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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看点】青枫浦上(小说)


作者:青瑶 白丁,37.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02发表时间:2019-01-27 15:46:10
摘要:在青枫河上坚挺了三十七年十一个月后的楠木桥终于垮塌了……

【看点】青枫浦上(小说)
   李远最初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手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几经调配,却只是个电刨工。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的彻底失望,原来自己一心以为有所成就的木匠,在外面世界是多么的可笑:机器取代了人,人操控着机器。批量生产。
   但相比于手艺本身,他想留在这儿,他的心里,仍然有不甘于平淡的志向。
   李远所面对的,是繁重而细琐的工活,木材被削平后有植物汁液的气味儿,他把它们当作芳香。植物独有的香醇使他的大脑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放松。他想着即将到手的钞票,就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钢刀在机器的轰鸣中上上下下地跳动跃,单调并且机械地重复。
   但就在那么一瞬,李远扶着木材的手随传送带向前运动,在一片轰鸣中,钢刀的刀锋预谋一般落下……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血流如注。尖锐而疼痛的声音盖过了机器的聒噪。“啊——”中指的骨节断裂,落在地上即刻就沾满灰尘的指头还在有意识的弹动,凄厉的喊声继续,钢刀不顾鲜血依然来回地跳动,灰尘飞舞,血液喷涌。厂子里的人开始乱起来,嘈杂声使他更加不安,有人上前用厚厚的毛巾堵住他的伤口,有人跑出去呼救,但李远只觉得站在他面前的,都像是鬼,正要架着他去地狱等待审判定罪。他又含含糊糊地说起话来,没人听。
   ……
   后来的日子,岳如梅站在医院的窗前久久不语,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心疼。她的确为他做了很多,他却不知道。
   岳如梅报了警,最终认定为工伤,但厂家却认为是李远自己的疏忽而对此概不负责。她没辙,最后她听人劝说,将工厂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只拿回了四万的赔偿金。
   “我们回青枫镇吧!我太累了。”岳如梅缓缓开口,不给李远任何说话的机会。“等你好些了,我们就走。”
   李远并未反驳,死死地盯住自己的手,轻微颤抖。
   谁都不知道,一个指头对木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仿佛看见一束金光,然后,他的世界就被光怪陆离的现实摔得粉碎,风带起他世界的碎末与空气摩擦后哽咽。
   一个月后。
   北上的列车把一切的风景化为短暂的年华,林立的高楼倒退为一排碧油的庄稼。他们相对而坐,不约而同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景物,恍惚如梦的感觉,留在异乡的岁月令人睹之不忍。岳如梅用脚尖碰他的脚,他缩回来,躲开。
   一晃多年儿时的把戏,竟这样生分下来。
   一路沉默。他们都需要安静,安静后,开始用平稳的心境看待故乡的土地。
   这是所有人都在青春时代结束后的归宿——所有人无论走了多远,看见了多少风景,被多少人伤害,他们仍然会回到这里,也只有故乡大地,才能安放这些受伤而疲惫的灵魂。所以,故乡从不会羁绊任何人,但任何人都会自愿回到故乡。
   十月,渐冷而干燥的十月。
   李远越是心慌,眼皮就越是跳得厉害,没有一会儿停歇的时候。尤其是在晚上,他会不止一次地梦见当年的自己和那根可怜的断指,沾满了木屑的灰尘,走在漫长的黑暗里。四周寂静。有时那柄钢刀好像浮在眼前,一下一下地切割,而他伸过去的,除了手指外还有一整条手臂。他惊悸地醒来,费力地摸着手臂,喘息。
   他会想起岳如梅,那个把短暂一生都贡献给了自己的女人。
   她死于八年前下雪的冬天。
