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女神像的垮塌(小说)
赶到公路一边,我就驻足在路边,等待着回乡的城乡公交车。一辆辆公交车驶过来,都不是我要上的车。我一边劝自己耐心,一边朝车过来的方向张望着。前边一个打伞的女子过来时,我又想起那个隐秘的女子。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吗?我真想知道她的近况,早些年无意间还听说她的房子就买在医院隔壁的白狐小区。我真想去那小区里看看,她究竟混得怎样?
唉,她早已是人家的妻子了,并且是刚才这个主任的妻子。当谁的妻子不好,居然当这种家伙的妻子,没眼力。
我忽然冲着雨雾不自觉地笑了笑,我完全沉迷于与她的神交中了。
一声小车的喇叭声,将我惊醒了过来。一辆银白色小车停在我跟前,车窗摇下来,探出一个女人的头,头发上罩着一个红色的发罩,脸上像松树皮那样皱褶褶地,不过,还好,打扮得不错,还有些水份。
我怔怔地呆看着她,想问问她在找谁,她居然叫道:“熊根土,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傻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想不起她是哪位了。我与老同学已经几十年没有来往了,那怕有来往,今天看见的人,明天我也会很难识别出来的,因为我视力差,加上镜片已经多年没有更换,看出去很模糊,往往将现实世界当成虚幻的。
她已经看出我没有认出他,她几近于惨叫地笑着骂:“你居然不认识我了?你以前还说过爱我,爱我到永远啊!”
我的天了,我恍然大悟。不管她去哪里,我上前就要她打开车门,先送我去城里再说。
我钻进副驾驶座,她要我扣上安全带,我说算了,不自由。她说我要自由,她要扣分。我只好扣上了安全带。
她说,她很想找我好好地聊聊了,可就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她又骂我,我那么一个勇敢的人,为什么也变成王八了?为什么一次也不上她家找她聊几句?
我看了她一眼,感觉她说话有些不近常理,甚至她完全不是以前那样了,或者说,我感觉到她精神上有些问题。也有可能我书看得太多了。可是没有等我问下去,她就说,她是去市三院配药的,她已患有精神疾病。我不无讽刺地问了句:“你丈夫那儿不是有药配吗?”
“哼,别提那头猪了,我就是被他逼出来的病!”她埋怨着。
我没有再吭声,人家是有夫之妇,如果我不慎言,人家还以为我有意挑拔人家夫妻关系。本来我只打算让她载我到县城吃个午餐的,可她也是去市三院的,倒不如与她一块儿去,赶回我的家也不至于太晚。而到市里有七十公里,我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我刚刚闭上眼睛,她就骂我,聊着,不要睡觉。
我告诉她,我实在太累了,实在想睡觉。她忽然停下车,要我滚下车去,要不就陪着她聊几句,要不就滚下车?
我睁开眼,笑了笑,聊什么呢?
我中学毕业,家里太穷了,我母亲供不起我上学,我只好回乡务农。我回到农村打柴,种地,什么活都干,一晃就混过了二十岁大关。那年夏天有位儿伴说,乡卫生院来了个漂亮的护士,有本事的,就想办法将她忽悠过来做妻子。那时我一直在幻想娶个护士做妻子,我就大笑着说要将她娶过来。第二天趁到镇上电影院看《庐山恋》,我就去了卫生院。我本来想假装生病的,可是我进到卫生院,迎面就碰上一个年轻,穿白大褂的女护士,我问她:“是不是‘白狐’?”她嘻嘻一笑,说她认得我,我是全校最出名的家伙,我念初三时,她刚好念初二。我贴上一步悄声说道:“我要知道你低我一级,我会晚一年出生的!”
