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空心树(中篇小说)
对方之后许久才发过来一行字“他真不应该……让你这么好的人碰上这种事……”
文霞想,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不过,这些事说出来了,心里倒是舒服一些了。
世间什么都是变化的。情深似海可以变得形同陌路,艳阳高照可以变成乌云满天,一池春水可以变成干涸龟裂的污泥;满眼嫩绿可以变成枯枝灰黄……转眼间一切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这才是宇宙间实际的状态。期望天长地久,青山长河,到头来只能叹自己的一枕黄粱。
什么“冬雷震震,夏雨雪……”呵呵!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遵从什么?
秋天的一个中午,她终于见到了中秋。
那是在城里的一个小餐馆,临近闹市,窗外就是一条马路,城市的主干道。这条路一天里很少有“交通指数”小于7的时候。厚厚的玻璃隔开了嘈杂,强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的人都半明半暗的。来来往往的车辆,透过窗户看过去就像关了静音的电脑游戏的画面,又静又乱。
餐馆里人很多,大多是在附近上班来吃午饭的人。
估计中秋上班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吧。
见到他的第一眼,文霞立即想起了美剧《罗马》中塞伦.希德扮演的凯撒。身材魁梧,大眼,阔额,长脸。神情中看得出有些不安,但又给人胸中盛得下惊涛骇浪的感觉。
他有五十岁?五十五岁?文霞想不起来是不是问过他的年龄。
文霞找时间专门过来见他,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她也没想过能从这次见面里得到什么。中午的时间,反正得吃饭,也不算远。但她清楚,内心深处让她这么做的是一种隐隐的报复心理,也可能是对原有生活方式的一种放弃。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人们“认可”的方式生活?不这样做会怎么样呢?短短的一生,我们想得到什么?我们怕失去什么?在这无边无际的宇宙间我们算作什么样的存在呢?它对谁、对什么会有任何影响吗?“山无棱、天地合”这貌似磅礴的时空不过是渺小到无法再渺小的“地球思维”罢了。
服务员过来倒了一杯热开水,顺便送来了菜单。
玻璃杯洗的很干净,水在杯子里晶莹闪亮,热气轻盈的缓慢上升,在阳光的包围下能看见许多跳舞的精灵。
“路上好走吗?”中秋是想调节一下有点“干”的气氛。
“还好。”
眼前坐着的这个人,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热情的光芒,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能让你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让人安心的专注。黒硬的头发盖住了一部分前额,手指细长,骨节很大,像是一直拿笔写字的手。
文霞点了蘑菇仙人掌和罗宋汤,中秋要的是牛肉和煎苹果。
中秋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没有接,关掉了铃声。
“没关系,你接吧。”文霞善解人意的说了一句。
……
“孩子多大了?”
“十二岁。”
“是男孩儿吗?”
“嗯。”
“长得一定像妈妈吧。”中秋说话总让人感到舒服。文霞想起来,中秋在聊天时好多次赞扬过她。
她双手握住玻璃杯,让水的温热通过手心传到心里,这样能稍稍平缓一下她莫名其妙的紧张。热气在眼前缓缓向上,文霞的脸看上去模糊而苍白,让人有一种想把她抱住暖暖的冲动。
进来两个年轻人,一看每个桌上都坐着客人,小声嘀咕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他不像,谁也不像。长的不像,性格更不像。”
“呵呵……”
“我的孩子也不像我。我有两个儿子,但都不是我亲生的。”
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一定有很多故事吧?谁没有自己的故事呢?人生下来,就开始写他的故事,或精彩或平常,或荣耀或猥琐,或繁花似锦或风轻云淡,但生生死死冬去春来,没有人能躲得开。
仙人掌是用黄油煎过的,外焦内软,看上去像一块玉,丝丝苦味,有一种草香的味道。
“我出生的地方在汾河边上,那是黄河在山西境内的支流,河水不深不急,就像那里的人一样。那是离汾河源头不远的一个叫西冷村的地方,我是家中的长子,小时候书读得好,又懂事,母亲一直非常偏爱我。十九岁那年,她给我找了一个比我大的姑娘,说家境很好,人又清秀能干……就这样我娶了她。”
“娶亲的那天晚上,我还记得。”
也许是在这样的餐厅里,也许是刚刚见面有些唐突,当时中秋并没有继续往下讲。
后来,在那个初冬飘雪的下午,在那个幽静小院的房间里文霞听完了这个故事。
高晓松在《鱼羊野史》里面说王菲“知道了爱情开始时是什么样,结束时是什么样,但她依然会去爱”。这是精神上的强大、执着,还是自然界生物体的一种天然的存在形式?
