的孩子见到父亲一样显得惶恐起来,甚至不敢正眼看一下李胜勇。这情形反到使李胜勇感到内疚和不安。
八
我军前线部队陆续部署就绪,各项战备工作正在紧张有序进行。对情报保障工作的要求也越来越紧迫。兵马未动,情报先行,可惜到目前前指作战部那张敌军兵力部署图上还留着几个小小的空白。
在作战会议上,参谋长的话语颇为严厉:这几个空白点你们情报部门不填,难道等战斗打响后,让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去填吗!
鲁滇生不在场,据说搞什么电波调查去了。参谋长的话一出口,所有与会者的目光便泰山压顶般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李胜勇身上,看得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身为担负着战区情报收集任务的主要责任人,还有什么比这种批评更让人感到羞愧的呢?
李胜勇一路上都被郁郁寡欢的懊恼情绪折磨着,脑子乱成一团麻。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还没从杨昆事件的挫折中缓过劲来,又因为工作不力受到领导当众指责。更可怕的是这些失误不是发生在和平环境中,而是发生在容不得一丝疏忽的战场”
后来,在李胜勇转业时,杨昆那眼神老在他眼前晃,在他收到转业通知的第二日,李胜勇奔赴三百里,在杨昆的墓碑前,又看着杨昆的眼神,突然醒悟。自己的指挥失误,牺牲了杨昆的性命,负罪感像山一样压过来,李胜勇透不过气来……
小说顺序,倒叙嵌入得非常好!语言凝练,事情的细枝末节,交代的特别清楚。描写生动。一篇佳作!
感谢老师赐稿八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