   积雪覆盖街道,大地穿上新装。积雪被踩出一只一只的脚印,深深浅浅,发出不同音色的咯吱声。该死的小偷也许是为了筹备过年的盘缠,偷走了拐角处的下水道井盖,换上脆弱的木板。岳如梅像往常一样途经那里,并未发觉。于是,悲剧如影随行。她来不及惊呼,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留下了孩子、丈夫以及浸满雪水的死鱼——她想为他和孩子做一盘他们最爱吃的红烧鲤鱼。
   李远在这样的夜晚,怀念起吃了多年的鱼的味道。一幕幕往事回现,像开闸泄水那样无法抵御。
   她以前看着他吃,就觉得十分满足。她说,我听人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呢,就得抓住他的胃。
   三哥,你就是我的胃。
   他怀念与她在一起的时时刻刻。也只有在他从惊悸中醒来,长时间无法入眠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仰望黑夜,把这老去的一生加以整饬拼凑和回忆。当生命被耗尽,剩下枯壳,只有空洞的回忆和渐趋靠近的可怖的死亡。
   他又想起他们唯一的儿子。这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和相爱的见证,但儿子对他却是没有任何好脸色的。儿子始终固执地认为,妈妈的死是与他有着必然的联系,是爸爸间接害死了妈妈。诚然,再次回到青枫镇的李远,也就失去了当年那股干劲与自信,整日整日在窗边对着楠木桥发呆,嘴里嘀咕着让人听不清的话。
   岳如梅只是耐心照顾,并不多说。他发脾气,像个孩子一样大吵大闹,她忍着,尽力满足他的要求。一次,也只会有一次。儿子听见父亲的叫骂,透过门缝观望,父亲像一头蛮横的狮子,用手去扑打妈妈。妈妈躲着,边哭边说:“别这样,孩子还在外面……”
   儿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对父亲产生了深刻的愤恨。
   但李远确实对这个孩子关爱备至,尽管儿子的毫不领情让他时常为难与无奈。他的手在黑暗里摸索,形如枯枝在干冷的空气里颤抖,他好像翻到了什么东西,物体落地的厚重声响令他一惊。然后又继续左右摇摆地探摸黑夜,伸出的手落在厚纸板上,光滑的,并且带有纸张的柔软,他知道这是日历。他拿来,揣在怀里,翻动却不打算开灯细看。他突然想起,过几天就是儿子的生日了。他想去城里看看他,儿子平安就好。
   他一早上就去东头的菜市场选鱼。他也想做一盘父子俩都爱吃的红烧鲤鱼。鲤鱼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重量适中最好。也必须是天然养殖,饲料喂的鱼虽多肉,但肉质次之。这是他在岳如梅死后自个儿悟出来的,但不知手艺还是别的原因,总是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他坐车去了省城,四个小时的路程。
   大城市的繁华,并没有使他像一般的庄稼汉那样晕头转向,他记得儿子家的方向,轻车熟路地便到了。
   “你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过几天,你的生日就要到了嘛。特地过来给你庆祝庆祝。”他进门,径自去了厨房,把鱼片从包装里取出冲洗,嘴角堆满笑意。
   “我不是说了嘛,没事您就别往这跑。城里走失的老人很多,您走丢了,我可负不了这责任。”他无不冷漠与决绝,这殃及他成长的愤恨,最终成为亲人之间深重的隔膜。
   “或许,下次我就来不了了。”他轻声说,混杂在水龙头的流水中。
   “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来做鱼,你歇着。”
   厨房里有节奏的声音就响起来,叮叮哐哐,儿子并不反驳父亲的殷勤,然后是下锅时油沸腾的声音。儿子就窝在沙发上,与心爱的女孩子通电话,女孩甜美的声音溢出来,很快淹没在厨房的烟火中。
   吃饭的时候,他说:“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有个家庭了……”
   “我的事情,您就不要再插手了。”
   “你一个人在城里,好好照顾自己。”
   “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努力缓和气氛,他一句一句堵回去。
   “你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你妈妈……”
   “你不要提妈妈。你要爱她的话,就不会那样对她了。”他憎恶怨恨的眼神对上他的眼,成人之间的抵触。
   而李远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语。
   他又缓缓开口说:“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你就这样不肯原谅我吗?”