被伤过一万次还会去爱。然而,在暮色苍茫时分,我们望见的还能是满天朝霞吗?当你老的每天凌晨就睡意全无的时候,你还会去问那远处摇曳着的野花的名字吗?
中秋隔着桌子给文霞的杯子里加满热水,她注意到他细长的手指指甲是黄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忽然间,她感觉心动了一下,像一群灰雁飞过一池静静的湖水,湖面被雁的翅膀煽动的气流搅得不再平静。
文霞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丝质长袖衬衣,低低的领口中间系了一个细细的扣,垂在颈窝的正下面,浅灰色的粗布长裙,紫色的ECCO平底皮鞋。
她的淡雅安静,中秋感觉很舒服。但同时又有点不安。他希望能了解文霞的内心,却又不知道怎样做。
旁边的桌上坐着一个男人,低头吃着一份沙拉凉面,麻木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周围嘈杂人声和温暖的秋阳跟他毫无关系,就像一个坐在画框里的人物。
“现在大家都在说转基因食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百姓只能听“专家的”,而那些专家呢,他们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中秋突然说起了时下的话题。
“你吃的仙人掌说不定就是转基因的……”文霞听了哈哈的笑出了声。“我想转基因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它在人体内会对将来造成什么影响,才让人害怕。就是那些未知的东西,在你身体里面或者在你身边,你不知道哪一天它突然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这种担心让人恐惧。转基因追求的是用科学研究的成果对抗物质世界的一些自然本性,或者说是自然的缺陷。什么事情都不会光有好的一面,就是要看代价多大了。”
“其实,就是吃点转基因豆油玉米啥的,也没什么吧?”
他们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紧邻的旁边座位的客人听到他们这边笑声,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
“我们单位有个人就整天研究哪些东西可能是转基因的,一有机会就发表研究成果,我感觉这个,仁者见仁……”
“在没弄清楚之前,还是离远点好,再说,又不是除了转基因食品,就没吃的了。”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哪些是转基因的,你怎么离它远点?就像这牛肉,你怎么知道它不是用转基因的油煎的?”
“那你说怎么办?”
“没办法。”
中秋看着着文霞的眼睛,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你下午几点上班?有问题吗?”
“问题不大。”
下午回到办公室,文霞感觉心情不错,有个人愿意和你聊天,也能听懂你说的话,她感觉很舒服。
快下班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文霞正在复印一张大协会的通知,她转身绕过桌角拿起了听筒。
“嗯,后天……周四,中午?……应该可以吧。”她微笑了一下,挂上了电话。
协会这种地方,其实已经变成了行政机构,有人叫它“二政府”。有事业费的时候,成了“夫人”“关系户”们的栖息地,没有压力,在亮亮堂堂的办公室,发个会议通知就行了。后来政府改革,不能养那么多闲人了,让协会“企业化”,自己养活自己,协会基本上就成了会费的“收租院”了。文霞在这里负责宣传文案,这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压力,通知,会长的发言稿,都是“套话”,互联网上一搜一大堆,上万字的文稿,一个小时就弄好。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的,文霞有时上网看看新闻八卦,有时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上班时间也不是特别死,又能照顾孩子,所以,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的过来了。
星期四的早上,秋天的阳光再一次照在万物之上。昨夜刮了一夜大风,空气干燥透彻,窗外落叶满地。红的、黄的、绿的,随着风翻转着向前,留在哪里,就给哪里画上美丽的颜色。文霞害怕树上的叶子很快就掉光了,那样秋天就要过去了。她看到有人清扫落叶就想去阻止他们,让这珍贵的美丽落叶留几天吧,为什么那么着急的要把它们变成垃圾呢?