她丢了我一眼,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笑了。她说她很忙,有空可以上医院里找她的,她一定会很好地接待我。
她的回话,让我激动不已。
我已经是个普通农夫了,她居然,还愿意以礼厚待我,说不定我真地能将她忽悠到我的怀里来。可是没过三天,我就打听到她是徐志升的女儿。我突然感到我与她之间横着一片黑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穿透那黑暗走近她,我也不会伸出手,穿透那片黑暗,将她拉到我跟前。我想与她拉开距离,越想与她拉开距离却越想见到她。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容,我的心里就会充满了阳光,我的血液里就会流淌起追逐梦想的胆气与决心,创造出一片新天地,去迎接她的笑容。可是,我想到她的父亲,无论如何我也不允许自己向她父亲投降,做出任何妥协的举动。我与她父亲之间那道裂痕在我心中已经上升到另一个层面上了。
我十三岁那一年的初夏,我刚刚大病初愈,回到学校,遇上了一场由她父亲出试卷的算术测试。我已经近四个月没有上学了,可是我还是考了全班第一。这一下子我玩各种游戏热情高涨,走到那儿,都会有目光将我围起来,看看我太像一个人的样子了,甚至是神的样子。我走路也飘了起来。一天傍晚,还没有放学,同学们已经背着书包在操场上奔跑着,我拿着自制的竹弓在操场边的电线杆底下射鸟儿。忽然我发现一群燕子绕着圈儿,低空滑翔着,我搭上箭,叫了一声“中”。不知是神助,还是巧合,一只燕子应声坠地,跌到地上。我刚刚跑过去准备拣起来向同学们炫耀一翻,“元帅”大叫着要去报告校长,说我弄死了燕子,燕子是益鸟。我顾不上拣燕子,转身去追赶“元帅”,想将他拽住。可我追过去,伸手去抓元帅时,没有抓住元帅,元帅已经跌了出去,膝盖骨嗑到了一块石头上。元帅大哭,大叫,说我想置死他。我辩解说,我只是想抓住他,不是想弄死他,弄死他,我自己也是要被抓去枪毙的。
刚好徐志升老师出了办公室,看到元帅大哭大叫,就骂我天天要将同学弄哭,现在成绩好一点,尾巴翘上天了。我比划着手辩解,说出我的真实意图。做老师的应当调查清楚才有发言权。徐老师过来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跌倒在地,又哭叫着爬起来,将自制的弓砸向了徐老师。徐老师抢夺过去,拔掉我弓上的绳子,就成了一条竹片。徐老师抓住竹片朝我的背上狠狠地抽打了三下,我痛得滚在地上,同学们吓得退到一边。
这一件事在对我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而是整个精神层面的。我那天回到家,想瞒住我母亲的,可是邻居们早已将此事传到我娘耳中。我娘没有指责我,只是在晚上悄悄地对我说:“儿啊,我们家穷,人丑,没人将俺当人看,俺躲开一点!”那时我绷紧嘴唇,一声没吭。可我心头响着一个声音,为什么我不是人?是的,我实在是太不像一个人了。我穿着一双母亲从邻家要来的破鞋子,一条裤子至少打了一百零三块补丁,一件衬衫,掉了一只袖子。我的两条胳膊一条晒得赤黑,一条被衣袖保护着,还显得白嫩。头发老长,虽然天天要跑到河里玩水,可是头发中的沙子从来没有洗干净。这怎么像一个人呢?
我后来上了初中,又遇上徐志升任我的化学老师。我就天天在心底劝自己,要改变自己,要变得软弱,温顺,要变得熊一样的。我越来越沉默无语,可后来我又改变了这一思想。我就是一个人,我要反抗一切无形中强加我身上的不是人的观念。那我就要显示出一个人的威武来,所以,我下决心成长为一代杰出人物,以至像丘吉尔那样的角色,以至于某一日去美国当个“总统”!
所以,我虽然是个农夫,我敢主动找白狐,敢用眼神向她表达我对她的喜欢。可我知道她是徐志升的女儿的时候,无论我多么地思念她,渴望见到她,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劝住自己,远离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且我还是一个可能当上“总统的男儿”!
不过,我常常到镇上去看电影,常常会碰上白狐,有时感冒了,也会到卫生院里去找她,但是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
有一回白狐居然对我说,她爸爸还记得我学习相当不错,脾气也相当不错。
我想将她爸爸对我的伤害告诉她,可我没有说。
我们还是那样不冷不淡地交往着。
有一年的冬天,外面正下着雪,山坡上已经结起了一层厚雪。我到河里游了几个来回,就穿上大衣,持上自制的竹弓,像猎手一样地在沙滩上追逐着小鸟。沙滩上有一片片干枯的芦苇,风吹过去,芦苇叶沙沙地响着。我忽地被一阵阵铮铮的音律吸引住了,不知道风弹着什么物体,发出细而铮的音律。不侧耳细听,就不知天地间具有这样的音律。一眼望去,一片片早已枯萎的芦苇,已经失去了生命。唯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唉叹声。没想到侧耳细听,它却具有一种强有力的生命力,一根根细细的淡紫色的芦苇芯,就像是极有骨子地发出铮铮的音律。
我被自己这一发现所惊喜,正当我感叹大自然绝妙的生命至理时,一声女声的高叫声,将我从沉醉中惊醒。我抬头就见白狐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子风衣从小路上飘了过来。她飘到我跟前时,脸颊红彤彤的。我没有细问她从那里来,到此有何事。她偶尔会上我家坐坐,偶尔会上村上的其他女同学家去坐坐。我是从来不过问她干什么,就像一只鸟儿一样,我从不问鸟儿为什么要飞个不停。
白狐将双手从衣袋中抽出来,呵了一口气,从一丛小草上抓了一点雪到手上,笑着问我:“你说我该不该结婚?”