   “爸。一个男人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保护不了,那么他连失败者都算不上。你对妈妈只有伤害,至少在我看来。我真是希望,那时死的,是你。而不是妈妈。”儿子撂下碗筷,上演着自他成年以来一直在做的绝望而无奈的把戏。他就是以这样的抵触和抗拒,让父亲一直对此怀有愧疚,并且因此活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缘。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你自便。”儿子转身去了卧室,再出来时已是一身笔挺的西装。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希望我到这儿来,好,我明天就走。但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们毕竟是父子,是有血缘关系的。难道我连央求你回家祭拜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说得诚恳,希望孩子能够理解。但儿子却被这话彻底激怒,他以为这是父亲刻意的强调。
   “可是,你认为一个女人就该忍受丈夫的责难吗?尤其是在她成为一个母亲之后。亲人之间,是不会相互伤害的。”儿子仍能强压内心翻涌的波涛,生硬地诘问。
   然后,然后是摔门而去的声音。
   空荡,再空荡。什么东西扎在老人的心上,一下一下。没入四肢百骸的疼。
   儿子终究是不能原谅父亲,所以,直到木匠李踏上归程的时候仍然不见他,更别说有什么告别。
   回到镇上的木匠李失魂落魄,像一个半死的人。在附近的酒馆日日饮醉,以为这样便可以忘记,但那深埋于记忆中的情,又怎么能随着酒的挥发而挥发呢?
   是夜。
   当酒馆第二次提醒他要打烊的时候,他才匆匆付钱又提着半瓶酒回家。
   已是深秋,夜色伴着凉意从通透的天边席卷而来,小城的街道人烟稀少,白昼的繁华与喧嚣都沉寂和统一于黑夜的笼罩。而这昼夜交替,正好似人生:当荣光褪尽、年华不复之时,只剩下所有与生命有关的人事都终归于平静。直到很久之后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他跌跌撞撞的样子,像是风中左右摇摆的枯枝,又像是一个完全疯掉的人,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
   他向前走一段距离,又到退回来,如此反复。然后笑出声,明显而苍老的哭腔,“我该死,我该死啊。”
   就这一路,他到了楠木桥上,曾经见证了自己辉煌的地方。拱状的桥和桥面不掺杂任何染色剂的原色,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怀抱着他,凉风作以安慰。他倚靠在楠木桥的扶手上,落下泪来,悲痛不已。他嘴里还在咕嘟,但是含混不清。他缩下身子,脚底不听使唤地踏了空,口中的胡话带着酒气跌落下去,脸面朝下,酒瓶底部被桥面磕出诡异的裂纹,但他依旧抓着,像去抓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伴随一声凄厉的喊叫,他又看见了当年熟悉的场景,血液喷溅。碎掉底部的酒瓶露出尖利的棱子,刺入了桥下落魄乞丐的胸膛,但他自己也没能逃过命运的诅咒,有一部分插入了他的喉骨。乞丐并没有即刻死去,还有些挣扎和蠕动,但是徒劳。
   ……
   楠木桥下发现了两具尸体。
   一个月后,在青枫河上坚挺了三十七年十一个月后的楠木桥终于垮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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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传奇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木匠李和岳如梅以及他们的儿子。小说是围绕青枫河上楠木桥展开的;镜头中首先呈现出楠木桥下的两具死尸,一个是楠木桥的架设者木匠李远,一个是一个无名乞丐。然后展现出若干年前的岳木匠家,首先出镜的是岳如梅——一个快乐无忧的小女孩,接着又推出少年腼腆的李远,后来便是岳师傅应承了架设楠木桥的工程,李远配合师傅完成架桥任务后,携妻子岳如梅去了南方一个家俱加工厂,李远在一次工作中出了意外事故,手指被电刨切断,老板却以李远自己不小心为由拒绝赔偿,岳如梅投诉到法院,争取了四万多元赔偿后,双双回到青枫镇。后来又因小偷偷走了下水道井盖的原因,导致夜行的岳如梅意外死亡,李远的儿子因此恨上了父亲。李远因为得不到儿子的谅解,终日借酒浇愁,结果却在过楠木桥时意外失足,手中的酒瓶在摔落桥下时破碎,酒瓶碎碴分别扎进桥下露宿的乞丐胸膛和李远自己的咽喉。随着两具尸体的呈现,一个月后楠木桥自然垮塌。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29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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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9-01-27 15:48:50
  一篇荡气回肠的传奇小说,一个令唏嘘不已的人间故事,欣赏了,问候青瑶老师,看点有您精彩不断!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2 楼        文友:只留阳光        2019-01-29 15:39:24
  很佩服老师的构思布局能力,学习了。
温暖向上,以心相交
3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9-01-30 19:46:37
  恭喜斩获精品,争取更大辉煌!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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