中秋让她中午出来一趟,说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答应了。在她看来,中秋这个人话虽不多,但说出来非常得体。特别是在那种人多的场合,他会头脑清楚的把要说的话说完。他读书,见多识广,大概和他的年龄有关。而且,他经常会体贴的做出让别人很舒服的决定。
其实,她只想找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能听懂一部分就行……不,只要不感到莫名其妙就行,好让她飞扬跳动的思绪能有个落点。
他们开车朝城市的西面驶去。这两年城市的外围新修建了许多道路,交通变得方便起来。弯曲的匝道在阳光下看上去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线条完美、轻盈。路两边的山峦已经满目秋色。层层的植被展现出一年里最诱人景色……亮黄的银杏,红黄相间的黄栌,还有火红的枫叶,草珊瑚通体透红的果实,在绿叶的映衬下毫不吝啬的把所有美丽都用来点缀秋色。
季节在即将进入灰暗干燥的冬季之前正展示着它全部的妖娆。
车开进一个小镇,街道很静。路面铺着碎石,车轮碾上去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两侧有一些不高的房子,大多是黄色的石头外墙,人字形的屋顶上铺着红的瓦。有些房前有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樱桃、柿子还有苹果树。有的院子里还种着修剪的很好的草坪。文霞感觉这里和一般的北方郊区有些不同。
车停在一所院子的门前。这个院子不是很大,用马厩围栏一样的白色宽木围着,碎石铺满了地面。角落里栽着几簇香雪球,尽管已经秋天了,但由于光照充足仍然有紫色小花开在深绿色的小叶上面,一团一团衬着白色的碎石,矮矮的,散着幽香,非常雅致。进去之后,迎面是一幢两层的建筑,黄色的石头外墙,嵌着花纹,窗户是白色的,每扇窗户外面都有遮阳棚。
“哎,到啦?快上来!”
文霞寻声抬头,看见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子,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男子般的白色短发,上身穿着一件宝石蓝的高领毛衣,下身是一件灰色暗格的羊毛半身裙,画着淡妆。她把手放在栏杆上支撑着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双肩耸起,交叉着双脚,正喊他们上去。
文霞正暗暗吃惊眼前的看到的情景,只听中秋说了声“您好,部长。”
房间的正门在阳台下面,是双开的白色木门,两边装饰着两根方形的罗马柱。进到房间里面,光线变暗了。文霞看到这是一个四十平米左右的起居室,中间放着一圈白色的沙发,沙发后面是一排矮柜,墙脚摆放着一个花架,上面的一盆紫色酢浆草开着艳丽白花。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正在说话。其中一个人个子不高,额头宽阔,厚嘴唇。嗓音比较大,感觉自信。另一个很瘦,长脸,尖尖的下巴,浓重的福建口音,说话时嘴张开的很小,好像嘴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怕掉出来。
“孩子都走了,全走了!看看周围的人,孩子全去了国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就是那些倾其所有也要给孩子一个看世界的机会的人……这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真是想出去看看啊,可是不可能啊,一没机会,二没钱。”
“现在留学和那时候哪一样啊!几十年前留学的那些人都是‘公派’的,费用国家全包了,他们真是一群跟现在所说的学霸一样的一伙人……,可是,没一个回来的,都留在了海外。现在的孩子出去绝大部分都是自己家里出钱的,每年,这笔支出光是美国就有几百亿美元!”
看见文霞他们进来,两人停止了谈话。
文霞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哎,老陈,今天来晚了啊!这位是……”
“文霞,协会负责宣传的。这位是出版社的王总编,这位是天蒙制药的吴总……”
中秋……原来姓陈,文霞忽然想起自己从没问过他姓什么。
这时,那位原来站在阳台上的女士,估计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端着茶进来了。
“呵,欢迎欢迎!坐啊!”她招呼着中秋和文霞。
“谢谢啊!部长”
文霞打量着这位被称作部长的女士,认出就是刚才站在二楼阳台上的女子,保养得很好,一点没有那个年纪女人的臃肿。
“东西带来了吗?”她问中秋。
“带来了。”中秋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稿递给了部长。
部长转身把文稿放在了身旁的茶几上。
“你不看看?”
“没问题,我放心。会上讲讲就行了。”
他们这些人怎么凑到一起的呢?文霞想。
总编拿起茶杯起身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一边左右扭动着脖子,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色。
这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是这个房子的后院。艳阳涂抹在秋色上,看上去就像一幅壁画。后院很大,有三、四百平米的样子。院子中间有一棵直径约二十厘米的樱桃树,据说春天的时候,满树白色的樱花,风过时,一地落霞。院子里的草坪修剪的很精致,星星点点的落叶舒适的覆盖在上面,红的、黄的,宁静而完美。