“结婚,对每个人都是该的,但不是每个该结婚的人就结了该结的婚。”
白狐惊了惊,但她没有追问我什么是该结的婚,什么是不该结的婚,她直接问我她要与元帅结婚了是该还是不该?
我早几年听说元帅没有考上高中,可他家里底子厚,托徐老师,居然进了高中。高中混毕业,又进入了卫校学校。两年后从卫校出来,就进入乡卫生院。我看了一眼白狐,此时无论我再说什么,她都会与元帅结婚的,所以,我倒不说为妙,况且我自幼内心丝毫没有将元帅这样的人当成人,说出来只能引来白狐的嫌疑。
我默默地朝前走去,风,刮着芦苇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芦苇芯发出铮铮的音律。
白狐忽地拽住我的胳膊,脸颊上滚下两行泪珠。我吓了一跳,她为什么会在我跟前流泪?我没有细想下去,总之她与我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她父亲与我不仅仅是那次打我,而是在潜意识中我与她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要是向白狐妥协,就等于向她父亲妥协,要走一条他们认定的道路,但我不会那样走。那时我已经涉猎大量的书籍。我已经读过了长篇小说《斯巴达克斯》,我一直以为斯巴达克斯爱上范来丽雅只是作者的想像,而真正现实生活他们是不会走在一起的,否则斯巴达克斯就不是一代英豪了。
这一点思想我不好与任何人去说,只有我自己去承受。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是否愿意与元帅结婚?”白狐泪水已经滴到了衣襟上。我想伸手替她擦去,可是我知道许多男儿就是在面对女性时没有咬一咬牙,就被女性俘虏了,就等于说被生活俘虏了。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了,我甚至不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为个人而奋斗,而是想证明人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而奋斗了。这一切,我都不好与别人说。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问。你愿意与否,都会嫁给元帅。或者你嫁来嫁去,还是元帅那样的男人,倒不如嫁了吧,至少元帅会一直听你的!”
“可我想嫁你这样的男人!我就喜欢你,我就喜欢你!”
我丢了白狐一眼,可以料定白狐在情感上是喜欢我的个性的,敢于梦想,敢于追逐自己的梦想。可是生活不是梦啊。我看着她笑道:“那你就嫁给我吧!与我一起闯出一片天地!”
“不可能。我只是喜欢你,可不可能嫁给你,你的想法太不着边际了,我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将芦苇丛中的野鸭子惊飞了起来。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我的梦依然没有实现。而腿又残了,而白狐居然患有精神疾病。这一切究竟是如何造就的呢?生活有时真的很难找到答案的。
我们赶到市三院配了药。白狐约我到一家饭店点了三个菜,要陪我喝一杯。
我们在包厢里坐下后,白狐抱怨着她的丈夫,抱怨着她的父亲,又抱怨着她的孩子。她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可是没有多大出息。她说起她的丈夫,就骂道:“她除了只知道吃,吃得像一头猪,就是谈女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音乐啊,文学啊,什么也不爱好。真正地是一头猪。”
白狐抱怨了一阵子,又说起她老爸前几年脑中风半瘫了。她唯一的妹妹却在前几年患乳腺癌去世了。她就是在妹妹离世后晚上开始失眠,天天在问,人活着为什么啊?活着这样吗?她越问,越搞不明白,就这样到医院借助药物来麻醉自己,让自己睡个好觉。
我微笑着,想安慰白狐几句,可我能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白狐?我只好微笑着,耐心地陪着她喝酒。
白狐突然问我,为什么当年那样绝情地疏远了她?是不是当年她老爸打过我?我微笑着没有回答,我想告诉她的,她已经不能明白了,我明白的,常人已经很少有人能明白了。我不知道能明白我的女人在哪里,我已经知道我是天注定要独自走完人生的路。
我与白狐喝了几个小时,白狐一会哭,一会儿笑,最后,我们很平淡地交换了微信号,QQ号。她就开车先送我回老家。
打此后白狐常常打电话给我,约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同学聚餐。但我一一谢绝了。
我喜欢独自一人走在沙滩上,看着一片片芦苇滩,听着芦苇芯在风中发出铮铮的音律。
有一回白狐带着一个女伴过来,站在芦苇滩前,问我,看什么呢?
我说没看什么。
她问我别人钓鱼,我闲着,为什么不弄杆鱼杆钓鱼啊?至少午餐有新鲜的鱼吃。
我说我不会钓鱼,也不想钓鱼。
我看着白狐,她的影子慢慢地从我的心头淡去了,越淡越远,远到我再也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我依旧喜欢独自立在芦苇滩前,望着那一片片枯萎的芦苇滩,静听着风中芦苇芯的铮铮音律。
我在静悄悄地勾画着我的梦想。
2019年1月30日结稿。
大姐,人这一辈子,就是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大人们说叫“战天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